以1980年代,台湾林森北路一带的日式酒店为背景,由林心如、杨谨华等实力派演员领衔主演的大卡司台剧《华灯初上》,于11月26号在串流平台Netflix一次性上架第一季共八集的内容,第二季于12月30日上线。剧情内容讲述日式酒店“光”酒店的各个陪酒小姐曲折坎坷的情感故事,并在第一季最后一集,以其中一名演员的死亡,带出该剧悬疑推理氛围。《华》剧播出后,引发两岸三地许多观众的讨论。不断有人在网路上从剧情的各个细节,推敲凶手到底是谁。该剧的演员出席任何公开活动时,也不断地被各家媒体问及各种可能可以推敲凶手的提示。
然而同一出剧,对于不同的视听者来说,关注的点则各有不同。当众人尚在热议谁才是凶手的时候,一位朋友却问了我这样的问题:“最近看了《华灯初上》,一个疑惑蛮想与你讨论一下的。酒店小姐有那么容易爱上这些时常出现在风月场所的男人吗……?”
是啊,作为酒店小姐,看惯了男人醉酒发情的样子,也知道情感是他们用以交换金钱的工具。看透情感、操弄情感的酒店小姐们,在这部剧里,怎么每个都恋爱脑,都栽在男人手里呢?难道是剧组田调不足,没能反映酒店小姐的日常吗?
非也非也,以我在林森北路酒店业田调半年的经历,其实贩卖爱情的酒店小姐,更容易为爱情所困。
(以下内容涉及少量第一季剧透)
日式酒店:“情境单身”中轻易产生的爱情
在台湾,进入酒店从业的女性,原生家庭多半穷苦破碎、情感不睦。在原生家庭经济状况不佳的情况下,这些女性往往也难得到比较优渥的教育资源,透过教育翻转阶级。因为没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很多酒店小姐在同龄人还在学校念书时,就已经早早出了社会,从事各种低薪工作,尝尽社会险恶、人情冷暖。
原生家庭不睦,看尽社会现实,每天迎合陪笑,甚至要为了五斗米让渡身体自主权的酒店小姐们,其实比谁都渴望在苦海中,找到一个避风港,弥补自己甚少得到的爱。在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因为酒店小姐们身处的环境是如此的困苦无助,才使得酒店小姐们,更容易成为“恋爱脑”,从男人身上寻求一丝温暖,甚至期待男人的肩膀,可以长出一个灰姑娘变公主的剧情。
而日式酒店的环境,也比起台式酒店,更容易营造谈情说爱的氛围。
资料显示,1980年代,美军撤退台湾后,时值日本经济复苏,日商纷纷来台设立分公司,台北条通一带相应转型为日式酒店,商圈开始蓬勃发展。日式酒店主要消费客群为在台外派工作的日籍中高阶主管或工程师。台湾学者沈秀华在《性玩乐:跨国台商在中国的阳刚展演》一文指出,跨国外派人员,长期与母国家庭分离的情况下,在工作地形成了一种“情境单身”(situational single)的现象。这些情境单身的男性高阶外派人员,身处异乡,缺乏了母国家庭以及既有人际关系的情感支持,此时情欲产业例如酒店业,便接住了这些男性外派人员的情感需求,这些日籍酒客,也更愿意在酒店小姐身上放感情。就如同剧中的中村先生(加贺美智久饰)一样,最初透过阿季(谢琼煖饰)的陪伴,减缓了在异乡的孤独与寂寞,后来又公开在“光”酒店,向苏庆仪(杨谨华饰)求婚。追求时献出的殷勤与疼爱,也使得日式酒店的小姐们更容易被打动,与酒客进入情感关系。
相较于台式酒店装潢大气,包厢往往呈现欢乐、闹哄哄的气氛,林森北路条通一带一的日式酒店,每间店的空间相对较小,店内气氛较为恬静,酒客与陪侍女性之间更容易形成相敬如仪的互动关系,也更容易在谈话间进行情感交流。
为爱急流勇退:我没有办法
然而,多情又多金的酒客,再怎么爱你也还是别人的老公。在《华》剧中,时常出没“光”酒店的中村先生,以中年丧偶的设定,巧妙地避开了大老婆与酒店小姐的矛盾;但在现实生活中,进入酒店应酬或寻求慰借的中产阶级男性,往往都是有妇之夫。若不吵、不闹、不要名分,甘心忍受心爱的男人,时不时还是回家尽到老公的本份,或许还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情感连结。如果无法接受必须与人“共侍一夫”的关系,酒店小姐“跟其他女人一样,爱忌妒、占有欲、争风吃醋”(第一季第六集凤小岳的对白),则可能随时被甩在一旁。毕竟在进入伴侣关系的时间点上,整个社会都会以传统道德框架,站在大老婆这一边。而大老婆的出身与背景,通常不需成为一个秘密,甚至可以成为一个男人的加分项;但仍带有污名的风尘女子,在起跑线上便输给了“良家妇女”好大一截,难以追赶的距离。
如我前文所述,多数进入酒店业的女性,都有借款需求,而酒店业的惯例是会给从业者提供无息借款,换得工作意愿。在林森北路访调期间,我认识了一个容貌姣好、外向活泼,歌声也甜美的酒店小姐Nina。这些条件,让她在竞争激烈的知名店家中,业绩总是保持在前10名,每个月可拿到台币20万上下的优渥薪水。然而从业期间,她在交友软件上认识了一个男生,感情如同干柴烈火急速升温。为了这个男友,她选择急流涌退,从酒店小姐转换跑道,晚上当直播主唱歌聊天求打赏,白天则化身网店卖家,进货、发货,甚至自己担任模特,所有业务一手包办。但即使这么辛苦,收入却也不及以往的三分之一。求温饱是没有问题的,但Nina之前欠下的债务,以这样的收入来看,根本不知道要还到何年何月何日。
明明还有庞大的债务问题要处理,在酒店上班每个月的薪水扣掉基本开销后,只能凑合还上利息加一点点的本金,在这个情况下,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男朋友,放弃薪水优渥的酒店工作?“如果他爱我,我觉得这就够了。但我很怕有一天他知道我做酒店就不爱我了,我没有办法。”Nina给了我这样的答案。Nina未曾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份疼爱,又认为系出同源的亲妹妹一天到晚想要祸害她。家庭状况如此,职场上每个贪恋她美色,视她为玩物的酒客,又让她深深地陷入了“这世界上没有人爱我”的想法。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一个爱你的男人”对Nina来说,极其重要。
为爱“从良”的酒店小姐,不少人会选择创业,经营服饰网拍或开设美甲店的不计其数。然而创业要能成功,并不是那么简单。多的是创业失败,回到酒店里“二度就业”的酒店小姐。等到她们因为创业债务,而重新回到酒店业来的时候,当初那个让他们决定“上岸”的男人,却早已不在身边。
酒店小姐是男公关的巨大消费群体
由朱诗倩、杨力州两位导演所拍摄的纪录片《新宿驿,东口以东》(2005),讲述了从1980年代,开始到日本酒店讨生活的台湾女性,在日本经历的曲折与坎坷。其中一位主人公蔆倩屡次恋爱屡次失败。好男人不可能爱上欢场女子,便是她对自己坎坷情路下的结语。
酒店小姐要么为爱上岸,否则能选择的,也许就只有业内的男性从业人员。酒店业除了酒店小姐之外,以男性为主的职位也并不少,有穿梭各个包厢、酒桌,送酒送冰块的“少爷”(服务生);有负责把关酒店安全的“围事”(保镖);有负责酒客到酒店消费的“干部”(中介);有负责管理小姐在酒店大小事的“行政”(保姆);也有负责将小姐带入行,照顾小姐公私领域大小事的“经纪(人)”。这些男性从业人员,多半都有黑社会的背景。而在台湾,会加入黑社会的青壮年男子,多半也属于原生家庭经济条件差,教育背景不佳的人,跟酒店小姐的状况很相似。除了少数爬到黑社会中高阶层的人,这些男性从业者多数与小姐们同属底层阶级,无法拯救小姐的穷苦困境,甚至在“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情况下,更容易在关系内出现亲密暴力。
除了酒客跟协助酒店营运的男性工作者,酒店小姐还有可能接触到一类男性:男性陪侍者。例如《华》剧中,男公关亨利(王柏杰饰)用尽各种甜言蜜语,让“光”酒店的陪酒小姐百合(谢欣颖饰),不仅时常到牛郎店“Ciao”光顾他,甚至让百合为其铤而走险,在“光”酒店进行毒品交易。
我身边有许多人都认为,男性陪侍者主要的消费族群应该是名媛贵妇,但事实上,无论采取公台制(陪侍者会在各桌流转,不会固定在同一桌。被指名的公关为“主桌”,当晚酒桌的业绩都归他所有,因此除了在店里陪侍,男公关更重要的是要想办法在店外开发自己的客人)的男公关店,或台湾2019年开始兴起的、采取私台制(男模在包厢内站成一排等客人点名坐台,被指名后原则上会固定在同一个包厢内服务。男模依照陪侍时间赚取薪资,无需额外开发自己的客户)的“男模店”,大半业绩都是由酒店小姐所贡献。某些酒店小姐甚至因为时常光顾这类男性陪侍场所,从事相对奢侈的消费,使得债务利息愈滚愈大,或者在月收入优渥的情况下,仍然成为“月光族”。
这看似不理性的消费,其实是支持酒店小姐能够继续在该行业生存的一的重要的喘息处。
毕竟每天在酒客面前陪笑会累,与伴侣吵架时,职业被拿出来说嘴也会累,只有花了钱之后,提供服务的男性陪侍者不会嫌弃她们,给予小姐们暂时性的温暖,让她们能够休息之后继续往下去。这看似是一个恶性循环,但就像许多底层建筑工人,因为高工时、身体劳累、身体病痛,需要仰赖娱乐性药物(毒品)支撑下去一样,即使是饮鸩止渴,对于许多小姐来说,也是不得不做的选择。但男性陪侍者能给予的温暖往往是短暂的,她们也有可能在某一天发现,他的爱分给好多个人。小姐们在男性陪侍者身上获得的感情依旧是南柯一梦,总有必须清醒的一天。
会进入酒店从业的小姐们,被外界认为多数是台湾流行语中称的“人生失败组”。匮乏的亲情,让不少酒店小姐都以伴侣作为原生家庭的替代品,试图打造属于自己的家的温暖。特定的工作性质,也让酒店小姐们更渴望寻找到那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能够让自己有所依靠,能够让自己(暂时地)逃离这片苦海。被认为操弄情感于鼓掌之间的小姐们,因为比一般人更加渴望爱情,也就更容易栽在爱情里。
再者,酒店小姐们交往的潜在对象,要么是有妇之夫,要么是跟自己一样的“人生失败组”,又或者是以金钱换得的“期间限定”。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们甚少能听到酒店小姐美好的爱情故事。不管是影剧还是现实,大多酒店小姐的爱情故事,都是凄而不美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华灯初上》中小姐门频频为情所困,便不显得突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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