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女同志剧集《第一次遇见花香的那刻》,于11月在同志影音平台上线后,即成为该平台自2017年开播以来最受欢迎的作品,“家庭主妇重新恋上高中学妹”的剧情,不但在台湾引起社群热议,豆瓣也有8.6分的好评。 在剧中,一对曾在高中女校排球队氤氲暧昧的学姐、学妹,于事隔多年后再次重逢。当年倾向认定自己“不是同性恋”的学姐,已经嫁做人妇,与丈夫因工作分居两地、独自抚养孩子。一日,两人在同学婚礼上意外重逢,同场地有另外一对同志情侣的婚礼,撩动两人心弦,也让旧情重燃。 剧集已在12月播出最终回,但因悬而未决的结局,吊动观众胃口,频频敲碗要看“第二季”,制作团队亦表示续集在拍摄当中。回顾过往同志电影、剧集,罕有如此被要求“再续”的现象,观众的热烈反应,让《花香》口碑已确定跨出同志社群,成为一部叫好叫座的现象级电视剧。 这朵花的芬芳香气,不啻是由台湾长年对LGBT社群的友善所浇灌而成。别的不提,在两人长大后重遇的时刻,同场地有其他同志爱侣的“婚宴”正在举行,看似平常、实则艰辛,正是台湾在2018年同婚合法化后才能有的场景。以其他同志的婚礼作为衬底,确实可让双方更有勇气踏出相爱相守、离开异性恋婚姻的第一步。对于曾经见识过台湾早年保守风气的同志 / 同志友善观众而言,这幕画面已足以使人热泪盈眶。 然而,若不以此为满足,要再向下追问“100%的同志自由”的话,《花香》的故事情节,似乎又教人有些遗憾。高中女校的纯白制服、两小无猜的球队情谊,与大量纠结“女人是否该嫁男生子才算人生完整”,乃至于最后结尾,已婚的学姐震惊发现,不断挑逗追求、鼓励自己发展婚外恋的学妹,原来竟然有位同居男友。 作为单一作品,这自然可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安排,“虐”得观众揪心不已,但若放在历史长河中,我们仍不禁要问一句:台湾女同志影剧何时才能自“校园”毕业?女女恋情的制服花香已飘散二十年,何时才能青春翻篇、迎来瓜熟蒂落的一天? 翻开台湾的女同志影剧文本,许多皆与“校园”摆脱不了关系。1981年上映、被视为女同志电影先声的《女子学校》便是其中一例。 这部在2021年重新修复上映的“神片”,是由当时的青春偶像恬妞、沈雁出演女主角,当红小生秦汉饰演老师,两位女孩在各自的家庭与社群生活苦闷中相互依偎,引发校园流传两人是同性恋的谣言,最终剧情仍回归家庭伦理与成长小说剧情,同志“谣言”只是其中插曲。虽然片中两人情谊,若以开放眼光观之,确实在友谊与爱意之间有所摇摆,然而,1981年的空气,终究容不下其他可能。 而1992年由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失声画眉》,呈现台湾传统戏曲“歌仔戏”班中的女同志生活,是台湾第一部女同志题材电影,但在上映一周后,即因票房不佳、遭受歌仔戏圈严正抗议而潦草下片,未被太多观众所注意。 此后数年,台湾电影、电视剧少有直接触碰女同志议题者。倒是香港的《自梳》、《双镯》以古欲今,分别以广东顺德的“自梳”与福建惠安的“姐妹夫妻”习俗,让女女身影在大荧幕上迂回亮相。直到2001年,台视改编丁修兰同名小说《逆女》横空出世,以台湾“第一部以女同性恋为主题的电视剧”之姿上映,台湾的当代女同志情谊才自此在荧幕正式现身。 比起1987年即上映的的男同志电影《孽子》,《逆女》足足晚了14年。在当中,两位“逆女”的主要情欲与冲突场景,依然是高中校园。在当中,女主角丁天使有一位控制欲极强的母亲,让她与同学詹清清的青春恋情注定受到种种阻挠,最终詹清清留下遗书控诉“我们没有伤害别人,为什么别人要伤害我们”,自杀而亡。 这样的叙事走向,十足十符合同志故事虐心、受尽压迫与阻挠的经典剧本,也与两则时代文本相互呼应:1994年,两位台北第一女子高中学生林青慧、石济雅在东部旅馆相偕自尽,留下遗书“社会生存的本质就不适合我们”,震惊社会;1995年,台湾知名女同志小说家邱妙津在法国自杀,留下《蒙马特遗书》。 《逆女》的故事,依稀可见90年代女同志挣扎的身影。在这样的社会气氛中,《逆女》作为第一部女同志主题电视剧,让女女床戏第一次在电视荧幕上以主角戏份登场,亦可谓是开天辟地之举。两名青涩的高中女生在床上赤身翻滚、试探,欲望点到为止,已大开观众眼界。 隔年上映的电视剧《童女之舞》,同样是一则校园恋曲,始于16岁的青春、终于男婚女嫁,只是结局并无《逆女》的死亡遗恨。《童女》改编自作家曹丽娟同名小说,获得联合报短篇小说首奖。女主角童素心与钟沅同样是在高中校园相识,发展出一段似有若无、从未正式告白的情愫。 《童女》中的钟沅,自小是迷倒众生的风云人物,交往对象男女有之,甚至与男友怀孕堕胎。钟沅自高中便单刀直入地向童素心告白“我在想两个女生能不能做爱,如果我是男生,我就一定要跟妳做爱”,童素心则人如其名,一直都含蓄暧昧,未正式表明自己对钟沅的感情。 《童女之舞》的欲望,一如《逆女》般被封印在校园围墙内。电视剧由90年代玉女偶像苏慧伦出演童素心,当真是白衣黑裙、童女素心,最强烈的情欲戏不过是一场点到为止的吻戏、双方替彼此抹上防晒油。一旦离开了青少女时期、脱去了制服的保护,童素心的一腔柔情,最终仍在结婚、生子的大门前止步。 2003年,《蓝色大门》上映,虽然并未如《逆女》一般标榜自身是“第一部女同志主题电影”,但确实可说是台湾大荧幕上第一部容颜清晰的女同志电影。同样地,是以台北菁英高校师大附中为舞台,谱出两女一男间我爱妳、妳爱他、他却爱上我的青春小步舞曲。 没有《逆女》的恶魔母亲与殉情自杀作收的激情,《蓝色大门》的同志情谊清新淡雅,桂纶镁所饰演的孟克柔对自身性向的疑惑、被异女挚友拒绝的痛苦,全都在夏日的海边、校园的楼梯转角化为轻烟。片尾一句淡淡的“留下什么,我们就变成怎样的大人”,颇有朱天文经典成长小说《小毕的故事》神韵,“他还年轻,天涯海角,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以转身成长抚平一切由欲望带来的痛苦,恰是正典的台式含蓄抒情美学。 与此同时,台湾的男同志电影,已经从《孽子》演化到《十七岁的天空》,由外省迁台二代孤臣孽子“其无后乎”的悲痛,到城市中产阶级的爱情喜剧。 2004年上映的《十七岁的天空》,杨祐宁出演纯情的乡村男孩,到台北追爱西装熟男,间或与一众男同志姐妹淘们嬉闹出游。全片节奏轻快流畅,在当时台北最具代表性的男同志酒吧Funky、Fresh等地取景,俊美男孩们在阳光下自然地穿街走巷,甚至短暂加上了两名老年男同志在海边俏皮相拥的温馨画面,全无忧郁、自残自尽或“男人的人生要娶妻生子才完整”的悲情。 这样一部“快乐的男同志”电影得以在2004年问世,与台湾当时开始萌芽的同志友善运动脱不了关系。2003年,第一届台北同志大游行与“同玩节”登场,同志虽然饱受社会压力,但已有少数时刻可以“站在阳光下”。对应稍早(2001)《蓝宇》压抑的北京男同志故事,可以窥见台北的时代气氛。 不过,在同一时间,台湾女同志也同样有蓬勃的社运行动、娱乐与交友的社群,知名的T bar如Esha、TABOO等夜生活亦活色生香。但在大荧幕上,女同志永远是未成年高中少女,千篇一律的清纯俊秀,偶有亲密戏也必须“唯美浪漫”,让两具女体间的欲望花香风甜,点到为止,与《十七岁的天空》形成强烈对比。 更直白地说,90至2000年代的台湾女同志文化,与男同志一样生猛有力、俗气艳丽,不乏有血有肉的故事。她们穿上西装,在经济快速成长的台湾开疆立业;亦在夜里流连酒场,与情人火爆地相恋相杀。但这些身影在影视文本中一律缺席,久久在主流荧幕上现身一次的女同志,依然只在校园围墙内行“春风蝴蝶女子”之事,与现实有巨大反差。 有趣的是,在《逆女》、《童女之舞》、《蓝色大门》相继上映后,2004年香港导演麦婉欣拍出了《蝴蝶》,改编自台湾作家陈雪小说〈蝴蝶的记号〉,讲述人妻女教师“蝴蝶”与婚外女友、丈夫的故事,穿插蝴蝶与高中时期被拆散的初恋女友之间的回忆。蝴蝶与丈夫虽然已经是社会人士,但因蝴蝶的职业是老师,女女欲望场景多数仍摆脱不了校园围墙的阴影。 而2005年的由白先勇同名小说改编的《孤恋花》,虽有袁咏仪、李心洁与萧淑慎三大名角出演“上海百乐门”舞女之间的女女爱恋,但时代剧中的同志恋情自有其身世宇宙,于当代写实的场景中,女同志依然未有“高中少女”以外的形象。 当然,这其中少数“走出校园围墙”的异数,可谓是《刺青》的周美玲。2007年上映的《刺青》,由香港演员梁洛施饰演气质中性的刺青师,当红偶像杨丞琳演出网路视讯情人,两人谱出一段揪心恋曲。周美玲的影像一向关注弱势群体,长期推动同志影像计划,叙事别具一帜。《刺青》于台湾、香港均开出台币超过千万的票房,可谓是台湾女同志第一次“走出校园”,观众终于在荧幕上见到活过青春期、褪去制服、换上成人衣衫的女性爱侣。 隔年,由知名音乐录影带导演陈宏一推出《花吃了那女孩》,同样试图展演城市中五花八门的女同志身影,周美玲也再度推出《漂浪青春》,触及老年女同志的生命状态,但两片的口碑、知名度与影响力均不如《刺青》。《花吃》整体风格更偏向魔幻奇想,陈宏一本身MV美学风格过度突出,四对女同志爱侣仿佛在架空的城市中进行摆拍,评价正反不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花吃》与“有血有肉的成年女同志故事”仍有一大段距离,《漂浪》野心宏大,但触及的观众并不多。 此后,2011年的《命运化妆师》虽然以女同志题材创下两千万票房,同样未能让女同志离开校园。谢欣颖饰演的殡葬业化妆师,在工作时见到高中老师隋棠的遗体,于是在回忆中不断播放两人的师生恋片段——同样是在校园与制服之内。 值得一提的,反而是同时期香港上映的《得闲炒饭》(2010),将吴君如与周慧敏在香港繁华街头的感情、纠结与怀孕戏写得潇洒俐落,主角全是专业的职场人士,无校园色彩,可谓是截至目前为止,华人影剧中最自然的一部“成人女同志”戏。 台湾在2017年上映的《日常对话》,虽是纪录片,但却因有“台湾首度角逐奥斯卡最佳外语纪录片”光环加持、又由侯孝贤监制,在院线交出了四百多万台币票房。黄惠侦出身工运,田野经验丰富扎实,在片中将镜头对准自己的女同志妈妈,镜头语言恰到好处,可谓替大荧幕上的女同志身影增添了丰富性与多元性。 此后数年,正是台湾同志婚姻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刻,男同志电影亦在拥有了《盛夏光年》(2006)、《女朋友男朋友》(2012)后,持续在2018年上映《谁先爱上他的》,2020年与2021年则分别有《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与《金钱男孩》两部大片上映,台湾女同志影剧却相对沉寂,直到2021年《花香》再现。 《花香》的现身,与2016年成立的“GagaOOLala影音平台”脱不了关系,一个专属于LGBT主题的影音平台,自然更有条件孕育新时代的同志影剧。与2000年初的系列女同志作品相比,《花香》自然已经多跨出了好几步:起码,在台湾同志婚姻已然合法的此刻,女孩们不用再问“两个女生可不可以做爱”,同志婚恋乍看不再是禁忌的符号。 然而,两位女主角虽然早已是在育儿、职场与异性恋婚姻中穿梭的成年人,但“第一次遇见花香”的心动时刻,两人依然身着白衫蓝裙制服、在球场上相识相爱。《花香》作为个别作品,有其可爱可观之处,但在台湾女同志早已结婚(且开始有人离婚)的时刻,荧幕上的女同志何时才能走出“青青子衿”的小宇宙,毕业成年? 又或者,女同志虽看似不是社会禁忌,但父权凝视中的“女同志只是女校内的假性同志、长大遇见『好男人』自然痊愈”魅影依然尚未离去?同理,《童女》、《蝴蝶》与《花香》中“女友与丈夫”二选一难题,无论是温柔的好丈夫或者粗暴的坏丈夫,是否也可以离席,不要再是女同志影剧的必带角色? 当然,褪去歧视与惯性需要时间,创作亦未必总负担著替同志影剧史开疆拓土的使命。但或许不只我一人,许多人都在私心期待,下一个十年,台湾终于能在友善的社会与产业土壤中,长出一部如《十七岁的天空》般欢欣愉悦,或如《得闲炒饭》般自在写意、只将男孩当做代理孕父的本土女同志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