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美股肥”这个名字,第一眼或者会令人联想到莫言的《丰乳肥臀》,然而作为香港近年冒起的独立短片创作社,它其实来自英文“Phone Make Good Film ”的转译。创作社由导演任侠、陈晓欣、影评人陈力行、安娜发起,2021年成立至今,已经推出六部手机摄製短片。既有如“试当真”、“拾陆比玖”等YouTube频道般作线上放映,也会不定时举办线下放映会,旨在让观众与创作人喝酒吹水交流,也联乘独立音乐单位表演。 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任侠、陈力行、安娜更为人熟悉的,是他们为电影《少年》的创作团队。作为其中一部在国安法年代著名的“禁片”,在台北金马影展首映,并在当地公映,与周冠威的纪录片《时代革命》同样引起话题。即使《少年》近日将于台湾区的“网飞”(Netflix)上映,但有关反送中运动题材的电影,绝无可能获得在香港公开上映的机会,而留在香港的他们,围绕“丰美股肥”的创作日常又是怎样的? “今年五月、六月,我们内部想更新一下发布短片的策略,定下每月推出一部影片的要求。但是当时坊间围绕香港电影金像奖有很多讨论,过去一年,香港出现了一批电影没可能在本地上映,也因此无法进入金像奖机制,主流影圈与香港似乎距离渐远,所以我们推出了《香港自由电影宣言》。其实,这份宣言的想法由成立之初已经酝酿。”安娜说。 电影人的宣言与新浪潮 “这是一则宣言,我们敢于向所有人宣告,要去拍出怀抱自信、能彻底为之负责的电影。我们呼吁所有有志于电影事业的同代人,都以此为终极的目标。要相信我们能带来改变,要相信我们的电影能为香港创造未来。 电影万岁。愿香港电影源远流长。”—— 摘录自《香港自由电影宣言》 香港电影史上,虽然在七十年代末期凝聚了一批在海外留学归来的电影人,例如徐克、许鞍华等人的作品,被形容为“香港新浪潮”,但当年那批电影人并未就共同的美学观或未来展望发表过任何一篇联合宣言。 纵观世界电影史,新浪潮与宣言往往脱不了关系。 法国新浪潮旗手之一杜鲁福曾撰文《法国电影的某种倾向》,批判当年主流电影工业的美学观;西德在六十年代有《奥伯豪森宣言》,一众年青电影人表明“旧电影已死,我们相信新电影”;台湾于八十年代由杨德昌、侯孝贤、万仁等新导演签署《民国七十六年台湾电影宣言》,表示不盲从主流的决心。到了九十年代,丹麦导演拉斯.冯.提尔和汤玛斯·凡提柏格发起“逗马宣言”(Dogma 95)的电影运动,主张以更直接、进取的方法创作,对抗以视听奇观奠基的荷里活工业霸权。 “丰美最初成立时,我和任侠、陈力行已经打算起草一份宣言,参考了台湾新电影与Dogma 95,以手机作为一个相对民主、入门的手法,在这一限制下拍摄短片。这份宣言并不限于电影工业,也关于不同方面参与电影文化建构的人,当时想过一直发表作品,到某个时机就正式推出宣言,表达我们的信念。”安娜补充说。 “拍摄我们相信的影像” 宣言裡,他们强调自由的信念,坚持电影是自由的艺术,同时创作人对故事要有自信,不屈是其态度,拒绝妥协。体现信念,最好由作品的说话入手。“丰美股肥”推出的其中两部作品《起筷》和《舱》,前者是一个家庭日常故事,两兄妹为正确的持筷方式争吵,辩论“正确”是不是一种抹杀新生可能的定见。《舱》则源自陈力行患上新冠肺炎被送到方舱医院隔离的经历,由叶文希延伸创作而成。 “我之前一直有帮‘丰美股肥’拍摄短片,《起筷》成本只有四千元。身为电影系学生,可以说现在创作上真的有份恐惧,学校会建议不要触碰某些题材。这并非商业拍摄,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是我想创作自己感兴趣的故事。《起筷》的过程很痛快,因为我想提出一些疑问,而没有遇到任何审查,不用修改文本。对我来说,起草或者响应《香港自由电影宣言》,其实不过是为自己、为大家踢走那份缠身的恐惧感。”《起筷》的导演李仲导说。 除了时势带来恐惧,23岁的李仲贤觉得,唸电影会不自觉潜移默化了许多成规,又下意识地避开“风险”,拍下“稳打稳扎”的影像。然而在“丰美股肥”,大家共同讨论、埋位拍摄、不断尝试,保持开放态度,一直带来很多惊喜——原来可以这样拍摄?他认为,电影有时候除了面向观众,最好也要让创作人本身都能享受过程。 任侠补充,当时得知李仲贤想拍自己故事,简单问过他需不需要帮忙后,知道对方想独力完成,便抽身退出,绝不横加干预。 “宣言提出我们要拍摄我们相信的影像,换言之是要自由度,虽然我们的短片大多是十五分钟左右,未必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但是最重要是在短片中体现到创作自由,包揽不同形式与内容。老实说,即便坊间一些重要的独立电影比赛,也试过有参加者被要求修改剧本。”陈力行说。 导演叶文希则透过《舱》,首次参与“丰美股肥”的创作。他坦言这裡与一般电影的创作流程、分工相当不同。合作之前,他曾参与过放映会,不像一般放映会,结束后便进入讨论及问答环节,反而讨论正正在酒杯与音乐之间有机地发生,他笑说,“聊到无话可说,唯有与身边朋友讨论刚才的观影感想。” “直到拍摄《舱》,更加感受到那种随意、有机,甚至有点地痞的氛围。女主角Ashley是形体演员出身,她拿着我们设计的动作回去思考,便反建议一些她新增的念头,而我们也觉得合理。就好比两个人跳舞,我们的创作除了演员,其他岗位的朋友都会一起参与表达意见回应,安娜是美术,他当时带来自己的设计,也有他喜欢的书本、漫画,其实拍摄就是如此有机地发生。以前我参与的製作,各岗位人员只管好份内事,导演组要背负所有创作上的压力,但是一个人想,怎会够一群人齐心思考来得好?” 电影首先是一门艺术 因为自由,所以平等。对任侠来说,拍短片并非目标为本、完成工作就算,反而他想追求大家在那样有别于传统电影工业的创作模式下,享受电影的快乐和满足。他经常与陈力行和安娜等友人一起看电影,最近事忙少了聚会,笑言“就像情侣般挂念对方”。 另一方面,“丰美股肥”也积极推广电影的艺术性,介绍过美国独立导演辛贝克及欧陆名导汉尼克,又与哲普频道“好青年荼毒室”跨界讨论电影与哲学,亦定期在社交媒体上引介名导演的作品。 任侠解释,大家都喜爱电影,只是长久以来香港电影一直以类型片挂帅。“大家一直把商业放在首位,我们则想点出电影的艺术性,并非要取消电影的商业性或二元对立,而是把艺术性提高到商业性之前。始终我们相信电影首先是一门艺术。”任侠提到,专门帮忙收音及声音设计的成员路易,以及在较早前作品《梦游》试验声音和音乐等元素,都是“丰美股肥”想开拓观众感官界限的尝试。 而陈力行则解释,他们特别着重在“丰美股肥”的作品中实验声音这个元素,一般人看电影总会先入为主留心画面,忽略了声音的重要。在《舱》中,他与叶文希採样电视节目的杂音以及白噪音,为女主角的隔离经历添置一条听觉线索。“那些本来是娱乐用途的杂音,放到短片中却成为一种令人不胜烦扰的存在,可有可无地陪衬画面,好像无穷无尽,丰富作品的质感。刚好我们介绍过的汉尼克,他的电影也经常利用噪音杂音,他形容这是ambient suffering。” 在自由收窄的年代里,更要真诚地创作 然而,香港的电影生态在《港区国安法》生效后,不论在创作还是观看层面上,都遭到重创。由2020至今,至有九部香港电影因未能获得准映证,或按要求删改情节,而取消公开放映;港府于2021年两度修订《电影检查条例》,指明“相当可能构成危害国家安全罪行”的影片不宜上映,政务司司长亦可指示当局撤销已发出的准映证。 近来,除了香港电影外,香港亚洲电影节拟上映台湾导演黄信尧的《唬烂三小》,ifva拟上映曾威量的纪录片,同样无法通行。 今年初加入“丰美股肥”的传媒人周澄,则主力帮助任侠等人起草宣言,并作为发起人之一留名。她说本来有疑惑过,身为传媒人是否该挺身而出表态,但她后来觉得,很多人在当下看见绝望,她反而看见希望,因而决定同行。 “形势确实是我们的创作自由被收窄,但是同样有更多人走出来聚首创作,凝聚出集体声音。我觉得这份宣言并非教条式地指出甚麽才是电影,而是鼓励同行者在这个时势,更要去创作诚实的故事,限制虽然存在,但我们也会发挥创意找另外的方法去处理。” 任侠则针对近来香港电影票房屡破纪录,提出自己的见解。“我在中国大陆长大,目前香港电影有点像以前大陆的地下电影,在地下电影里人们才会见到中国社会的真实,是主流电影一般忽略或迴避的。近来很多电影集中讲家庭关係,其实就是以个人成败避开客观社会现象带给人的影响,就像一个粉红泡泡。然而现在科技发达,地下电影在今天也相应更容易找到传播媒介。” 即使未来大家仍然在摸索,但是他很明白,商业诚可贵,艺术价更高,若为真诚故,两者皆可抛。他认为,创作到头来非关观众、影展、巩固个人地位,只有是诚实,才能通往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