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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多重宇宙》、《青春养成记》等:那些探讨亚裔女性宿命和可能性的“大女主”电影

在华裔“大女主”作品中,对女性战场置身事外简直是男主角们的“出厂设置”。《妈的多重宇宙》、《青春养成记》中,他们被塑造成温柔却稍嫌懦弱的形象。因为他们的善良,妻子不顾家人反对,甚至私奔。但当初许诺要给妻子幸福的丈夫们,一旦进入家庭生活,却在家族产业和育儿上缺席,整个家庭俨然是女性在主理。
撰文 | 莫三三
06/01/2022
本文共4846字,阅读时间约7分钟

“Daniel二人组”,关家永(Daniel Kwan)与丹尼尔·舒奈特(Daniel Scheinert),编剧和执导的奇幻动作片《妈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港译《奇异女侠玩救宇宙》)自上映以来好评不断。作为一本成本仅为2500万美金的独立制作,《妈的多重宇宙》在北美、台湾及香港皆获得不俗的票房和口碑。

“Daniel二人组”出席《妈的多重宇宙》的首映会
“Daniel二人组”出席《妈的多重宇宙》首映会 (AP / Jack Plunkett)

 

《妈的多重宇宙》
《妈的多重宇宙》电影海报 (A24)

影片讲述由杨紫琼扮演的秀莲,一名典型的美国华裔女性移民,在一团糟的生活中突然蒙召,从一无是处的中年妇女变为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继而穿越多重宇宙,拯救世界同时也成功挽救自己生活的故事。看似俗套的桥段却因天马行空的剧情和奇幻(却低成本)的特效,成功地将科幻、动作、喜剧、超级英雄等元素与“多元宇宙”这一热门概念融合在一起,再加上亲子关系、世代差异、亚裔移民等议题,呈现出极具张力和内省力的观影效果。应该说,在美国亚裔题材电影呈爆炸式增长的2022年,《妈的多重宇宙》作为最新作品,其表现力和内核远远超远了包括《青春变形记》(Turning Red)、《弹珠人生》(Pachinko)、《母亲》(Umma)等前作,再一次提升了亚裔在好莱坞电影产业中的地位。

 

以往,亚裔面孔鲜少在好莱坞大片中担当主角。2021年调查显示,API族群(Asians and Pacific Islanders, 亚洲或太平洋岛民)占据了美国人口的7.1%,但却隐身于传媒和影视产业。在2007年到2019年上映的1300部最高票房电影中,API族群担任主角(leads)或共同领衔主演(co-leads)的比例只有3.4%。而以API女性作为主角的比例更少了,只有6部电影。同时,华裔角色代表性不足的问题也引发争议。

 

在种族平权运动持续升温的社会背景下,好莱坞开始对亚裔题材展现兴趣,特别是在2018年的全亚裔卡司电影《摘金奇缘》(Crazy Rich Asians)在北美创下票房纪录后。短短几年内,亚裔演员和亚裔题材剧本频繁出现在银幕上。观众领略了《花木兰》(Mulan)、《尚气》(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别告诉她》(The Farewell)、《梦想之地》(Minari)⋯⋯题材百花齐放,阵容争奇斗艳。这在二十年前,仍是不可想像的。那时的北美影视作品,有深度和立体的亚洲角色难得一见。亚裔导演和演员需凭藉功夫、中餐、风俗、农村生活等充满异域风情和猎奇的角度才能敲开好莱坞的大门,迎合西方口味(或西方人想像中的东方口味)。

 

至《妈的多重宇宙》,亚裔题材电影又向前迈进。“Daniel二人组”以女性向题材创作出的亚裔“大女主”影片,的确让现实中被压抑已久的女性得以宣泄与纾解,特别是当我们讨论华语语系、女性身份、亚裔移民等主题时。不过,或许是出于市场需求,亦或是主创人员个人的理念,上述有关“女性”、“移民”、“世代”这三组关键词与“亚裔大女主”的角色设定,仍然难逃刻板印象,也反向表现出亚裔女性群体所面临的困境。

 

《妈的多重宇宙》
《妈的多重宇宙》剧照 (A24)


孤身奋战的女人们

在《妈的多重宇宙》中,秀莲一出场就埋首在成堆的帐单中。除了要处理税务问题外,她还要负责筹备父亲的生日派对、对付洗衣店里麻烦的顾客。跟随电影镜头的切换,我们发现秀莲一家居住的公寓就在洗衣店的后面。自她与家庭决裂,跟着丈夫伟文买下这家洗衣店后,秀莲的家庭、事业甚至人生都局限在这里。观众看到一个疲惫不堪、心力交瘁的女人,吞噬她的黑洞正是店里这几十台洗衣机,而令她得以放松的只有对着电视节目幻想出神的那几十秒。

 

这是秀莲一个人的战场。伟文尽管善良、深爱妻子,且有迷人的一面,但他在现实生活中未对秀莲伸出援手,留她在经营洗衣店和养育女儿这两方面上孤军奋战,然后又介怀妻子不再聆听、丧失夫妻间的温情。哪怕是在多重宇宙,伟文仍然无法加入秀莲的战斗。他只会站在中间,困惑而激动地大叫:“不要再打了!”从始至终,哪怕秀莲的独立意识终于大爆发,用玻璃碎片捅向丈夫,伟文都没有明白,秀莲因何而战。

 

《青春变形记》电影海报
《青春变形记》电影海报 (Disney/Pixar)

在华裔“大女主”作品中,对女性战场置身事外简直是男主角们的“出厂设置”。《青春变形记》中,父亲Jin在片中的比重远远不如母亲Ming,维持了“完美旁观者”的形象。唯一的作用是母女矛盾白热化时,Jin以安抚Meilin为契机,透露了Ming年少时的叛逆。和伟文一样,Jin也被塑造成一个温柔却稍嫌懦弱的形象。因为他们的善良,妻子不顾家人反对,甚至用了私奔的方式来以身相许。但当初许诺要给妻子幸福的丈夫们,一旦进入家庭生活,却在家族产业和育儿上缺席,整个家庭俨然是女性在主理。同样的,《摘金奇缘》和《别告诉她》中,家庭也被视为女性的领地;男性理所当然地袖手旁观,至多是一个终极的仲裁者。

 

也许在某种潜意识里,观众们更能接受且默认男性应该被排除在育儿等家庭事务以外。远离孩子和家务的亚裔女性看起来毫不真实,尽管我们同时意识到她们在父权社会下显然遭受着更为严苛的性别预设和母职惩罚。上述电影中的女主角们,不论是有家族产业,亦或是独立的职业妇女,在进入家庭时,总无法摆脱“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预设,甚至进化成为包揽一切的“女超人”,需要在多重时间轴上做到专业从容和尽善尽美。实际上,她们和现实中的很多亚裔女性一样,在外界的期待和结构性压力下,更倾向被困于“职场”与“家庭”的二元拉扯,不但丧失自我追寻的机会,更将事业和家庭都搞的一团糟,就像秀莲所经历的——而这两者所造成的后果,不论是幸还是不幸,显然仍是亚裔女性在独立承受;没人会责怪这些丈夫们,没有对家庭和孩子们尽心尽力。

 

我倒是希望伟文能在洗衣店和女儿身上倾注更多的心血,或者Jin能够及早干预Ming对女儿的控制。那样我们可能会看到不同的作品,不再是亚裔女性和她们的家庭——她们可以拥有更大的舞台和另类的戏剧张力。


作为亚裔移民的女人们

在《妈的多重宇宙》中,秀莲这个角色几乎汇集了所有亚裔在美国好莱坞主流市场中的刻板印象:broken English、开洗衣店的移民、虎妈。导演在场景中也不遗余力地塑造这一移民家庭的日常:家中散落的不锈钢锅碗瓢盆与木制家具、成堆的税单、红色的装饰物。这些细小物件堆砌出的细腻画面,加上报税这一令许多移民家庭深感痛苦的场面,还有作为移民二代的女儿充当一代家长的翻译,以及三代同堂这一设定,电影带出了对美国华裔移民家庭日常生活相当立体的诠释。而杨紫琼,作为香港籍的国际女演员,也为观众带来更多有关亚裔的联想:功夫、action sidekick、中国女警、艺伎,甚至是香港电影。

 

在千禧年之前,以亚裔女性为主角,聚焦亚裔移民家庭情感牵绊的只有1993年上映的《喜福会》(Joy Luck Club)。电影根据谭恩美的同名小说改编,讲述四个华人母亲作为第一代移民,与她们自小在美国长大的女儿间的家庭故事,以及她们之间的心理创伤和文化差异。影片因细致入微的刻画和细腻的情感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被认为是亚裔女性电影的高光时刻。

 

1993年上映的《喜福会》(Joy Luck Club)
1993年上映的《喜福会》(Joy Luck Club)剧照 (Hollywood Pictures)

 

然而,电影中的女性移民形象充满了悲剧性。不论是对“中国”的回忆,还是在父权家长制以及战争中成长的经历,或是上一段破碎扭曲的情爱,四名女性移民来到美国之前的生活是悲惨和痛苦的。而美国是她们的逃生门,尽管这个地方也令她们感到不适和不如意。因此,当这些母亲在与女儿相处时,母女情感的呈现也是痛苦与悲剧性的。既回不去也无法安定下来,第一代移民始终摆脱不了“异乡人”的情怀和故国的阴影,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决定了她们与自己已然美国化的女儿们注定无法和解。

 

《摘金奇缘》电影海报
2018年上映的《摘金奇缘》电影海报 (Warner Bros Pictures)

时隔25年,《摘金奇缘》的出现颠覆了亚裔移民这种“异乡人”的形象。饰演Rachel的吴恬敏(Constance Wu)跳出了她在《初来乍到》(Fresh Off the Boat)中初代移民的刻板印象,摇身一变成为一名拥有独立人格的美国大学教授。Rachel自诩“香蕉人”,“yellow outside,white inside”。男主角Nick则风度翩翩、身材健美——事实上,亨利·戈尔丁(Henry Golding)的外型更贴近西方审美。Nick在老家的家族成员则奢华时尚,所住的豪宅富丽堂皇,超越一般想像,有一个灵感来自凡尔赛宫但风格酷似“Trump卫生间“的卧室。这类设定颠覆了西方对亚裔的传统想像,东方人也可以是现代的;而作为第二代移民的美国亚裔已经相当本土化了。

 

而在《妈的多重宇宙》,甚至是早前的《青春变形记》中,剧本中关于移民的叙事已不再单纯陷于中西对立、“美国”vs“亚洲”这类文化和身份的二元冲突论。不论是秀莲,还是Ming,或是Joy和Meilin,她们都是多元的、跳跃的、充满变化的。秀莲在多重宇宙中的形象超越了她亚裔的身份。在某一个世界,她甚至是一个长着热狗手指的同性恋。这两本影片中的亚裔女性,她们的移民身份和亚裔文化成为了电影叙事的可能性而非局限性,制片和编导也不再费心将影片中的西方社会表现为充斥着白人至上主义、中产阶级主导、顺性别异性恋中心化的外部环境,而体现出多元文化、多元种族、性别平等的基调。

 

因此,这些“大女主”的亚裔电影才能跳出亚裔女性刻板的宿命,她们无需再忍辱负重,沦为西方(或东方)父权社会中的牺牲者,而能打破亚裔主题的可能范畴,探索自我和发展。“移民”不再是无法回头的人生单行线,也不再只是文化冲击和枷锁,变成了更为积极和充满可能性的文化符号。这当然是时代的进步,也是文明的进步。


永恒的世代矛盾

世代矛盾是亚裔电影中历久弥新的主题。华人家庭中顽固的家长制和宗族主义、父母对子女过度期望的压力、紧张的亲子关系,在以往的亚裔题材影视作品中常有体现,这可能也源自主创人员个人的生活经验。《青春变形记》的导演石之予两岁时随父母来到加拿大。她坦言,Meilin这一角色来自于13岁的自己,一边反抗母亲的管教,一边应付令人备感无措的青春期。影片中的Ming虽然在年少时亦受困于家族压力,甚至选择反抗,但成为一名母亲后,她仍是摆出“家长”的身份来教育自己的女儿,哪怕在心里她明白甚至想避免Meilin遭受的痛苦。

 

这种“为你好”的中式教育模式的确令生长在西方环境下的子女们难以接受。而这一世代矛盾如果放置在当今“全球化”的背景下,更显得冲击。例如《妈的多重宇宙》中,Joy的同性恋身份,就让秀莲陷入拒绝和痛苦。

 

以往当导演以男性视角去审视亚裔家庭中的世代差异时,两代人的矛盾总是模糊的、欲言又止的。例如李安的《家庭三部曲》(《推手》、《喜宴》和《饮食男女》),父亲与子女之间的矛盾被藏在肢体语言和生活细节中,尖锐的矛盾被幻化成含蓄和隐忍,有一种独特的东方人的性格特征。但如果从女性角度去直面世代矛盾,母女之间的冲突则显得残酷和尖锐。哪怕是用卡通片的形式去呈现,我们也会领略到Ming和Meilin的冲突直接促成了两人在变身为红熊猫时的正面打斗场面。在《妈的多重宇宙中》,秀莲和Joy的矛盾甚至被放大为正邪两派的“生死斗“。只能说情绪化的宣泄以女性角度来看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一旦爆发出来则必然带有冲击性。

 

可惜的是,《妈的多重宇宙》和《青春养成记》在家庭伦理层面的叙事仍稍嫌保守。为促成大团圆结局,母女之间的和解在意料之中。我倒是非常喜欢《妈的多重宇宙》中,Jobu Tupaki超越时空,不惜冒着牺牲自己的灵魂与生命的风险,只为找到秀莲,不是为了杀了母亲,而是要告诉她“I just want you to see what I have seen”的决心——有一种哪咤割肉还母的决绝;这也是世代矛盾在亚裔主题下的独特表现。

 

作为亚裔小孩,谁没有幻想过,如果母亲不结婚不生下自己,是否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如果能穿越物质和时空的枷锁,我也想告诉自己的母亲:“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不要被子女所局限”。虽然在现实中,你我都不过是宇宙中的两粒石头,平凡无奇,只拥有有限的可能性,最终仍会落入宿命——这大概是我在《妈的多重宇宙》整整140分钟里最喜欢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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