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 Young China Watchers,也就是年轻一代的“中国通”,出生于冷战结束、美国“一超多强”的时代,经历了全球金融危机、中国崛起和世界秩序的改写。中国不再是一个贫穷的国家,而正以愈发强势的劲头出现在他们的世界当中——上一代“中国通”主张的“接触政策”(Engagement)是不是应该被改写了?年轻一代是否要担起“纠错”的责任?他们如何参与到政治、商业、媒体与公共舆论对中国的论述?在这个系列里,歪脑访问了正在研究中国的他们。 程扬扬对“China Watcher”这个词有些意见,因为“作为一个中国籍、在中国出生长大、在美国研究中国事务的学者,”“我不知道自己是watcher,还是being watched。” 这个词源自英国殖民时期,追溯起来,与“Bird Watching”(观鸟)有一定的关联性,“最初的来源就不仅是一种好奇或者学术性的关注,而是政府情报收集的、目的性的关注,观察中国等第三世界国家,并且是被西方世界的白人男性主导的。”程扬扬解释。因此,她觉得自己“在一定程度上不是以一个独立的学者被尊重,而是为相关的讨论增加一副中国的脸孔”,“如果我表达的观点与他们既定的思路和既定的利益相符,那么我的中国面孔就很有利的,被放大。” 同时,在大国对抗的时代背景下,作为华人学者,“往往要非常严格地批判中国政府才可以自证清白”。“现在愈发出现这个趋势,不管你的研究方向和重点是什么,要首先批判中国政府对人权、新疆、香港等的处理方法,说话才有说服力。但对于中国籍的人来说,亮出这个牌子,付出的个人代价是最高的。” 出生于1989年的程扬扬目前是耶鲁大学法学院蔡中曾中国中心的研究员,主要进行对华的科技政策研究。她所在的机构是美国最重要的中国研究中心之一,曾在2019年美国大选结束后,与布鲁金斯学会联合发表向拜登进言的中国报告。在从事中国研究之前,程扬扬是一位物理学者,她曾先后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芝加哥大学和康奈尔大学从事物理研究,拥有粒子物理学博士学位。 现在,不愿被冠以“China Watcher”之名的程扬扬,给自己的定位是“China researcher”(中国研究者)或“China specialist”(中国问题专家)。除了耶鲁大学的工作,她还在《纽约时报》、SupChina等媒体撰写文章,探讨与中国相关的议题。 从科学家到写作者 2020年末的假期,程扬扬在家重温《指环王》三部曲。对疫情的不确定,对中美关系的彷徨,对繁杂幽深的世界的恐慌,以及对未来抱有的一线希望,她全寄托在了《指环王》的中土世界里。 她在那时告别了从事十几年的粒子物理研究,开始转型研究中国的科技和政策问题。 “科学研究常常被想象为很纯粹的事情。”程扬扬对歪脑说,但在很多情况下,如果“做研究的人没有想明白谁来资助这个研究;研究过程、手段和结果会被怎样利用;谁可以进入研究的环境,产生怎样的不公正,怎样影响研究的过程……这是没有尽到科学工作者的社会职责。” 这样的反思来自于她在芝加哥大学攻读物理学博士的经历。芝加哥大学物理系与曼哈顿计划(Manhattan Project)关系密切。后者是二战期间由美国主导的一项军事计划,研发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枚核武器。当年的冶金实验室,就在芝加哥大学体育场的看台下方。校园里的程扬扬开始思考“科学家的社会职责是什么。” “最初很天真地开始写文章,”程扬扬对歪脑说,不是因为她的背景特殊,而是“在公众平台上有声音的科学家还是很少的,”她觉得自己“可以表达一些别人表达不了的观点。” 她的处女作发表在2017年的《原子科学家公报》(Bulletin of Atomic Scientists),标题为《科学家的公民义务》(The civic duties of scientists)。彼时特朗普赢得美国大选,中国更具野心地介入国际事务,中美关系开始进入不确定的未来。程扬扬在文章中分析了科学家们安居象牙塔,鲜少参与政治和公共对话的现状。“为了维护和促进自由民主,为了应对当今法律和政策落后于科学技术的挑战,科学家必须积极参与政治讨论,”她写道。 接下来的几年里,程扬扬开始在《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以及专注中国议题的媒体平台ChinaFile和SupChina撰写关于科学、国族与政治的文章。其间,中美开始贸易战,“中国间谍论”甚嚣尘上,美国政府发起了对中国背景科学工作者的广泛调查。再然后,香港爆发大范围的示威运动,新冠疫情从中国武汉开始,美国大选进入新一届角逐……她在《纽约时报》、英国《卫报》和Vice等平台逐一书写这些话题。 “写到这一步,精力上,我没有办法同时做两份工作,”程扬扬说。她于是离开了物理学研究。 “我不是为异议而生” “我一直都觉得,做物理就像做一个职业运动员,运动员并不是一辈子都在比赛,在某一个时候会退役。但做运动员,会塑造一个人的身体、心态和看世界的方式;做物理,对我也有这样一个影响。”等她正式加入耶鲁法学院做研究员,更感悟到:原来个人选择并不是孤立的,“是存在于整个社会架构当中的”。 作为中国籍的研究者,她察觉到许多研究是为美国国家利益服务。“这一点是我个人不同意的,”程扬扬对歪脑说,“作为学者,我不为任何国家利益服务。从个人道义的角度,我希望为公共利益服务。” “但很多时候,国家利益和公共利益是有冲突的——在一个国家内是有冲突的,隔着国界线,有更大的冲突。” 她在推特上看到,时常有不同背景和世代的“中国通”相互争论起来。“这个行业挺内卷的,大家要互相比较:会不会说中文?在中国待了多久?”以此判断话事的资格。“其实这些整体反映出一些问题:你工作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以及,是否作为一个局外人,把中国看作一个在一定程度上被异化的群体?是否试图把这个这么多元化的、复杂的、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放到自己既定的世界观中,或者既定的利益驱使中。” 程扬扬发觉,在宏观的政治环境之下,国家利益是什么,就会吸引什么样的人来从事中国研究。从中美建交,到中国逐渐走出“毛时代”,再到改革开放,那时的美国国家利益是“希望与中国建立各种各样的交流,尤其是商业上的交流。”而现在,“中美关系确实是日益恶化,同时大国对抗的意识形态愈发固化——更倾向这种思路的研究者,可能就会获得更多的职业机会,也会形成这样一种循环。” 她最初写文章的时候,很强烈地批评中国政府运用科技的做法。“最初的时候,声誉形成了,也立刻被放入了当下的形态之中,”程扬扬说,很多英文媒体将她打上“中国异议者”的标签,她要他们去改,“这个标签是不合适的,我是做学术的,我不同意我就会批判,我不是为异议而生。” 她在美国参加各类研讨会、访谈,通常被问到:“华盛顿制定对华政策时有什么误区?中国对美国有什么误解?”她觉得这样的问题“本身就反映了一种误解”,“认为一个国家可以浓缩成一个抽象的概念。” “如果问具体一个政策会对中国有什么的影响,这是有意义的。但问这么笼统的问题,没有办法被回答。”但这样的问题反复地在各种场合被问及,“反复被问的目的是什么呢?”程扬扬说,“为了听到一些答案,从里面找到一些内容可以放到自己的世界观里。实际上是为了寻找认可,而不是真正地增长见识。” 知识分子与流亡者 近几年,对中国间谍活动的疑惧笼罩在中美科学合作之中。很多与中国合作或是华裔背景的科学家遭到FBI的调查和起诉。大量毕业于中国国防院校的学生赴美签证遭拒,许多从美国返华的中国留学生在机场遭到美国海关的拦截和审查。 程扬扬是在这方面议题发言最活跃的专家之一。一方面,她批评日益敌视外国思想、缺少学术自由的专制国家难孕育对人类文明作出贡献的科技成果,并指出许多科学探索是国际合作、无国界精神和友谊的缩影;另一方面,她痛心在大国竞争的背景之下,许多华裔学生、学者的族裔身份被中美两个国家操控,有可能成为双重受害者。 “研究国际关系的人,看到的是国家与国家,个人就被淡化成一个数字了,”程扬扬说。她最近在英国《卫报》刊登的观点文章中同时写道,有朋友问她想让美国究竟了解中国什么。“中国人也是人。”程扬扬作答。 “研究国际关系或者其他比较高层、抽象的领域的人,需要时刻提醒自己,自己做的政策会对实际的个人有重要的影响。”她对歪脑补充。 但她自认目前仍然出于影响力的边缘。“我个人兴趣是科学史、科技政策和科技伦理的研究,并不是很在意给政府出谋划策。当然我有很出色的同事做这方面的事。”程扬扬说,“我的个人性格是做学术的(性格),我的政治观点属于美国意义上的左派,我对政府政策的兴趣是学术兴趣,我从来没有想要政治权力。” “当然,我是中国人,美国政府也不会考虑我给他们工作。”她补充。 回到那个重温《指环王》的假期,阿拉贡在取道死亡之路赶往南方的过程中,没有受伤。“不是因为他的王室血统,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流亡者,一个在异国他乡长大的孤儿,一个不愿继承王位的幽魂。”程扬扬写道,“流亡,其实就是已经经历了一些‘死亡’,与过去断绝关系,放弃一个身份,走在边缘,向空气投降。” 她对歪脑说,她同时想到了公共知识分子Edward Said的一本小书《知识分子的代表》(Representation of the Intellectual)。“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就是一个流亡者(exile)。这个流亡不是法律意义上的流亡,不是逃难,而是一直要与国家权力和主流权力对抗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