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神社从来是中日关系的禁忌之地,2024年因为核废水排放问题,在靖国神社更连续发生中国人涂鸦事件。两宗涂鸦案里,姜卓君是唯一被拘捕的犯人,并被判刑。此案在中国媒体上并不见报道,日媒则详细报道了审讯过程,成为当地热话。因憧憬《哆啦A梦》而到日的姜卓君,庭上一举手一投足、甚至发饰也成为关注焦点。法庭亦对该名年约30岁的中国犯人姜卓君高度警备,其警戒程度比70年代极端左派的暴力份子更高。 对中方而言,靖国神社是供奉日本战犯的特殊神社,是战争的潘朵拉盒子;对一些日本人而言,则是祭祀战争死亡军人、保卫国家、祈求和平的神社。一个战后中日双方点火就着、不能深入讨论的话题,被涂鸦案打开一道裂口,揭示了中日两方在历史问题上的“模棱两可”。 2024年5月31日约晚上10时,3名中国籍男子在靖国神社入口“社号标”的石柱上以红色涂鸦喷有“Toilet”、“军国主义”等文字并撤尿,其犯案影像上载至“小红书”疯传。随即引发日媒广泛报道,其时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呼吁海外中国人要理性表达诉求。 7月9日,日本警方拘捕了一名29岁旅居日本的中国籍男子姜卓君,他涉嫌协助涂鸦并购买了作案用的油漆,被以“破坏财物和不尊重礼拜场所不敬罪”等罪名作起诉,其余两名涉案的中国籍男子绰号“铁头”的董光明与许来玉则案发翌日逃往中国,目前仍被日本通缉。 距离上次事件不足3个月,8月又发生涂鸦神社的案件。一名中国少年在同一石柱上涂上“厕所”、“军事主权”等字句,日警也对该名少年发出通缉令。 靖国神社接连发生涂鸦案,引发了日本社会的极大关注。日本媒体和民众也希望从对姜卓君了解涂鸦者的行为动机。 “警备法廷”审讯 高度戒备 2024年11月29日是审讯首日,两名狱警将姜卓君押至法庭受审。被告上下身均穿上灰色运动衫裤,头发比被拘捕时留长了不少,姜将前额长发束起。 到场旁听的法庭记者深井(化名)告诉歪脑:“被告姜卓君甫进入法庭,嘴角向上翘、露出微笑,还以为对于森严的戒备作出反抗。但开审时最初的盘问(被问名字、住址),姜卓君还以单脚作重心,半身稍为倾斜,不像一般被告笔挺站立,还以为他不会完整作答。但当盘问进入重点,他却详细回答,与最初的印象全然不同。而且,他不用翻译,全程以日文回应日文的提问。”审讯透露了姜在香港的大学毕业后,2013年赴日升读大学,毕业后留日就职,操流利日语。 第三次上庭是公开审讯,姜被安排到东京地方裁判所中429号、外界被称为“警备法庭”进行审判。 日本的法庭审讯一般是公开的,只要经过裁判所入口的行李搜查便可以进内旁听。“警备法廷”则是特别法庭,旁听者入庭前须经严谨的身体、行李搜查,未经搜查者不得内进;为防录音,电子用品如手提电话与电脑、以及书写工具一概不得带进法庭,旁听者的背包、手包需先放置在被安排的地方才可入庭。 “警备法庭”属于高度戒备的法庭,一般处理极端左派与黑社会的刑事案件,或是外界高度关注的艺能界案件。例如2024年,搞笑艺人组合“Down Town”松本人志控告《文艺春秋》的案件,虽松本人志并没有出庭作供,案件就仍安排在“警备法廷”审讯。由于“警备法廷”设于大楼角落,据相关人士指出,其设计充分考虑到出庭证人或被告的安全。 深井又指出,今次与其他审讯不同,法庭安排亚克力胶制的透明板隔开审讯与旁听席。深井忆述,庭内有4至5名警卫及相关法庭职员,“就算审讯黑社会的案件,也没有用上‘胶板”作区隔,这是相当严谨的戒备。一般法庭不会设有如此多的警卫,整个法庭也弥漫着紧张感。” 事实上,在第二次和第三次审判时,旁听席上有日本爱国者大呼“靖国神社是日本的心脏”,但被要求离开法庭。判决后,亦有日本爱国人仕在庭内叫嚣。 “多啦A梦”迷因日本核废水而犯案? 姜卓君的犯案动机亦是日媒采访焦点,但姜的供词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12月14日《产经新闻》的新闻标题—— “一名喜欢‘多啦A梦’的中国男子为何在靖国神社涂鸦?背后网红的存在⋯⋯”。报道指:“根据控方陈述,董姓被告才是案件的主谋。他是中国社交媒体的知名人仕、具一定的影响力,经常发布极端意识的影片。被告姜卓君是非常崇拜董的一位的粉丝。今年1月,姜卓君看到董发布访日的影片,开始与他们联系,并带领董等人参观了靖国神社,准备了涂鸦用的喷漆。”(姓董网红,是另一位涉案人“铁头”董光明,其网络平台账号为“铁头惩恶扬善”) 而姜卓君自述他自小因为喜欢哆啦A梦,在长大后来到日本,至今已经在日本居住了十多年。 姜在庭上指,“我对历史不感兴趣,对靖国神社也并无怨恨”。姜称,自2023年8月,东京电力公司福岛第一核电厂的核废水被排入海洋,令他在日本感到不安。同时,控方却指出,被告曾带另一被告董光明等人到海鲜餐厅进餐。 当时检察官向姜问:“你不害怕(吃海鲜)了吗?”时,被告回答说:“一想到可能一辈子都吃不到海鲜了,就没得选择了”。日媒报道姜因“无法原谅排放核污水”而破坏神社,但同时亦夥同涉案人食海鲜的行为,感到言行不一。 据《NEWS ポストセブン》报道,控方律师续问姜:“你不认为涂鸦的行为不好吗?”姜坚持说,是为了“核污水”才以身试法:“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认为无人能阻日本排出核污水。即使我们暂停了海鲜的进口,污染也没有停止。在韩国,有些人以21天不进食作抗议。我很好奇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呢?” 在庭上,检察官追问:“难道你不认为(在靖国神社)涂鸦造成的财产损失更大吗?”姜却说:“我觉得两者都很重要。我爱海洋,90%的云都是海洋。如果海洋被污染了,云也会被污染,然后雨也会被污染。” 检察官:“你去靖国神社的时候,有人在那里参拜祈愿吗?” 姜:“我当时就在现场。” 检察官:“难道你没有想到这样的人会不高兴吗?” 姜:“日本有1.3亿人口,但如果海洋被污染,80亿人都会伤心。” 据姜供词,自2023年8月东京电力公司开始释放福岛第一核电厂核污水之后,他大约3、4个月没有买过鱼。然而,姜却带其他嫌疑人董光明等人到了自己居住的崎玉县的一家温泉设施,进食刺身。 据现场记者观察,宣判时被告的表情并无特别变化,似乎接受了判决。然而,当姜离开法庭时,深井看到他望着旁听者咧嘴而笑,似乎有意识向旁听席一方作眼神交流。“当被问到‘你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吗?’他回答说‘是的,我后悔了’,但给我的印象是,他似乎并没有悔意。”深井说。 裁判官福屋康史在判决书指出,案中共犯“铁头”董光明负责策划以及进行涂鸦行为,而被告则透过在机场迎接同夥、护送他们到酒店、购买涂鸦所需的红色喷漆、勘察现场环境等协助犯罪。法院表示,被告的责任虽比另一名姓董被告轻,但“在犯罪过程中起着积极作用”。2024年12月25日,检察官要求判决一年,裁判官宣判刑期8个月,并扣除审前羁柙100天。 从反对核废水排放到靖国神社涂鸦 对于中国人姜卓君来说,反对排放核废水、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和涂鸦靖国神社之间的关联几乎不证自明;但是对于日本媒体来说,姜卓君的自述中,反对日本排放核废水是他协助涂鸦的主要原因,但是涂鸦本身没有提及排放问题,而供词比其他案件多且前后矛盾,确实非常“困惑”的事实。 有周刊杂志记者福田(化名)认为,传媒争相报道是因有日本民众感到愤怒,“该案有很多话题,例如日本首相应否参拜靖国神社,(哪怕在日本也)仍存在争议性。那里供奉战时士兵的灵魂,所以它的存在本身对日本保守派来说极具意义。还有一个重大的理由是,日本民众对于涂鸦事件感到愤怒。” 靖国神社供奉从1868年明治维新以来超过240万战争死难者(为现代日本牺牲的人们),其中包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阵亡者,也是引发中日龃龉的最大问题。 1978年,东京审判中被执行绞刑的7名甲级战犯被秘密安放并在此供奉。1985年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正式参拜靖国神社,引发了日本国内和亚洲其他国家的批评,一直升级至政治与外交问题。 因靖国神社牵连至错综复杂的中日关系,福田认为传媒有需要彻底调查嫌疑人的背景,“我认为有必要调查并查明事件的背景,是恶意滋扰还是为了增加网络收视率和关注度而自发的行为,这样才不会简化成中日冲突。” 纵然日本报纸、杂志与电视台铺天盖地报道涂鸦事件,靖国神社严加戒备,时任官房长官林芳正仅称“按法律办事”,日本社会、政坛却一片谧然,似乎不敢触碰中日双方的政治神经。 中日对靖国神社政治意涵的落差 经历一连串被破坏事件,靖国神社外已开始有警员驻守。靖国神社周围设有围栏,并有“不准进入”的标志。 据歪脑观察,许多日本民众可能已意识到涂鸦事件,日人在事发现场的围栏外拍照。而神社相关人仕亦向记者承认,鉴于涂鸦事件而加设围栏。 歪脑与一位70多岁的参拜者交谈,该名退休公务员说,他参拜是向祖先祈祷,为子孙后代祈祷和平。另一位年约40岁的参拜则认为年轻人对神社已不感兴趣,“去神社就像是一种宣示,但我认为年轻一代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每年8月15日终战纪念日这一天,许多战争死难者亲属均会去参拜靖国神社,春天的时候,那里正值樱花盛放,但日本近90%的人口都是战后出生的,从未踏足靖国神社的东京人并不罕见。 一名参拜靖国神社的日本男子跟歪脑说:“神社里供奉战犯,人们说这是战犯的象征,但那里也有保卫国家的人。话虽如此,我们不是战争世代,所以不认为神社有什么特别。”亦有参拜者向记者分析,日本司法界劳师动众审讯姜卓君、新闻界不惜工本派员采访,就是要避免再发生神社被破坏的事件。 多宗涉中日关系的“奇案” 2024年除了两宗靖国神社涂鸦案受到关注,日本亦发生罕见的NHK广播员脱稿事件。去年8月19日下午,一名在NHK工作22年、属外部机构的中国籍男播音员,在广播有关靖国神社涂鸦的新闻后,突然脱稿读出“钓鱼台是中国领土”,还加插“不要忘记南京大屠杀,不要忘记慰安妇,不要忘记731部队”等敏感内容,其脱稿的广播时间长达22秒。 日本总务省其后对NHK进行了“行政指导”处分。负责NHK国际广播的理事傍田贤治已于当日辞职。同时,包括NHK会长稻叶延雄等四名管理层人员,自主返还一个月薪酬的50%。 该名播音员与神社的涂鸦者董光明一样,事发翌日回国,其后他以微信帐户“树语treetalk”表示,不满日本掩盖历史真相,作出脱稿的行为以示抗议。“长安街知事”微信公众号也对其进行了采访,他称当时认为NHK在报道中,仅仅提到涂鸦中有“厕所”字句而隐瞒“军国主义”字样,“是试图将事件定性为‘不雅行为’,而这显然并非涂鸦者的主要诉求。”他在访问中说,而“根本原因在于日本政府和新闻媒体否认侵略历史、借助参拜和供奉靖国神社,美化军国主义,这种掩埋历史真相的行为是不可接受的。” 涂鸦事件与NHK事件均引起日本民众愤怒,但当事人旋即逃离日本。纵使日本电视台在中国找到涂鸦者董光明,不承认犯法的董称因日本排放核废水一事,“污染了全世界的海洋,才会到涂鸦神社泄愤”。日本国内突如其来连续发生涉及中日关系的案件,虽然矛头直指日本隐瞒二战历史与排放核废水,但是具体行为和所抗议事件的关联性,往往令日本民众难以理解。 中日矛盾事件中的“模棱两可” 对于涉及中日问题的事件,中国官方往往处理的模棱两可,一方面需要应对中国内部高涨的民族主义和反日情绪,在保持一定热度的同时又不可令其激化;一方面也有中国自己国际形象和对中日关系的考量。同一问题上在日本一侧也并非没有,显然在NHK报道涂鸦事件中刻意淡化“军国主义”的内容也无助于日本民众了解涂鸦者的想法。 比如涂鸦事件中的核心人物“铁头”董光明,在回国之后并未成为“民族英雄”,反而在8月遭到警方逮捕,其罪名则是“涉嫌敲诈勒索”。《潇湘晨报》引述杭州滨江区人民检察院的一名工作人员称,目前案件仍未移交给检察院,“是涉嫌敲诈勒索罪,这个案子现在还没有线索。” 即便如此,几日后新华网便转发了一篇红网的评论“‘铁头’被抓:暗度陈仓的假正义迟早要栽跟头”,全篇没有提及他在靖国神社的行为,仅仅针对“铁头”的敲诈勒索问题发出议论:“以曝黑料相威胁,向某带货主播索要数百克黄金,此行为已超出正常打假范畴,演变成赤裸裸的敲诈勒索。” 但是评论似乎又意有所指:“对于‘铁头’等人这种暗度陈仓的‘假正义’行为,我们必须坚决予以谴责,并支持公安机关依法严惩。我们不允许任何人以哗众取宠的方式来赢得网友的信任,然后再凭借这种信任来暗中干龌龊之事。” 中日间更大的事件发生在2024年9月,深圳发生刺杀10岁日童事件,引发日本举国关注,甚至有多间驻深圳的日本公司作出撤侨决定。当日本民众等候中方撤查事件,2月19日传来消息,中方通知驻广州的日本领事,谋杀男童的犯人已被判死刑并即时执行。从日本驻华大使口中转述的判决书内容指出,“被告人为了在网上博取关注”。但这个理由似乎难以令外界信服,日本民众撤查事件的希望,亦随犯人被迅速处决而石沉大海。 纵使2024年发生多宗触动中日关系神经的案件,涉案者不是被用经济犯罪的理由逮捕,便是被迅速处决。令得日本人对事件蕴含的内涵仍然是云里雾里,而中日关系也仍然在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势下前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