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狂热时，铃木（化名）看到两个男生逛超市，都觉得空气冒粉红泡泡，在内心尖叫“太有爱了！”，脑海里浮想联翩…… 哪怕可能完全是俩直男。 这不重要。腐女的世界，重要的是男男暧昧的想象。 “腐女”，由日语“妇女子（ふじょ し）”同音转化的称呼，与“耽美文化”相辅相成，指对 BL（Boy's Love，直译为男性间的恋爱）的情有独钟。无论二次元动漫，游戏，小说，还是三次元的影视剧角色、明星、真人，按腐女的话说，“一入腐坑深似海，从此腐眼看人基。” 研究证实，腐女群体为耽美文化绝对传播主力，但很多gay也看。男同性恋林雪平（化名）一度看讲述高中男同的网剧《上瘾》“不可自拔”，又补读原著。他做媒体文化编辑，耽美绝非其阅读主流，但总有小部分休闲时间留给这些作品，勾起他对“纯纯的爱情”的怀念。 他倒一直没想明白，身为女性、又非同性恋的“腐女”怎么回事：“为什么有的女的就喜欢看两个男的？” “两个完美灵魂的相遇” “同性之间才是真爱，异性只是为了传宗接代。”铃木一度被这句“腐圈名言”洗脑。 中学时，韩国男团Super Junior迷倒大片同龄姑娘，12名团员催生无数种搭配，包括官方推波助澜、以获得最大反响和利益的“官配”。铃木掉进“庚澈”（韩庚和金希澈）的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贴吧同人文开始，一路探索到耽美小说、日本动漫。 彼时小说网站“晋江文学城”风头正盛，连城雪、Priest、巫哲……后来耽美界如雷贯耳的名字，都是当时晋江的签约作者。腐女们的“入坑作”，源自晋江的，至少半壁江山。而在耽美文化发源地日本，以《纯情罗曼史》为代表的BL漫画，也颠覆万千少女对爱情的想象——两个美少年的感情，看上去比男女言情甜多了。 “男生和女生在一起，哪个女生都一样；但如果是和男生的话，就是直接抛弃了另一个性别……两个人对抗整个世界！”铃木回忆当年心境，笑言。浪漫主义向来是爱情母题，抗争的凄美壮烈，能将“非你不可”的遐想带向高潮。从这个意义上，耽美冲破禁锢蕴含的痴狂、非理性的“真爱”感，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给人的激荡一脉相承。 但耽美对“美”要求更高。从饭圈入坑的铃木就很在意颜值：“好看的小哥哥只有更好看的小哥哥才配得上。”两个油腻大叔？那不能接受。00后荼蘼（化名）更直白：“肯定要好看，不好看谁会看？” 归根溯源，“耽美派”最初就为反对自然主义（暴露人性丑恶面）而生，追求官能美，和其中的文学意义。日本BL漫画又称“少年爱”，唯美、浪漫，才是题中之意。 兮兮（化名）就只腐二次元。《纯情罗曼史》满足她对理想恋爱的所有投射："架空”背景、俊美少年、丰富想象空间……只有“美好”能概括。她拒绝三次元，看过几篇同人文，一代入真人就掉鸡皮疙瘩，实在……不够美。 而对柴柴（化名）来说，作为女生，性别、外貌焦虑在大学达到顶峰——好像只有漂亮、身材好、成绩好的，才能找到优秀男友。耽美小说中，这种情绪被投射在gay、尤其“受”一方：要帅、身材好、优点多，才配得上完美爱情。 而很多耽美作品中，所有主角都是男性，女性是不存在的。柴柴参与过些耽美广播剧配音，往往只帮忙配路人甲，还很招骂。铃木称之为“微妙的嫉妒情绪“，说自己“走在路上看到异性情侣就觉得好酸啊，但是两个男的就觉得好甜啊”。 耽美制胜法宝可见一斑：没有女生，更没有“完美女生”，只有完美男生们和“甜甜的爱情”。有人认为这是某种“厌女”，也有意见认为这颠覆了腐女们的客体地位——与其被审视、苛求、规训，不如造个美丽新世界，徜徉其中，反过来凝视、要求男性。 被奉为经典的耽美原创小说，不少是所谓“强强文”。对很多腐女而言，言情小说“傻白甜”、“英雄救美”套路令人不适。“势均力敌”的爱情，在耽美作品中更易寻得。 耽美作品供阅读者自我代入和投射，当中的唯美、浪漫、颠覆……同样吸引一部分 gay。对初中就明确自己性取向的张天真（化名）而言，高中疯狂读耽美，将自己代入角色幻想，满足了寻找同类的需求和情感寄托。那时他总很羡慕，想谈那种恋爱。 林雪平看完《上瘾》感慨，耽美作品呈现乌托邦式关系，爱情超越性别、年龄、阶级……且绝对排他，是两个完美灵魂的相遇。“要承担这种完美属性的，只能是传统意义上占据优势地位的两个男性，大概因此，一男一女的那种异性恋配对，都没有两个男人的配对来得有力量。” “看爽了不就好了吗” 跨性别者椰子（化名）自称‘’资深老腐女”。她参与过广播剧配音，出于对男性生理结构了解，会跟导演吐槽剧中性描写：“啥玩意儿这是？根本就不合理啊。” 从gay的视角，林雪平发现，耽美作品涉及性时往往非常夸大，也有露骨的卖点。但他坦诚自己期待看到相关内容：“满足你看小黄文的心理。” 消费肉体是腐女文化圈的重要内容。和读者群一样，耽美创作者也由女性构成绝对主力。在传统道德秩序压抑女性性表达的社会语境，借助男性的眼光观看、抚摸、调戏另一个男性，甚至用夸张方式描摹，成为解放想象力的空间。 但也有很多腐女看不起露骨的“纯肉文”。“那就是披着耽美外皮的色情小说而已，挺反感的，玷污了这个圈子的文化。”铃木说。要看“肉”也要有剧情发展、情感培养，性描写应循序渐进、水到渠成，才算合格。 椰子觉得，这可能也是不切实际的想象，她认为真实gay圈肉欲成分本就高于感情。“聊天室”兴盛时代，她观察到最多的是“上来就发自己的身高、体重、年龄、数字……”投在公屏，整个聊天室都能看到。 在腐女甜豆（化名）理解中，这正是耽美与现实的差距：耽美作品往往矢志不渝爱一个人，而现实同性恋可能藏着掖着，爱没空间安放，性成为另一个重要出口。但赤裸欲望没有美感，无法让受众愉悦，所以在耽美中被排斥。同性恋群体的真实现状和困境，在耽美作品中也无法得到表达。 这种似乎非常关注某个群体、却又不呈现其真实境遇的情况，在腐女和男同性恋群体间产生了微妙的张力。 70后同志奎哥（化名）很早就在天涯网“一路同行”版看帖，却极少关注耽美作品。他眼里那属于“二次元”阵地，充斥幻想，就像真空。对把耽美作品定义为“文学”，他极不赞同：“耽美不具有很强的文学价值，只能算文字产品，就是娱乐一下。” 同志张天真也说，尽管自己看耽美，但不会在gay圈内聊，大家都知道那是脱离群体现实的。 很多“资深腐女”表示赞同。“充满刻板印象”是她们对很多耽美作品的评价，认为这可能与耽美早期发展相关。日漫、韩团都以俊美闻名；早年中国网络红极一时的Gay圈名侣 “夏河”和“洛洛”是典型“一攻一受，长相清秀”；曾神秘出现在市场角落、租书小店，奠定很多腐女对耽美印象的繁体“口袋本”，角色、情节都十分““霸道总裁”脸谱化…… “（很多耽美作品的）想象还是模仿异性恋，没有脱离这个本质。你把其中一个男的换成女的，也不会有违和感。”腐女番茄鱼（化名）总结。同时，和大多数网文一样，耽美作品在会开头写好背景、角色（如“总裁攻”“傲娇受”）、结局是HE还是BE（happy ending或bad ending）等。读者据想看类型选择，很多人非常在乎是否HE. 类型化、套路化的模式，是作者和读者间的共谋。很多腐女清楚，现实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人物、情节，作品对她们不过是无需动脑的放松和娱乐。“我看爽了不就好了吗？大部分时候看小说不都是为了爽吗？”椰子问。 林雪平对此报以理解：“可能有的gay觉得（耽美）完全不反映 gay 的生态，问题人家本来就没有要去呈现同志的故事啊。”看耽美时他发现，作品几乎没出现过“同性恋”三字。这让他意识到，耽美创作有意识地和“同志文学”作某种区隔。 如描写男男情感的白先勇的《孽子》，会被默认在耽美圈外。多数腐女下的定义是“同志文学”——意味着“严肃”，“艺术升华”，“反映社会背景”……最重要的是，有现实意义。 被耽美启蒙的腐女，也有不少随着年龄增长、思考力提升，渐转向现实主义的同志电影、文学，触发深层反思。 “就看腐得理不理性” 番茄鱼高中交了个“gay蜜”朋友。因为在那个民风保守的县城，对方看到她在看同性恋相关小说。 耽美对男同群体的高度美化，让腐女几乎都自然接受了“男人爱男人也很好”的观点。虽有现实落差，但起码相对友好。“我现在比较关注性少数群体，也是因为看耽美。”刚上大学的荼蘼说。 铃木也从大学开始看《蓝宇》《断背山》《春光乍泄》，并认识了现实中的gay，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在一个非常理想的环境当中”。学会接受不好看的CP，花了她很长时间，反思得出“腐女接受的还是有颜值、有身份、有人设的 gay”。随着了解，她渐觉心态不再是“单纯的腐”，尽管身边遇到男男还会激动，但不再是浮想联翩，更发自内心为他们开心，因为“真的太不容易了”。 柴柴则从“好奇”到萌生“想要去做些什么的冲动”。有段时间她感到身为女性的困境，觉得和gay想被看见、被承认、在工作中获得平等、对主体的追求是一样的，产生了过度共情。 “甚至想帮他们掰弯直男。”她笑言。 腐女的过强“参与感”，让部分gay反感。老王（化名）最早的出柜对象之一，就是腐女，觉得对方接纳度高。但他不愿和腐女聊耽美，总觉她们充满主观假想，还喜欢按理想模式给真人“拉 CP”，哪种性格长相就该和哪种在一起。过度谈论、控制欲，让他很不舒服。何况，在他观察，腐女的Gaydar大都不准。 林雪平倒不在意，甚至期待腐女会帮他匹配怎样的对象。但他非常理解他人的反感：“正因为 gay 这个身份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视为个人隐私，界限感就会很强，不希望你过多探测他的个人生活。” 兮兮觉得重点在“不带入人设”。她认为年龄是影响因素之一，年纪小更容易狂热，将他人物化为满足自己好奇的符号；随着年长，会慢慢知道尊重界限，不“套角色”。她有很多同性恋朋友，甚至会为写同人文请教他们私密问题，但绝不将他们和耽美形象对号入座。 “圈地自萌没有关系，但不要打扰到三次元的真人，真的做到圈地自萌就好了。”兮兮说。 柴柴后来经历了“严重的自我反思”。了解到真实情况，她发现很多gay的故事也没耽美那么悲情色彩。另一方面，他们非常关注后代、合法婚姻权、配偶福利等，耽美作品不会出现的问题。现在，她把更多现实关注点放在性少数群体的权利上。 铃木选择将二者区分。她看来，这本是两个维度的事：“要磕CP就去磕剧里的，为什么非要磕周围的人，让他们不舒服或者不自在？何况颜值也不是我要的颜值，剧情也不是我要的剧情。” 老王对此也温和许多：“嗨，腐女就是同性恋群体的吃瓜群众呗。就看腐得全不全面，理不理性，客不客观。你要是不说三道四，就看着玩儿，我觉得也无伤大雅。” 张天真则压根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也陪腐女们聊聊gay圈，作为日常谈资；也看看“直男卖腐”，如胡歌、霍建华拍的杂志封面，因为“挺配的”。在他眼里，耽美就是把浪漫、激动、亲密等美好东西呈现出来而已。 “异性恋言情小说里也有很多和现实不一样的，那又怎么说呢？（耽美）能够让更多人接触（男同性恋）这个群体，不管是正确还是不正确的，都是推动这个去往前走的状态。当腐女真正接触到越来越多，也会慢慢认识到真实的群体是什么样子的。” 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