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科学园区,简称“竹科”是台湾最重要的科技产业园区之一,成立于1980年,主要聚集了半导体、通讯、光电、精密机械和生物技术等高科技产业,也是台积电的总部所在地。被誉为"台湾硅谷"。 几年前,台湾有一则新闻,让“竹科妈妈”的身分红遍台湾社群平台。 2021年,一名女性上网爆料,自己刚嫁给新竹科学园区(简称“竹科”)的工程师,搬到新竹,但因为没有什么当地的人际连结,想加入一个知名的新竹妈妈群组,与其他新手妻子、妈妈们交流育儿经验。然而,她却很快发现,想加入该群组,自己需提供收入、学历、居住地等资讯,更被提醒需符合“待过上市公司五年以上”或“家里有一方为医师、律师、公务员”等严苛条件,才能加入。 原因是群组希望“打造有质感的妈妈群组”、“不希望低端人口加入”。 其后,这篇文立即引起轩然大波。尽管该群组后来已解散,但也有许多人发文或留言指,确实有认识的竹科太太常将“我先生在竹科上班、年薪五六百万(台币)”挂在嘴上,让这群“竹科太太”遭到不少人贴上“贵妇”、“势利眼”等标签。 若在台湾几大社群平台搜寻“竹科太太”、“竹科妈妈”关键字,可见大量粉丝专页,多为嫁给新竹工程师的年轻女性所经营,内容分享竹科买房、装潢、出国旅游、育儿心得等资讯。 在中国,近年也有类似的科技业伴侣叙事,即“硅谷娇妻”文学。“硅谷娇妻”原有负面意涵,指先生任职于美国硅谷的科技大厂,自己则是家庭主妇,擅长经营小红书等社群,晒美食、旅游、名牌、丈夫薪水等物质生活的女性,近几年也成为许多硅谷科技业,嫁给工程师的华人女性的自嘲用法。 只不过,在外人眼光之外,这些高学历、高薪、有面子的程序员工程师伴侣们,她们如何思考自己身上的“竹科太太”标签?她们如何在经营关系、亲职焦虑、以及竹科在台湾的地域特殊性中,思考自己的定位? 此外,表面看似风光的新竹科学园区,替台湾带来晶圆代工产值全球第1、台湾集成电路封装测试代工产值全球第1、IC设计产值全球第2(仅次于美国)的成果,更有“护国神山”之称。但走进新竹,却很容易发现当地基础建设不足、性别比严重不均、劳工工时过长等问题。这些困境,不仅是男性工程师承受,对于女性从业者、或者是这些妻子伴侣们,也都产生许多影响,成本也往往须由家庭成员共同负担。 《歪脑》记者在竹北市、新竹市、新竹科学园区等多个地点,在全球集成电路区块大叙事背景之下,从这些妻子们的视角出发,采访多名从事不同职业的“竹科太太”们,聊聊她们的生命故事。 ▌谁是竹科太太?全职主妇、周末夫妻、双薪家庭 位于台湾西北侧的新竹距离台北市约78公里,可简单分为“竹北市”、“新竹市”与“新竹县”三区块。新竹科学园区最核心地带含括新竹市东区、新竹县宝山乡与竹北市,周边则有清华大学、交通大学,以积体电路(集成电路)为主要产业。 图:新竹科学园区官方网站 这里是台湾除了台北市、新北市、桃园市以外最主要的青壮年人口居住地。以2024年1月户口统计资料为例,全台各县市中,0至14岁人口比率以新竹市15.45%为最高,其次为新竹县15.09%。人口特征为平均收入高、也有高比例的学龄儿童与青少年。 在性别比方面,新竹市与新竹县并没有显着的男女数量差异。不过,因为人口统计数字为户籍所在地,许多外来工作人口未必持有当地户籍。若从资料来看,竹科从业人员的性别比例,直到2023年,新竹科学园区在积体电路类别的员工性别比例,女性约仅有36%左右,仍然有明显的性别不均。 而在夫妻的职业方面,接受歪脑记者访问的女性中,仅有一对未育子女的夫妻两人都是仍在职的工程师,为双薪家庭;其他受访者职业分别是银行职员、公务员、护理师、社工、营养师、早疗教育者等等,现阶段有的人选择留职停薪育儿,有的则辞职专注成为家庭主妇。 早上起床送孩子托婴跟学校、买菜、打扫家里,晚上四点开始做饭,五点多托儿结束前接孩子,接着其他家事包括洗碗、洗衣服、监督作业、哄睡。周末则不定期有才艺班、夏冬令营,足球队、游泳课等活动。——这是Ruby描述自己的婚后生活。她与先生结婚多年,育有三个孩子:老大九岁、老二三岁、最小的妹妹才一岁多。她曾是医院的护理师,婚后搬来新竹,辞职专心照顾丈夫与孩子。 “家里打扫、做饭、照顾小孩大部分职责都是我,幸好现在他们都大到去上课了,我可以抽出手买菜、做家务,当大家的后援。今天谁生病、先生临时要办什么事情,都是我在处理。婆婆偶尔来轮住,像是一个月来住一次。”但婆婆毕竟不是固定的家庭成员,有时也须Ruby留心,尽管家里有各种家电,扫地机器人、洗衣机、洗碗机,“但大部分时间,我还是会感觉自己是一打五,哈哈哈。” Ruby一家五口住在房价最高的竹北,由于邻近高铁站,也是好学区的所在处,成了近年双北市以外,房产最热区之一。 “这里是十多年前发展的,因为有高铁。十年前,我和先生交往的时候,这里只有野草跟狗(笑)。当时没感觉自己是什么‘竹科太太’,什么‘像嫁给数钞机’哦?完全没有,只是相对不会物质匮乏。当时我没想到,跟这个人在一起有一天会被当成贵妇太太。是这十年来高铁变成交通枢纽,房价才炒高,我也才发现哦,原来大家说的是这样子。” 因为地处偏远,许多妈妈们必须靠着“妈友”社团维持人际关系。Ruby提到,几年前那篇爆红的竹科太太社团,其实现在还是有不少,只是不会再强制要求曝光收入、背景等等隐私,大部分主题都围绕着主妇团购、孩子上学的种种疑难杂症、还有儿科求医文等。 “因为新竹真的这么偏僻,很多人还双薪,采买日用品食物都很不方便。团购如果是熟食,送来就是冷冻,解冻加热、意大利面、卤肉饭、炖饭,妈妈们下班都需要这种各地的快速小吃。之前我也跟团买过砂锅鱼头。至于小孩话题,比如最近社会新闻有很多学校虐儿、或霸凌的事情,大家讨论也蛮多的。毕竟家长都关心小孩在学校过得好不好。我们家哥哥已经到中年级,也会有跟同学相处的事,就想上网问问大家意见。哦,对了,还有求医,今天小孩怎么怎么了,哪个医院医生好,比如我今天早上才带妹妹看医生,就是其中一个有名的医生,很幸运不用排队。为了一个挂号,就要早起去给某个医生看。我的小孩长不高、吃不好、怎么了、都会上去问问。” 对Ruby而言,这些妈妈社团,成了她的心灵支柱之一。也从线上聊天,变成线下会相约出游、聊天的“妈妈友”的友谊关系。 “不只是小孩需要朋友,妈妈也很需要朋友。”Ruby说。 “才艺班除了让孩子们交流,也是妈妈少数能够社交的时间。妹妹这个年纪也有适合的音乐律动课、宝宝体操课,大家都蛮热衷去这些活动。因为有些妈妈如果只生一个,整天在家顾小孩是很无聊的,只能跟宝宝干瞪眼。” “老实说,我第一胎出生,当全职妈妈的时候,感觉像在坐牢。”Ruby说,“后来是因为认识这些‘妈友’,才像出狱的小鸟,到处跟其他妈妈们出去,小朋友也可以玩在一起。我先生不会在意家务一定要做到很完美、回家是不是立刻要有热食吃,他对这些很free。” 另一个受访者Jenny则是与先生育有一女。她之前于公股银行(政府银行)任职,现在在台南居住,先生则在竹科租屋,只有周末,先生才会搭高铁南下与妻女相聚。 事实上,这种“周末夫妻”也是竹科夫妻的常见样态。由于育儿缺乏支援、当地房价高涨,也有不少妻子选择住在娘家或婆家所在城市,与丈夫一到两周见一次面。 Jenny称自己为“非典型竹科太太”,而所谓的典型就她观察,是“新竹住不错的房子,各开一台车,一年出国旅游四五趟,但缺点也是育儿没后援。我看到大部分夫妻双方都不是新竹本地人。”即使买房迁户籍,也不可能真的把整个娘家都搬过去协助育儿。 Ruby跟Jenny为了丈夫的工作、与育儿的压力,各自选择不同的支持模式——一个是使用更多的智慧家电、老一辈协助、以及妈妈社团的支持,“一打五”地在新竹生活;一个则是选择回娘家得到对孩子的照护后援,与丈夫采取“周末夫妻”的相处模式。 Jenny直言:“新竹实际上没有什么地方赢过台北。我们夫妻都一致觉得新竹,明明是科技首都,但还是靠科技业的私人部门在养公共部门。”交通不便,学校过少、“甚至担心小孩以后升高中还是得到台北念书,那我们夫妻这些年搬来搬去,是在忙什么呢?” 其他职业的女性伴侣,如俗称“律师娘”、“医师娘”等中产阶级从业者的女性配偶们,并不会有那么强的地域连结。但是“竹科太太”们,都是因为婚姻关系,搬到同一个社区来,在基础建设不足,交通也不方便的“科技城市”中无依无靠,还要一打二、一打三,支撑时常加班轮班的丈夫、照料年幼子女,也让她们更容易产生妈妈们之间的互助强连结。 ▌她们的育儿实录与亲职焦虑 在Ruby经验中,这种妈妈友、妈妈社群,一方面是支撑竹科妈妈们互相打气、交流资讯的管道;但另一方面也同样出现各种“拼教养”、“拼丈夫”等等的社交压力。 在台湾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蓝佩嘉的着作《拼教养:全球化、亲职焦虑与不平等童年 》书中,就曾以台北市双亲教养为分析对象,描绘台湾中产阶级父母的亲职焦虑与教养策略。 在祖父母辈藉着“拼经济”以求更好的生存环境育儿之后,这一代的父母受过严苛的良好教育,则又靠着“拼教养”来维持子女的经济与社会资本。一方面,他们渴望孩子能够不要像他们一样,经历体罚、联考、填鸭式教育,能在更有爱的环境成长,努力学习如“正向教育”等教养脚本;但一方面,他们又在全球化脉络下,不免焦虑孩子未来将如何与全球人才竞争。 而在新竹,孩子之间的竞争、母亲同侪之间的竞争、同样明显体现在这些母亲们的焦虑、以及自我认同上。 “新竹因为新生儿太多了,一个年级公立学校只要有八、九班、每班三十个小朋友,收三百个学生就很饱和。最后导致很多小孩念不到学区内的学校,必须到更远的地方上学,如果家长无法接送那么远,那就只好花大钱念附近的私立学校。” “报名时,有些学校还会要求带房地契,证明我们真的住这里,如果小孩入籍时间一样,那就比爸爸妈妈入籍新竹的时间。因为大多数人都是为了园区工作才来到这块土地。” Ruby说:“当时我家附近也有一个有名的私立学校,从托婴都有。结婚前我也曾想就念这里吧,离家好近。但真的有小孩后,发现小学一年要大概三十万台币,幼稚园二十到三十万。不只小孩要考笔试跟口试,爸爸妈妈也得被老师面试。而且不是从小学,而是从幼稚园小班就要考。后来想说,还是算了吧。” “小孩子据说在里面,也是蛮会互相比较的。我们家老大九岁,六年前上小班的时候,常常路过私立学校,路边都是家长接送的名车。”这对孩子的成长经验而言,或许未必是好事。 在教养方式上,Ruby同样想实践“正向教养”。她说,许多妈妈友都会尽量坚持,比如不让孩子用3C产品、限制糖与巧克力摄取,也较尊重小孩想法。“比如当小孩在哭,我不会说不准哭,而是说,我们现在要做哪件事情,需要请你配合我。不会强迫孩子服从,而是把他当成个体。当你情绪稳定,他也会情绪稳定。” “可是我还在学习,我当然不是一直都可以做到正向,但有些小孩你会发现,在这种教养之下会慢慢长出很有自信的样子。” 另一位受访者芒果,与丈夫共同住在较远的新竹县香山区,先生开车通勤上班。过去芒果曾是儿童早期治疗教育者,也相当注重孩子自主、还有学习课程。 “比如说,我跟先生最早的共识就是绝对不会有体罚,因为很多研究都显示那没用。而且我们在原生家庭的成长经验也都不太好,所以我们坚持不体罚。随着小孩年纪越来越大,现在你要说服他,就要用逻辑战胜他。” “我工作的的单位有开音乐疗育的课程,带过小孩去,但目的只是要让她玩玩乐器,没有期望她真的很擅长演奏,另外很重要的也有肢体课程。她说,自己追踪过一位专门教身体自主权的老师,“在新竹很少会有这样的课程,因为我自己也想知道,该如何正确让孩子认识身体、如何和小孩讨论拒绝不适合的身体接触等等。” 然而,拼教养的过程中,也会碰到不友善的其他家长,如新闻中对“竹科妈妈”的负面印象。Ruby说: “我亲身看到的例子是,因为小朋友念非营利幼稚园,这是一种由政府补助场地,找团体办学的模式。因为政府介入,就会优惠低收入户等等、比较需要社会福利的家庭小朋友。几年前疫情刚结束的时候,有人在讨论新竹感染控制做得不好。但我们都知道小小孩只要送托婴,生病是必然的。我的小孩大概病两到三个月,就会慢慢好。不过当时就有一个讨论,说小孩送非营利是不是比较容易生病?” “那时有人劈头就回答:‘你想想非营利都是什么样的家庭送来的?当然感控(感染控制)很差。’” “我当下觉得非常不舒服。不管我小孩是不是念非营利,今天我就算是个路人,看到这种歧视发言也想跳出来骂人。我就说,谈感控就谈感控,不要扯家庭背景。难道你念很贵的托儿所,小孩就不会生病吗?” “那个家长还回说,你去看paper啊,感控就是跟低收入有关,跟社经地位有关,回去多看书。那我就回说,念paper也要看前后,研究说谁是高风险群,但你有看后面研究建议吗?做这种研究当然不是要大家去针对谁,而是要大家一起把感控做的更好。” 事后Ruby回想,觉得网路上的家长群组不应该这么认真吵架,“后来我就说我也很忙,祝你假日愉快。” ▌做母亲、妻子、与自己的选择 这些竹科太太们的亲职焦虑与矛盾,在妻子、母亲、与自己之间,也常常难以权衡。 Ruby举例,因为家务与三个孩子都是她在照顾,尽管先生周末也会陪伴孩子、也对家务要求不高,工时又极长,但她还是偶尔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老公有时候突然问我谁谁的同学是谁,我忍不住想说,家里三个小孩那么多同学,我怎么记得完?光是小孩星期几看医生、星期几回诊、周末带小孩干嘛,就忙不过来了。如果家里有一点点不对劲,像是老公牙膏用完了新的在哪里,他不知道,你还要告诉他,等于,你的触角是分散在家里各处的、随时保持警戒的。这其实是一种若有似无的压力。然后这时候学校要是又打电话来,你又要担心是不是小孩怎么了?”她总结,“全职妈妈真的其实也没有比较闲。说实在话,很多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 又比如,几年前台湾许多小学老师会要求家长加入Line群组,爸爸妈妈们得将名字改成“OO爸爸/妈妈”,让老师方便辨识沟通。 她说,“有些人会因为老师的要求就把自己的昵称改为‘某某妈妈’,但我不会这样。毕竟我的人生不是真的全部为小孩而活。当然,生活因为小孩子有很多收获跟改变,但我还是我啊。后来班上有人跟老师反映,‘我也要上班馁,改名的话同事、客户看到不太好’。于是现在老师不会太要求。我就用本来的名字。” 芒果说结婚之初,“成为妻子”对她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改变,但“成为母亲”则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成为妈妈,就是几乎完全不是自己了。大家都会祝福你、提醒你要保有自己,但荷尔蒙失调之类的,容易让你没办法维持原本的状态。比如在月子中心的时候,我每天都很不开心。大家都以为我住月中,不是应该要很舒服、很开心吗?我却很忧郁,面对小孩哭,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因为没有唯一的解法,每个宝宝都不一样,当然网路上有很多资源、方法、绝招,但你试不到有效的,就只能自己摸索。需要花非常多心力,慢慢把自己找回来,找回自己这个人。” 夏洛特与丈夫是这次采访中的例外,两人没有打算生育,目前都担任研发工程师。做为双薪夫妻,她也分享了自己对于竹科的特殊性,与性别角色分工的看法: 我结婚至今大概五年,跟先生原本就没打算生,家庭很单纯,就是我跟先生在新竹,父母都在别的城市。但有意思的是,每个部门的主管对于女性员工的偏好程度不一,但现在慢慢改变,公司也鼓励女性留任。 以前没有人研究性别的data的时候,很多女生都会主动离职。只因为她们不得不去扮演那个养育小孩、照顾小孩的责任。很多人跟我一样,一毕业,就来科技业工作,这五年工作能力都很优秀,也付出很多心血。但五年过后,她们就会因为家庭工作要二选一,家庭劳务要重新分配的问题,很可能就必须放弃工作。 有些女生可能是不想放弃工作,但不得不;但也有些女生是相对乐意,想要回归家庭,这也是她选择的有价值的人生,这也是另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