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6日,北京三里屯,纪录片《国产艺术凌凌捌》 放映现场,王嫣芸身穿白色睡袍式长开衫、带浅灰色赫本帽在台中央,接受观众提问。一男生举手:影片结尾署名,导演和总制片人都是王嫣芸,想请问王嫣芸导演,是怎么又当裁判又当球员? 不止。她还是这部侧写8个艺术家的纪录片的编剧、剪辑。 2014年,王嫣芸生日,与情绪美术馆创始人牛文怡因共同朋友相识。王嫣芸记得“老牛”问她,在家待着不无聊吗?去年3月,牛文怡找到她,说要做个“有意思”的艺术纪录片。王当时还在卫视节目任总策划,但干得不开心。导演在现场哭,“性格肉”、“甩锅”,王嫣芸心里急,想下次要亲自当导演,“让所有事情都在自己可控范围之内”。 她行动迅速,和牛文怡确定合作不到一周,就交上一版demo。 《国产艺术凌凌捌》展现新裤子乐队主唱彭磊、民间发明家手工耿等跨界艺术工作者生活中的趣味。王嫣芸说,这些拍摄对象“当代艺术史可能不会记载、但非常有当代性、有中国特色”。她认为人人都可以是艺术家,但有艺术家如高更,从股票经纪人做到艺术家,而另一些,从艺术家做着做着就成了股票经纪人。她认可前者、鄙夷后者,相信好的艺术要看到生命的热度。 在纪录片拍摄现场,王嫣芸给剧组带早餐。饭送到每个人手上,都说句“辛苦了,谢谢大家”。在她看来,导演和制片人是“服务业”。服务拍摄嘉宾、工作团队,没别人懂,至少要让别人不讨厌你。去她工作室采访前,她加了句“天冷过来,路上注意保暖”;我问能否介绍牛文怡做侧采,她转达得谨慎周全。 她同意她有点讨好型人格。这令很多人意想不到:10年前,人们给她的标签是“锋芒少女”,“眼神不屑”。10年前,王嫣芸因一场行为艺术一举成名,报道里她被称为“裸模苏紫紫”。这些年,媒体写王嫣芸,总写她从裸模苏紫紫的蜕变——变为“贤惠”人妻、生猛妈妈,经历怎样的婚姻故事、母女关系。 但女性可说的不止这些。在2020年的望京,她以导演王嫣芸身份受访。在这里,王嫣芸的人生不以婚姻、怀孕作为关键切割点,而是一次次接住时代善意的幸运,是从“不要”到“要”的过程。 身体不重要? 29岁,《国产艺术凌凌捌》上线前,王嫣芸焦虑到睡前跟所有合作方说自己“没底”。19岁,第一次办人体艺术展,苏紫紫焦虑得三天三夜没睡觉。 艺术展本是中国人民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的14人联展作业,主题是“火柴盒子”。苏紫紫找老师说,想单独办展。2010年底,她找朋友垫付、花两万多办了形体艺术展览,《Who am I》等系列没穿衣服的作品流传上网。随后,苏紫紫为谋生做过裸模、儿时因抱不平用刀扎拆迁队等事被挖出。苏紫紫被热议,清华美学教授和人大政治系教授上节目,争论她是炒作还是艺术。她的访谈被编成《我是苏紫紫》一书,有出版社甚至出了《苏紫紫日记》。 王嫣芸1991年生在湖北宜昌,父母离异,外婆养大。成为苏紫紫后,王嫣芸并不开心。她认为那是因为那时仍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当时她好像在“挣脱”,挣脱原生家庭、贫瘠、狭窄眼界,挣脱“不重要的”身体。 以前她解释那场展览时,她会讨论艺术和表达:“艺术,是心的领悟和出口”。她不曾坦露到那一层:那场展览,也是种“不要”、”抗拒”、“挣脱”。现在她能讲出那种私密感受了。她14岁被下药性侵,后来一直说服自己:身体不重要。 因为不重要,所以不算受伤害。 展览中,媒体都对着她赤裸的照片,很少人注意另一件作品,那是个六面镜子,只够一人站进去。 她站在那第一次凝视着自己身体大哭,却有种被看见的感受——她曾向父亲说被他熟人的儿子性侵,父亲却看着长江,不说一句话。她始终觉得自己不被看见。 被性侵的其中一个后遗症,是她有些“身心分离”:对身体的事,大脑不太有感知力。她认为那时有人追求她、甚至向她求欢,都很容易得手,因为“如果有人要和我滚床单,我就回到自己14岁,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 她想逃。苏紫紫在日记中写下目标:大学前,要有“一本全国发行的人体画集;一部属于你的电影(小说版权归你,联名发行);一场你的作品展(作品必须在50幅以上)”。她每天时间表排得紧凑,梦想毕业出国读研。 20岁,她嫁给一个年长男人。因为即使成为苏紫紫,还是没钱出去读书,“这时候有人跟你说你嫁给我吧,我有个还不错的房子,你可以在里面看书。那好呀,就这么办。”当时媒体采访她,结尾写她正“被安稳婚姻治愈着”。有文章总结那几年网红的归宿,苏紫紫被认为是见好就收——她嫁人了。 但后来的事情证明,婚姻不是苏紫紫的归宿。 2016年,网综《奇葩说》录制时,选手王嫣芸崩溃大哭。她还是在意别人怎么看她“脱衣服”,想证明自己是好女孩。 嫁人并没有战胜很多东西。王嫣芸认为,从14岁开始,自己就在逃避性侵的痛苦,逃离分崩离析的家庭。小时被问梦想是什么,她梦想不要在宜昌生活,不要成为生活的失败者,不要和爸爸、姥爷那种男人结婚。 但她不知道想要什么。 身体回来了 “一个由逃避出发的人,不能以逃避结束。”王嫣芸说。 离婚后,她净身出户,接各种编剧、策划项目,一度待在洗浴中心歇脚、办公。职场第一站是凤凰传媒,后来演员王珞丹挖她做建筑师访谈节目的总策划和总撰稿,因为朋友推荐,这就是他们找的“懂艺术、懂传播、懂女性”的人。之后王嫣芸的工作一直是项目制,跟田朴珺去拍国际设计大师原研哉,被浙江卫视聘为策划,为社交软件做宣传片导演——从那时起,她开始坦率讲14岁的事情。 “你得站在有光的地方去。”这是她安慰好友、合肥“毁容案”当事人周岩的话,也是她的自我要求。 在众多斜杠身份里,王嫣芸现在最愿意向人介绍自己是导演。她在工作中“拼”且“执拗”,剪辑、导演,她都事无巨细的把控。艺术家乔小刀的故事剪了六版,其他人觉得可以了,她在剪辑房待一夜,乔小刀早上起来,又看到一版。她把各版本发给史航、雷磊等朋友,“来,吐个槽”,谁有意见几乎都改。有段时间,她一直带着速效救心丸,一周三四次,一把吞下,安慰自己今天不会猝死。吃速效救心丸,导致她胖了十几斤。 《国产艺术凌凌捌》放映后,豆瓣评分还不错,华语剧情榜排第二,收到电影节征片申请。 她现在最享受事情“完成”一刻那种感觉。神奇的是,在不断的“完成”中,她开始做以前不会做的事,那些不能“身心分离”,而需要身心统一的事:射箭、冰球、滑雪、跳舞。 她觉得自己感知力慢慢恢复,不再只想着“不要”,而知道自己要什么。 结束跟组赶片的日子后,她每天早上画一幅画,这是她从小受表扬,有自信的事。画画是种基本功练习,能锻炼控制力。周日她临摹波提切利的《天使报喜》,画着画着加了电影感黑框,想写上台词:“天使跟圣母说:恭喜你,莫名其妙怀孕了。圣母回:fxxk。” “我就喜欢玩这种神经病的梗。”她笑说。 最近,有人想找她导演母女关系访谈节目,但王嫣芸拒绝了,她不喜欢那些案例全是母女苦大仇深看不到希望的沉重感;最近,她忙于办女性展览空间;最近,她跟两个朋友绝交了,其中一个曾以王嫣芸闺蜜自居,王当面告诉她,不要做朋友了,因为你自以为有知识且炫耀,却浅薄无比。她想要和能一起玩的人在一起,要不断画画,要在30岁成为更好的导演。 总之,最近她有种极端开心的感觉,好像回到了14岁前,是出于内心的渴望,而非为逃避某件事,才做某件事。 不幸与幸运 有本书叫《又喊又笑,阿婆口述历史》,访问11位60多岁至100岁的香港婆婆。 这些婆婆讲述人生时,无一不用婚前婚后为标记。香港浸会大学助理教授金晔路指出,叙述方式折射我们怎么看待自己人生,背后潜藏意识形态。“婚前生活是第一集人生,婚后做了妻子、妈妈是第二集。但一个男性,不一定用婚姻框架组织自己的故事,可能会更多用家庭以外的事情来组织。” 王嫣芸也不用恋爱与婚姻为节点来回顾人生。 她更记住自己得到的帮助和幸运。下意识的叙述里,人生由那些给她帮助的人串联。 14岁遭遇的不幸,是她人生的分水岭。而也在那一年,她遇过个更重要的节点:离家出走被抓回来。抓回去后,外婆让她跟所有老师道歉,老师都不甚在意,只有数学老师在批卷中抬起头,不屑一顾说,有种别靠腿跑啊,靠别的方式,跑出这啊。 王嫣芸记得,那老师无论冬夏都穿旗袍,特别爱淡蓝色,那天穿着白色低跟高跟鞋。听完老师的话,她走出去一直哭,心想,老师想以这种方式教导她,老师一定也是做过选择的人,才会说“傻逼,这条路不通”。体面的数学老师戳中她痛点:“所有想要跑的方式,离家出走、考全班倒数、打架,都是不成立的,除非以一个完全优秀的状态,脱离这个地方。” 还有鼓励她报考省重点的高中老师,批准她办展、后来担责的大学老师… 她也不避谈成为苏紫紫后,苏紫紫的知名度让她能“被更多人接住”。有记者朋友给她开书单,给予生活指导。甚至有人要给她钱。一个满头紫发、60多岁的艺术赞助人阿姨带着12万现金找到她,喜欢她在节目对指责她伤风败俗的专家咧嘴的桀骜,想让她拿这笔钱过更好的生活。 几年前王嫣芸开始写自传式小说《热狗》,她形容书像“逆向的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她想像跟三岁女儿讲这些事情,让她看到世界上所有人好的一面,“就像一个都市童话,这些人帮助了我们。” 不再愤世嫉俗 王嫣芸也好奇,如今再有苏紫紫的事,社会会有何反应? 或许没人注意苏紫紫,不会再出现紫发阿姨。最初的苏紫紫报道,来自当时新浪视频的全职拍客、网络推手线永京。苏紫紫邀朋友来校看展,朋友又邀朋友线永京看“裸体展“。线此前拍红过“西单女孩”,正寻找第二个爆款。 “苏紫紫”适逢其时。2010年底,前一年韩寒登上《时代周刊》,“新浪微博”内测版推出,2010年初有超7500万用户。公共讨论热情高涨的年代,她刚20岁,她写讽刺教育的《大学十问》、赤身受记者访问完成行为艺术,社会有争议,但也有很多善意。王嫣芸说,那个年代人和人之间对彼此非常好奇,现在好像“你跟我意见不同,你就滚蛋”。 公共讨论时代昙花一现,平台和内容产业几经迭代,王嫣芸所导的纪录片甲方之一,是被认为风格草根的短视频平台快手。王嫣芸去乡下拍“手工耿”时,耿叔说,你要不要和快手合作。快手决策、给钱速度相当爽快。艺术家与草根平台的结合令人感到新鲜,而王嫣芸觉得,这正是这个时代的中国“一锅乱炖”的感觉。 王嫣芸看重中国社会的快速变化,喜欢“混在一起的刺激”。在她现在的圈子和生活经验中,一桌子吃饭,你可能不知道这人是谁,从哪儿来,但他可能有自己的道道,很有趣。 前年她去日本参加研讨会,有人批评中国年轻人政治冷感:“中国年轻人是不是死了?”但王嫣芸不同意,她不认为中国年轻人在逃避政治问题。 社会阶层固化的问题依然经常引起讨论,但从小镇走来的王嫣芸也不同意。她认为,社会已向每一个人平摊开,很难再有真的怀才不遇。 在她看来,与其高喊各种主义,不如大范围让人们认识到,生活当中有不可失去的东西,这才是最实际的。“我很喜欢现在那些傻乎乎的博主们,他们那种快乐看起来廉价,其实很宝贵。” 曾经挑衅世俗的王嫣芸,一点也不愤世嫉俗了。她更看重时代积极的那一面。她完成了从“不要”到“要”的蜕变,但从没和时代背道而驰过。这种蜕变看上去或许有矛盾之处,但如窦文涛评价,她始终有自我。王嫣芸努力掌控着输在起跑线上的人生,从“不要”到“要”,”逃离”和“挣脱”结束了。 她仍有一点困惑。王嫣芸现在和妈妈、女儿一起住,她觉得考上好大学、在职场拼杀、好像过得很好,可问题还是存在。因为妈妈,女儿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外公。虽然母女逐渐和解,但依然有些瞬间,跟妈妈说话会受不了,她害怕:“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你还把我往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