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来,身边有不少原本在大学任教艺术科的老师相继离职,不少选择移居英国或台湾。有传媒报导大专学界的教师离职潮屡创新高。2022年年中,有数字显示香港都会大学高峰期有两成教员离职,同期香港恒生大学约有一成教员离任。2023年年初,再有新闻报道指出,香港八间资助大学离职率达7.4%,创了25年新高。 曾为香港浸会大学视觉艺术院前助理教授、香港著名政治漫画家黄照达谈及此事,笑说现在移居的人数已足以在他方成立一间大学。 离开大学的原因各有不同,2021年12月前往英国的黄照达,一年后接受访问道出当初离开的原因,是因为2021年年底他一篇研究反修例运动相关文宣的学术文章,内容涉到“光复香港 时代革命”等口号,校方高层报警举报这篇文章,这促使原本已有移民考虑的他决定于事发四天内火速离开香港,并辞去教职。 弥漫白色恐怖的学术界 或许这是个别例子,但自《港区国安法》实施后,香港学术界从此弥漫着一股白色恐怖。究竟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但凡任教创作或人文社会科目相关的人,或多或少特别感到压力。 由于当代艺术常以社会议题为切入点,关于身份、政治、平权等社会议题老是常出现。不论是教学所用的例子,或在课堂上的讨论,也有机会触及政治议题。而每年各院校毕业展所见到的学生作品,也会见到与政治相关的创作。毕竟,创作很多时都会环绕创作人的生活,作品自然会反映身处地方的社会状况及文化,也有作品会用艺术去回应时代。故无论创作或学术研究,也难保完全不会触及红线。 对黄照达来说,他万万想不到一篇学术文章竟会惹来学校报警,他说:“写的时候纯粹由研究及学术角度出发,字眼上也尽量保持中性。”那只是一篇很短的文章,本打算在一本研究视觉文化的期刊刊登,最后文章没有刊出,相关期刊亦已销毁。自《港区国安法》落实后,无论是老师或学生,都多了一份自我审查。 问黄照达香港浸会大学视觉艺术院的情况,他说在他离开前,大学并没明文规定作品不可谈及政治,但他作为老师亦会提醒学生自己要小心,以及要了解所发表的作品有机会带来的后果。学校虽然未明言限制,但他说展览的时候也会有校方代表来巡视。众多大专院校中,也有学校选择一刀切,为免老师及学生触及红线,进而禁绝所有探讨政治议题的创作。 黄照达说,以前在创作上没有限制,不会担心触犯法律,最多只会有人喜欢或不喜欢你的作品。现在走得比较前的艺术家大多已离开香港,据他所知,不少机构现已有份黑名单,但凡曾经在社会运动时走得很前的艺术家,已不会再获合作机会,更别论要申请资助。 早在2021年3月,建制派报章《大公报》撰文指“本港有不少艺术团体及人士向香港艺术发展局(艺发局)申请营运资助,然而,‘黄色电影圈’竟利用公帑制作反政府、美化黑暴和‘港独’的所谓‘艺术作品’,并逐一点名指出‘在获得艺发局资助的团体中,有不少主管人曾是街头骚乱的鼓吹者和参与者。 ’创作自由受到限制,加上担心自身及家人安危,也是不少艺术家选择离开的原因。 “害怕自己将来不再懂得恐惧” 黄照达小时侯爱看漫画,后来会考美术科以A1成绩进入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大学毕业之后,他做过三年小学教师,其后再到英国修读多媒体设计。他在英国修读硕士的时候,早已开始在《明报》一份青年刊物《明Teens》画画,他笑说那是几米风格、画给小朋友看的画。2007年,他开始于明报出版的《星期日生活》发表以时事政治为主的《叽叽格格》,起初是一星期一篇,大概连载了一年。后来明报的时代版找他转为每日一篇,从此《叽叽格格》成为了黄照达的代表作。 此外,黄照达亦于2010年出版过一本《Lonely Planet》,故事以男主角阿拔为题材,讲城市人的生活。2011年年出版《Hello World》,以新任爸爸的视觉出发,讲父子关系。2014年再出版《Hello World 2》。观看黄照达的漫画,也是他的一趟生命旅程,作者经历人生不同阶段,透过创作来回应生活,他的作品亦充满着人文关怀。 2019反修例运动爆发,那时以政治为题材的图像可谓百花齐放。就算去到《港区国安法》落实初期,黄照达说起初也没有太大忌讳,因为他的画作向来不算太直白,那是他所选择的创作方式。可能是因为修读艺术的关系,他向来喜爱具图像感以及著重平面设计的东西,即使是《叽叽格格》,也有别于一般政治漫画的风格,冷静、留白、简约、抽象,没有什么煽动批判,而是尝试留下较多空间让读者思考。 然而,政治最终也找上门来,2021年香港警方就他在《明报》连载的漫画作出投诉,指内容诋毁少年警讯。那是黄照达画了十多年政治漫画后,首度收到来自警方的投诉,投诉信同时转送给香港浸会大学校方,事后黄照达就事件公开道歉,并主动提出停止已在《明报》连载14年的专栏。 最近,他在台湾出版了《那城THAT CITY》,书里面收录的52篇漫画,题材围绕着香港近年的政治情势、公民意识、社会风气,以及受《国安法》与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的日常,原本是于2020至2021年在《明报》副刊《星期日生活》刊载的专栏。系列最初名为“这城”,到国安法实施后改名为“那城”。黄照达借其漫画讽刺香港的各种时事,亦是他离开香港前记录这片土地上的道别之作。 在这本书中,有着他对心中那个香港已逝的哀悼、对监控无所不在的控诉,也有对麻木冷漠的警示,以及送给港人的温暖。 “我决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害怕自己将来不再懂得恐惧。” 从政治漫画到疗伤的创作 来到英国定居后,他设立了“Little Pink Man”的专页,也开始创作“每日一愿 每日心愿”系列。初初到英国,也要时间慢慢适应,特别是离开时太仓猝,尽管心里有移民的想法,但最终急着离去,却是因为大学校方报警,作为香港浸会大学视觉艺术院早期教职员之一的黄照达,心中难免有一根刺。 在访问中,他数次提到觉得不公平。而创作“每日一愿 每日心愿”,也算是黄照达给自己及大家的一种慰问。翻查面书专页,第一篇上载的时间是2022年1月19日,题为“愿你今日有好生之德”、第二篇“放下天高地厚愿你深胸广阔”、第三篇“愿你今日心理平衡”、然后是“愿你今日步履轻盈 今天轻步走”、“愿你今日有多一个人在途上 祝你今天有一家公司”,每一篇都似是一个疗伤。 回看这一年的“每日一愿 每日心愿”,大约也能看到黄照达的心路历程。2022年7月19日一篇“愿你突然谂通咗”、7月27日“成为别人的祝福”。接近离港一年后,2022年12月26日,他画下了“坏日子都是好日子”。 “每日一愿 每日心愿”以中英文双语创作,他说一开始的时候其实很纯粹,未知道会是怎样。有别于其他在报章刊登的漫画,这个系列并不是委约作品,而是艺术家纯粹以个人身份出发的创作,尝试换了一个发表的空间。也许一种日复日的持续发表,以及需要与读者保持沟通,已经是黄照达创作的重要部份了,毕竟那是接近二十年的创作模式。特别是绘画政治漫画,政治漫画必需要有读者,创作才算完满。 除了“每日一愿 每日心愿”外,《星期日生活》仍然刊载他的专栏“香港书”,新专栏以书为创作概念,每本书都盛载了他对社会的看法。香港书32“行山指南”、香港书33“控罪书”、香港书34“兔年运程”,每本都仿似是写给香港的家书,画面很淡,但内里隐藏着对香港浓烈的情感。 黄照达的画常带点温柔,不是那种喊打喊杀式的表达方式。创作者继续用他的方法去书写,去表达他对的世界的想法。目前直接映照政治人物的角色没有了,也不再是直接就每日时事发声。现在的作品,更像是一首诗,是作者情感的转化,但接收到的人,还是会收到,像用了暗号,是一种集体经历后所产生的共同语言,也算是政治漫画的一种转化。 移居海外后计划成立“网上学校” 来到英国一年多,有时候他会笑说到英国最大的成就就是学会煮食,家中的厨房是他的“新地盘”。买菜做饭,送小朋友上学放学,就像很多初到英国的香港人一样,暂时脱离了在香港惯常的轨迹。 起初来到英国,他有想过继续在大学教书。但跟很多离开香港到外国定居的人一样,大家或多或少也会思考自己的身位,关于教学,究竟现在的大学教育还能做什么?什么是更应该做而目前大学教育未能提供?在传统大学教书是否唯一选择?眼见很多有经验的教师相继移居海外,最近黄照达正计划联同曾任教各大专院校的教师成立一所“网上学校”,尝试提供另类学习体验,课程将以广东话教授为主。 网上各式各样的课程很多,却很少有以广东语授课的,如文章开首所述,离开的人已足以在海外成立一所学校。黄照达说:“起初只是想在英国重建自己的教学事业,但现在会想,其实大家能否为香港的教育带来一些转变?” 最近他在公开浸大报警事件之后,大学校方回应指未曾就事件向警方报案,并强调校方一直维护学术自由。对于校方的回应,令黄照达觉得现在的社会环境已不止他一个人受到委屈。“在香港,教育已不可以再依赖那些失去自主权的院校。因为无论教与学,都已经失去了自由。” 他发现坊间其实很多人都有“想学习”的需要,有人说在乱世要多读书,他这样认为:“近年大家习惯网上学习,加些很多人离散,跨地域的状态其实可以看成一个独特的学习环境,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去填补一些空白,或者一起去做些有趣的东西,甚至可以看成一个网络教学研究也可。”过去三年疫情,亦加强了老师网上教学的经验,现在大家都成为了网课专家。 离职的人,大都希望能将自己累积下来的知识及经验传授出去,令更多原本在大学未有机会接受艺术或人文社会科学的人,能有机会接触不同的文化领域。而在不同地方的人,亦可继续透过网络进行交流。教学的热诚,并不会因为辞去大学教职而减退,毕竟大学教学往往不只是一份工作,更多的是一种承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