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诚恳的道歉,以后也会多看、多听,确认事实的情况才发表评论。”(亚洲统神因黄子佼事件评论做出道歉) “我想跟我最爱的妈妈道歉,我不应该这样子伤害妳的心。任何藉口都不应该做出这样的行径。我会努力改过。”(Joeman因持有大麻发布声明) 过去几年的公共网络空间,“道歉”似乎成了常见文类。艺人、网红为了各争议事件灭火,声明层出不穷。 在“网红经济”(influencer/creator economy)崛起下,越来越多素人经营个人品牌,掌握社群流量。然而,随着私人生活成为商品,他们的一举一动,从明确的公共犯罪事件,如持有毒品、酒驾伤人、性剥削;到私人生活中的劈腿、离婚、抽烟、整形,彷佛都成了公众关注的焦点。 在这个重视追讨正义、对权力关系也有敏锐意识的时代,事无钜细的八卦生态,也让公众人物犯错、道歉成为常态。不过,这些事件背后,是否存在所谓真正“真诚”的公共道歉?持续不断的道歉风潮,究竟是给舆论社会提供检讨与进步、还是对公众注意力的分散与消磨? 歪脑在本篇报导中,采访多名具危机处理经验的公关从业者、以及负责网红法律业务的律师,聊聊这些危机处理的幕后写手的真实想法,以及当公共道歉“过载”,人们是否终究会对于犯错感到麻痹?这样的公共舆论空间,终将走向何处。 网红争议事件将怎样平息? “网红经济”指的是由素人起家的网路创作者,透过社群平台与受众联系,并透过自己的创意来赚钱。《华盛顿邮报》报导,网路创作者经济在疫情后,产生了价值超过2500亿美元的全球产业,有数千万工作者、客户,甚至发展独立的工会、协会等组织。 在台湾,这群经营网路影音、直播平台的“网红”,尤其以Youtuber在过去十年中最有影响力,不过随着数量大幅增加,也出现不少从抄袭、失言、吸毒等的争议事件。 2023年6月,订阅数超过600万的Youtuber频道“老高与小茉”,被踢爆其影片“有一个人类就无敌了,昆虫的三大超能力,飞行、变态、休眠”从脚本、数据、叙事方式,与日本频道“90%的人都不知道的冷知识”(【ゆっくり解说】9割が知らない雑学)影片极其相似。事发后,“老高与小茉”仅进行了间接道歉,表示未来会附注参考资料。 “由于本人的疏忽,录制影片时忘记关闭洗衣机,造成影片中会有些许背景噪音,在此深表歉意。此外,从本影片开始,本频道所有影片的参考资料,均会在影片说明栏中进行标注,我们也会尽量满足大家的所有要求,谢谢。”(老高与小茉) 2023年底,台湾百万级Youtuber“Joeman”因持有大麻被警方逮捕。随后其他同业如蕾菈、Peeta葛格等也陆续因持有毒品遭逮,几人均发布道歉声明,最后获警方缓起诉处分。 2024年5月,台湾知名游戏实况主“亚洲统神”因为评论黄子佼持有未成年色情影片事件,在直播台发言:“现在网路上多少人在干未成年”、“我也想干未成年啊”,即遭网友炎上,并失去数家品牌代言。最后其称自己不谙事件始末与严重性,道歉作结。也有媒体制作“2023 YouTuber大翻车!10大知名网红出事懒人包”,盘点网红争议。 公关稿出自何人?道歉产业如何运作 “台湾的网红经济,疫情前就开始蓬勃发展。但是在2019-2020年,因为疫情关系,舆论注意力逐渐放在网路平台,成长规模很大。”拥有许多网路创业者客户的台湾众勤法律事务所律师陈全正表示。 根据人力银行“yes123求职网”2024年“最梦幻职业”调查,不分男女受访者,“网红”都入围了大学毕业生最憧憬的职业前三名。 然而,网红生态崛起迅速,“他们成名太快,有些人在基本法治观念上,没有太多sense。有人爆红、赚了钱、乱花钱,就出现负面新闻,像是抽大麻。也有不少人为搏眼球,故意做些争议的事情。”陈全正说。这也导致以前一两个月通常才会看到网红炎上、翻车,如今几乎每个周末都在发生,大量消耗公众注意力。 与“网红”相比,出身于传统经纪公司的艺人们,如果碰到争议事件,通常会交由公司内部的法务部门、公关部门处理。法务部门回应司法争议、公关部门处理舆论效应。有时公司也会与外部的律师事务所、公关公司合作,但整体仍以公司作为沟通与行动的主体。 这些新兴的网红大都是个体化娱乐从业者,由于规模小,即便成立工作室,也未必设置法务、公关等职位,让“外包公关”、“外包律师”,成为网红崛起后的周边新兴产业。 陈全正说明,“法务外包”,大概有几种形式: “第一种就是全包的,传统法律顾问的角色,对内常态案件、或者对外争议、特殊事件,都会包括在内。第二种,比如说临时突然,‘炎上事件’发生了,需要单次的公关危机,他们会来找律师,用专案处理。两者主要差别在于时间长短与收费方式,后面这种,就必须以小时计费。” 而处理公关危机,作为律师,最常见的几个判断依据,就是事件严重性为何?要不要用律师身分直接发律师函给对造或是网友?另外,要不要用当事人的名字,代写声明稿,发到社群上。 比如,今年4月,艺人黄子佼电脑遭警方搜索,发现其持有多部儿童性剥削影片。律师事务所替他代发声明,但用字遣词上,却写黄持有“仅有7片”、“卫道人士群起挞伐”,使舆论更加愤怒,有网友写道:“不法偷拍,难道不是事实?”“律师事务所还称挞伐黄子佼的我们是‘卫道人士’。黄子佼的所作所为,不需要是卫道人士也都会受不了吧!” 陈全正指出,“要不要律师出面的差别,在于有时,如果第一时间就搬律师身分出来,舆论观感未必会比较好。有时网友反而会被激起正义感,指责说,‘你是不是想拿法律来压住舆论?这样我们反而更不怕。’” 道歉的“技艺”:道歉的时候人们想什么 尽管犯罪事件令人愤慨,但就现实层面而言,无论从公关产业、或者法律事务所产业来看,处理公共“道歉”,早已是门成熟产业。 利众公关董事长、政治大学广告系兼任助理教授严晓翠指出,“最糟的事情,就是工作天天都得帮艺人明星擦屁股。总不能每次有麻烦来,我就要repeat一次我的道歉人生,永远都在道歉,每次犯错都只有更蠢、没有最蠢。所以公关的角度是,到最后,必须要把危机训练、危机沟通,平常就内化到每个员工身上。” 她引用《谢罪的艺术》一书,作者竹中功为日本着名经纪公司吉本兴业的公关主任。在书中作者提到最重要的几个概念——比如道歉记者会的脚本,必须至少包括“问候、道歉、事件经过、防止事件重演的措施、赔偿、记者提问、再次致歉。” 在传统公关训练中,无论是公司或是艺人公关危机,都会包括这类内容,“会有模拟记者会、突然要接受媒体采访要怎么回应,这也都是公关训练的常态。” 1.形象一致性 严晓翠认为,“(人们面对网红),就像是传播学概念中的‘期望值管理’,有些事情被指责,是因为人们觉得,他这样讲话好吗?但其实,这种网红他本来讲话假如就是这种调调,那大家就会觉得还好。但如果平常是小编在回应讯息,突然换成他本人出来解释,那口吻不一样,就容易变得很危险。” “所以无论是实体道歉或是道歉声明稿,重点是,所有发出的内容,都一定要有一致性。”她说“人设前后的不一致、讯息前后的不一致,都是最容易出事的原因。” 比如最常见艺人离婚纷争,起初可能一方坚称没有劈腿,后来却伴侣踢爆更多细节;又或者一开始态度强硬,后来被发现更多秘密之后态度软化,才想寻求和解等等。这些也都会让人们对当事人失去信任感。 2.安抚读者情绪 而在道歉时,首先必须注意的是,文章对话的对象是谁,以及照顾读者们的情绪。陈全正提出以下几个拟定声明稿的要点: “第一是,要确认确认这封声明是给谁看的?知道自己是在和谁道歉,非常重要。第二则是开头先感谢社会大众的关心,‘造成大家困扰,感到抱歉’,这样的软性开场,可以避免更多对立,也让公众情绪比较缓和。” “接着是看事情大小,考虑要不要提到不排除对于网路酸民的提告。目标是吓阻舆论继续发酵,但也很常引起反效果,比如激起原本不熟悉内情的公众注意。” “另外很重要的事情是‘戴高帽’。要在文中肯定公众的言论自由,”陈全正说,无论读者是否站在自己这边,唯有肯定正反方的讨论,才能让读者感到自己的愤怒有被同理。“此外,尽量避免主观角度,比如自我辩护说:‘我不知道事情会这样’,往往会让公众更感冒。” 最后则是关于发文时间,通常会是晚上或者周末,社群媒体用量高峰期,文章传散的机会更大。“但同时也要注意,有没有其他重要的新闻正在发生?会不会被分散掉注意力?” 由于公共道歉除了是写给当事人以外,读者同样也包括所有网路群众。因此以上几点,目的都在于同时安抚公众情绪,尽量避免提油救火、或让议题发散的灾难延烧。 3.提出补偿 当事人也往往必须提出后续的补偿措施。除了给予道歉对象外,也包括弥补大众。社群媒体法律白话文站长、同时也是律师的杨贵智,就提到自己过去曾经处理过公关危机的补偿做法。 “法律白话文也曾经炎上过几次。其中一次是2018年,瑞典通过新的法律,要把性的‘积极同意权’纳入法律里。被告要证明自己有取得积极同意。”针对这个事件,当时各国媒体纷纷推出报导,解析会不会影响举证责任、是否影响无罪推定原则等等。 “我们当时写了一些评论,很多人不开心。当时引述报导,提到这恐怕会影响举证责任,引起争议,结果有人怪我们性别意识不够。”后来也被民众发现,报导没有善尽查证原文的责任,其实瑞典本来法律‘确实有积极同意权没错,但事实上并不会违反无罪推定原则。” “发现错误后,我们就立刻发声明,道歉说我们查证不够,原文用语也较缺乏性别敏感度。为了这个事件,我们决定彻底做一个专题,专门讨论积极同意权的法律影响。”杨贵智回忆,“在第一时间承诺会做补偿,制作深度专题来解释这个议题,所以争议后来就化解掉了,也没有人穷追猛打。” 4.不另辟战场 而在网路舆论场上,也很容易因为后续讨论失焦,而让原本道歉的内容发散。杨贵智提到,另一次的炎上事件与处理,是来自一则关于假结婚的法律整理。 “原始新闻是,有两个男生在当兵时结婚,被指控是假结婚,因为他们认为,这两个人本来就不是同性恋,只是想趁机请婚假,结果就被检察官起诉,法官还判刑,等于法院证实了这是个“‘真正’的假结婚”。 “其实我们当时也没打算讨论同婚议题,我们讨论的法律问题是‘假结婚会不会构成伪造文书?’。但留言突然出现很多同志生气地说:‘你们缺乏性别意识,两个男人在军队里结婚,本来就很容易被当成假结婚,这件事情难道不是一个性别问题吗?怎么可以开玩笑?’”杨贵志说,“但他们两个真的就是异性恋、确实就是假结婚,也真的被起诉。” 最后,公司同事共同撰写声明,并保留原始贴文,让所有后续讨论可以延续,不持续扩散。 陈全正也认为,“声明稿建议就只发一次,不要再补充。所以第一次发文,就要想到很后面(接下来可能引发的读者回应),目标是一次就能降低冲突。” 炎上烧不死,网红越烧越红? 然而,尽管有许多道歉个案确实顺利落幕。但随着争议事件越来越多,群众似乎也越来越无感。 BBC去年便发布报导,谈人们为何不再相信社交媒体上的名人道歉。记者提到“道歉过载”(apology overload)的现象,指当民众暴露在过多名流道歉文章里,会让这些私人错误、犯罪行为,在读者心中变得更加无感,同时也降低了对于社群的信任感。 甚至有不少人“越烧越红”,发现争议能赚流量后,反覆踩线。 “我的观察是,很少有人真的被炎上烧死,通常都只是让事主变得更红。”杨贵智说。网路上的道德追究,通常会让网友们互相对抗。粉丝摇身变成义勇军,出发护航偶像。他认为, “当讨论进入意气之争,大家说的那些话,往往对厘清议题毫无帮助。而吃瓜的民众,要不就是闪远一点,要不就是选个安全的地方站,再不然就是有仇的出来跟着踹两脚。但对整个议题有帮助吗?好像未必。你想想看,现在谁还记得去年谁炎上的事情?” “网红的商业模式,不是靠这些吃瓜群众,而是靠本来就有的铁粉。炎上之后,他们的粉丝轮廓会更清楚。从数据能立刻看出怎样的人会最挺我,谁最不喜欢我。既然某块市场吃不到,那直接不做就好,巩固既有粉丝最方便。这反而容易操作,放飞自我,用原始流量来表态。这就是很自然、网路平台的市场机制。”杨贵智说。 “如果有机会,让双方坐下来对话,确实解除争议、达成共识的效果会比较好。比如前阵子的苗博雅跟统神针对黄子佼事件对话,两人是真心讨论法律问题。最后统神也坦承自己失言并道歉。但通常大家只在自己的平台自己写自己的,隔空交火。” 当道歉过载,“注意力商人”们的流量密码 陈全正观察,目前关于网红产业,约占事务所总体业务三成左右。他也提到,流量驱使下,许多网路创作者,逐渐发现了“犯错”、“道歉”、“复出”的流量公式。 “部分创作者确实是想流量想疯了,不惜做争议题材,流量赚到,其他事情就不管。去做一些脱轨的企划,后面发现自己收拾不了,只好道歉。但他们的道歉是真心的吗?先引起争议赚一次流量,发个道歉文,再赚一次流量,这些四处出征的网友们也只是网路的牺牲品而已。也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越来越反感。” 杨贵智也认为,“以前网路不发达,要上电视,投书报纸,意见才会被公众看到。但现在所有人都在表达意见。就算你的贴文触及只有150人,那也是过去做不到的事情。150人可以塞满一间大教室。随便发文,你都是在对着整间教室讲话。” “大家可能还没意识到这个事情,容易互相骂来骂去。我比较悲观,认为大家很难从中学到什么。我只能感觉到,大家学到最多的,或许是‘我怎么表态才安全’,但未必是真心想坐下来讨论更细致的问题。” “同时,网路的论述空间也越来越小。”他说。 “比如说,黄子佼事件缓起诉,只缴了120万。许多人认为太轻罚了。可是我在想,从法律角度,按照既有法规,已经是重判。如果现在要重判,未来如果不幸遇到持有上百部影片的犯罪者,量刑该怎么处理?” “但是这种话,在网路上不太能讲出来,否则风向就会变成‘你为什么帮罪犯说话?你是不是别有意图?’所以我们的工作,是要不断去寻找公众能接受的讨论界线在哪里,可能必须要一点一点拉开。如果突然推太远,会出现反作用力。”杨贵智说。 陈全正亦认为,虽然自己身处道歉产业的一环,但再怎么努力,“公共道歉”也有其极限。 “无论是律师或是公关的角度,都不应该帮助当事人,成把错的解释成对的。因为你永远骗不了所有人。如果今天是很严重的,比如妨碍性自主的案件,律师必须把事情搞清楚,事件始末到底是怎样?对方当时有明确同意吗?事件发生后你们关系如何?如果你真的就是错了,那非常难做任何包装,常见那种辩护‘我不知道对方不愿意’、‘我以为大家都高兴’,都是卸责的行为。” “你做了十分的坏事,你只讲三分,在网路时代,其他七分坏事真的永远不会被挖出来吗?”他指出,“公共道歉的本意在于,给当事人跟公众,当然还有被害人,建立起一个和解、降低对立的作法。”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在网络环境中求取一份真诚的道歉,却彷佛越来越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