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犹太人赎罪日，脸书（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在自己的脸书专页上公开道歉，为自己过去一年的“错误”忏悔。所谓的“错误”，指的是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脸书被批评允许大量有关选举的“假新闻”横行平台。特朗普成为第45任美国总统后，美国国会展开俄罗斯干预大选的调查。让扎克伯格诚惶诚恐的是，旗下平台竟然成为了操控选举、分裂美国社会的“帮凶”。 公众压力下，扎克伯格将引入事实核查机制当做了“赎罪券”，脸书投入数十亿美元，雇用上千名员工，与全球的事实核查组织合作应对虚假资讯。然而两个选举周期过后，这一投资巨大的项目并未获得预想中的回报。 就在特朗普即将回归白宫，成为第47任美国总统之际，已升格为Meta执行长的扎克伯格再次出现在公众视线中。而这一次，他要为公司旗下社媒平台成为“言论的仲裁者”而道歉，并表示将终止实施了九年的“事实核查计划”，以类似X平台（前推特，Twitter）上的“社群注释”（community note）功能取而代之。 扎克伯格为公司决策拍片解话，称这一改变是为了“回归言论自由”，强调Meta将重溯本源，专注于减少错误、简化审核政策。扎克伯格指使用至今的事实核查系统复杂，错误太多，导致没有违规的贴文与用户也遭删除，“即使他们不小心只审查了1%的帖子，那也涉及数百万人”；并归罪核查员的政治偏见太大，破坏了信任，将拥有不同想法的人拒之门外。 扎克伯格还表示，最近的选举像是一个文化转折点，未来美国社会将再次强调言论优先。 为了“回归言论自由”，Meta准备做什么？ 以下是扎克伯格宣布变革的详细内容以及Meta将采取的具体措施，预料这一举措将影响旗下平台Facebook、Instagram和Threads全球数十亿用户。作为其中一员的你有必要知道。 ● 以社群注释取代事实核查： Meta最初于2016年在Facebook上推出事实核查系统，允许受国际事实核查联盟（International Fact-Checking Network，IFCN）和欧洲事实检查标准联盟（European Fact-Checking Standards Network，EFCSN）认证的第三方事实核查组织在其平台上侦查资讯。该计划包括90多个组织，对60多种语言的贴文进行事实核查。未来Meta旗下的社群媒体平台将不再与第三方事实核查机构合作，而是依靠用户的自主行为在贴文上增加附注，以补充背景资讯或警示错误讯息。 这一社群注释系统会在未来分阶段实施。目前，Meta确定会终止与美国境内的事实核查组织的合作，但就未表明会否推广至全球。Meta指会测试新的社群注释系统，在该系统未成熟前，不会贸然推广至美国以外的国家和地区。 ● 放宽对移民、性别认同和性别议题的内容限制： 平台自动审核系统的重点将放在“高度严重的违规行为”上，依靠用户举报其他违规行为，并允许更多以前可能被标记限流的贴文内容保留在平台上，包括具有争议性的移民、性小众和女权议题。 ● 重新恢复政治内容： Meta先前的演算法已降级政治内容并减少其在平台上的出现，理由是用户要求减少此类内容。扎克伯格宣布，由于需求变化，Meta将改变内容审核政策并取消对贴文的政治内容限制，意味着用户将在主页和动态中看到更多的政治内容。 ● 转移内容审核团队： 为了解决“审核员的政治偏见”，Meta的内容审核团队将从加州迁移到德州，因为扎克伯格认为德州的偏见问题较少。 ● 与特朗普合作，对抗其他国家的审查制度： 扎克伯格承诺与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合作，对抗其他国家的审查制度，并点名中国对Meta应用程式的屏蔽以及“欧洲科技政策正在扼杀创新”。 为挽救民主而生，因审查指控而亡？ 2016年，除了美国总统大选外，国际社会还发生了包括英国公投退欧在内的重大事件，许多警觉的学者和公众开始担忧不实讯息可惧的影响力，以及对民主政体的冲击。当时的主要科技公司，如脸书和谷歌（Google）都引入了事实核查功能，推动了事实核查在全球的普及。 事实上，事实核查机制早在2010年已开始建立。根据美国杜克大学记者实验室(The Duke Reporters' Lab)的调查，至2022年6月，全球已有378个事实核查组织或项目，但年增长率相比之前放缓，比2021年减少13家。这些组织分布于105个国家，覆盖率超过全球国家总数的一半。其中，大约三分之二的事实核查组织是附属于新闻媒体，45家属于非营利组织或非政府组织，24家附属于学术机构。整体而言，超过五分之一的核查组织是独立运营。 事实核查发展至今已逐渐形成一套方法论。目前，事实核查组织主要遵守国际事实核查联盟在2016年公布的《事实核查准则》（Code of Principles）。此外，欧州还有另一套准则，称为“欧洲独立事实核查组织标准准则”（European Code of Standards for Independent Fact-Checking Organisations）。违反准则的认证成员将面临制裁，最严重可取消认证。 随着事实核查机制的普及和被接受，过去十年，愈来愈多事实核查机构并不满足于“发布”，而是要“有所作为”，希望借由事实核查的动作达到积极引导媒体自我导正、传播正确讯息的效果。在核查对象层面，政治人物首当其冲。在民主国家，政治家的言行成为被核查的首要目标。一些主流媒体在政治辩论中引入了实时事实核查，检测候选人对选民抛出的论据是否准确。例如在特朗普与贺锦丽的总统辩论中，美国广播公司（ABC News）的主持人便对候选人的发言进行了实时事实核查并当场澄清，事后也有其他机构媒体发文指出辩论中的虚假信息和误导性陈述。而在社媒平台，“真”和“假”的较量每天都在进行，成千上万的贴文被审核系统“黄标”，甚至“隐藏”。 以脸书为例，事实核查过去的重点审查领域包括选举和政治、疫情相关的健康信息（例如疫苗），以及战争、灾害和犯罪等重大社会事件。在2020年总统大选前夕，社交媒体公司增强了调查团队，以打击外国干预，并雇用了数千名内容审核员来揭穿包括“病毒阴谋论”在内的不实信息。当特朗普质疑2020年邮寄选票的效用时，脸书和推特均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措施，在大量误导性评论上贴上信息标签，例如“关于选举舞弊的说法存在争议”。谷歌限制与选举相关的广告，并公开与包括美国联邦调查局在内的政府机构合作，以防止选举被干预。 除了事实核查机制之外，脸书的内容审核机制也会对一些被认为违反平台政策的“政治不正确”言论进行审查，包括涉及种族、性别、宗教、性取向等的仇恨言论，暴力、恐怖或者煽动性的内容，霸凌和骚扰等。并且也会审核一些有社会影响力的虚假信息。 不可否认的是，在进步文化强势的时期，脸书等平台在过滤信息的过程中难免矫枉过正，也封锁过无辜的用户。借助权威机构自上而下地判定违规，也容易引起社群的反感，部分人开始主张事实核查是一种变相的言论审查。特朗普在过去几年一直谈到美国民主党、主流新闻机构和硅谷科技巨擘们联合起来，令美国民众消声。包括共和党在内的保守派甚至极右派将平台的审核制度形容为“脸书监狱”，认为右翼的声音被针对和打压。 尤其是在过去几年里，拜登政府与社媒平台公司的互动受到了共和党政客的指摘。例如在新冠疫情期间，右派认为，当他们致力于在社媒平台最小化疫情所带来的恐慌时，左派却致力于将新冠疫情的危害夸大，配合拜登政府在处理疫苗、口罩和社交距离政策时采取极端的政策。 2023年，美国两州的共和党总检察长提起诉讼，指责拜登政府在疫情期间干涉社交媒体内容，美国联邦法官在回应诉讼时发布禁令，禁止拜登政府的主要机构和官员就“受保护的言论”与社交媒体公司会面和沟通。去年八月，扎克伯格爆料，拜登政府2021年曾施压Meta删除脸书上与新冠疫情相关的内容，包括一些幽默和讽刺的贴文。他也承认，拜登政府曾要求脸书等平台对拜登家族的丑闻进行限流。扎克伯格松口道歉，表示不会再顺从政府对平台言论的干预。这一系列的事件坐实了右派口中拜登政府和左派联合审查社媒言论的嫌疑，因此被共和党和其支持者誉为“言论自由的胜利”。 Meta最近的转軚得到了保守派人士的支持。特朗普内阁的科技大亨、即将掌管政府效率部的马斯克（Elon Musk）在Meta公布终止事实核查计划的消息后，于其拥有的X平台上评价这一新措施“很酷”。支持者认为，事实核查已形同由上而下的审查，是权力对言论的干预，取消这一核查制度，让由不同背景的用户掌握“无滤镜”的资讯从而凝聚共识的方式，将更为公平可靠。 剑指资本家的趋利媚权，事实核查机构拒绝“背锅” 然而事实核查机构及新闻媒体机构却对扎克伯格这个决定感到震惊，坚称事实核查并非言论审查，不愿为扎克伯格口中的“错误”背锅。 国际事实核查联盟向扎克伯格发公开信。信中写到，运行九年的事实核查计划有效减少了资讯流中虚假和误导性讯息的传播，扎克伯格本人也曾多次对国会夸耀自家平台“行业领先的事实核查功能”。参与计划的每个机构都经过严格的年度验证，包括独立评估和同侪审查，以保证政治中立和透明度。而这些标准一直受到Meta的肯定和赞扬，扎克伯格所谓的“政治偏见”并不存在。 此外，Meta从未赋予事实核查人员删除内容或帐户的能力或权限，核查员只能标注内容，Meta的工作人员才能决定是否对内容进行降级或贴上标签，甚至封锁用户。公开信指责扎克伯格“甩锅”，加剧网民对事实核查员的误解和偏见。 国际事实核查联盟同时批评扎克伯格在特朗普上任前公布这一消息，是对权力的屈服，特别是特朗普曾多次表示上任后将对脸书实施报复。随着特朗普重掌权力，扎克伯格的求和努力有目共睹。在2024大选前，扎克伯格在接受访问时赞扬特朗普，但未表示完全支持。在特朗普胜选后，他赴海湖庄园与特朗普共进晚餐，并以Meta名义捐赠100万美元支持特朗普举办就职典礼，更将著名共和党中坚分子凯普兰（Joel Kaplan）升任为Meta全球事务总裁。特朗普的长期支持者、终极格斗冠军赛（UFC）的总裁达纳·怀特（Dana White）也在稍早前加入了Meta董事会。 亦或者，事实核查计划对于科技公司来说没有经济利益可言，而是帮助其规避风险的工具，是有用的公关手段，并非被视作其长远的责任。当风向一变，便不值得继续浪费成本和人力。 事实核查功能在社媒平台的退潮，不止Meta一家。如果互联网有记忆，应记得首先禁止特朗普帐号的平台是推特，它也是最早标注特朗普有关疫情的贴文为谣言的平台之一。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马斯克掌管推特之前。如今，特朗普在X平台的帐号已解禁，而马斯克自收购X以来一直在大砍公司的内容审核团队。更有趣的是，在特朗普败选及2021年国会山骚乱事件发生后，与特朗普切割的科技公司还包括谷歌、油管（Youtube）等。而四年后，随着特朗普重新入主白宫，硅谷科技大亨们纷纷向权力倾斜。不少社媒平台已放宽了政治内容禁令，支持用户退出事实核查功能。甚至早在2024年美国大选前，已放松对此的审查力度。 在分裂和极化的社会中，事实核查的困境 国际事实核查联盟在公开信中写道，说出某事不真实的自由也是言论自由，而真相是通往言论自由的基石。 话虽如此，但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面对海量的资讯流，尽管事实核查已被学界多次证明有效和具正面作用，但它的确缺乏足够的体量、传播力和受众来对抗庞大的不实信息。重点是，在社交媒体时代，人们生产和传播信息的方式已经改变了。人类认知上的弱点，例如容易被情绪化的故事煽动、容易相信那些强化自己既有偏见的谣言，在追逐流量的社交媒体上被进一步鼓励和放大，而社交媒体又反过来巩固了这些认知弱点。在被社媒重塑的信息环境中，事实核查已经无法跑赢大多数的虚假信息。 在充斥着四分五裂的部落和不信任情绪的网络世界，真理并不是“越辩越明”，事实核查容易遭遇“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的僵局，也被称为“确认偏误”，即便事实摆在眼前，也会遭遇选择性的注意和偏向性的解读。当事实核查不符合人们的期待，其报告或被视为别有用心的宣传。尤其在有争议的议题上，事实核查难以改变人们即有的立场和信仰。在两极分化严重的当今社会，事实有时并不如立场重要。 皮尤研究中心在2019年曾做过一项调查，显示过一半美国人相信事实核查组织和新闻机构是公平的，而另一半美国人则认为事实核查组织和新闻机构有倾向性。不同政治立场的美国人对此看法更为分歧。七成的共和党人表示，事实核查组织倾向于偏袒某一方，而认同这一观点的民主党人只有29%，两者相差41个百分点。相反，大多数民主党人表示事实核查组织公平地对待各方，只有28%的共和党人同意这一观点。而独立人士的分歧更大，持对立观点的人各占一半。与此同时，只有近三成美国人表示对自己辨别新闻报道准确性的能力非常有信心，46%对自己的能力有一定的信心，超过两成则没有信心。 这也是学者对扎克伯格推崇的“社群注释”系统充满怀疑的原因。Meta公告表示，平台研发的社群注释系统将如同X一样，注释只有在获得不同观点的人足够的共识后才会公开。但对于一群观点高度分裂、活在不同“叙事”里的用户来说，让他们任何事情上达成一致几乎是不可能的。在X上，只有不到9%的注释最终满足这一条件。坦白说，事实与否并非观点之争，事实如何和共识无关，真相也不是妥协出来的。因此，社群注释并不能完全替代事实核查的功能。更何况，不少社群注释本身已含有错误的数据，却被视为专业和可靠的意见，会令不实资讯“错上加错”。 目前，社群注释系统仍处于实验阶段，哪怕X平台也无法证明它的有效性。有研究显示，自从马斯克接手X，大幅削减内容审核团队以来，平台上的仇恨言论增加了50%，其中恐跨言论增加了260%。其实，事实核查计划和社群注释系统从根本上并不冲突，可以同时使用。扎克伯格及其他硅谷菁英在这里毋需做选择题，告诉公众两者不能共存，或一者比另一个更好，毕竟它们面对的是同一群立场和观点高度分歧的受众。 事实核查的战斗不会结束，只会更重要 在Meta公布最新改革后，媒体发现Meta社群守则中有关“仇恨行为”的定义和处理被改写了。例如，Meta现在允许用户称呼同性恋和跨性别者为“精神病”（mental illness）；宣称特定族群（如华人）应为新冠疫情负责也是可以的了。 CNN则发现，Meta开始允许女人被称呼为“家庭用品”（household objects）。 显然，在取消事实核查机制的同时，Meta也大大放宽了内容审核标准，取消对移民、性别认同和性别话题的限制。这令人忧虑国际事实核查联盟的推断将会成真，Meta的举动等于中门大开，放任更多虚假资讯、阴谋论甚至仇恨言论充斥社媒平台。喜欢发表这些言论的也许只是社会上少部分人，但是他们却获得了更多主导平台氛围的权力，压缩着那些温和的大多数的空间。网络世界恐将成为狂野西部。 近年的学术研究指出，社交媒体确实会腐蚀人们对政府、新闻媒体以及一般民众和机构的信任。除了与不实信息的传播有关外，社交媒体加剧了政治两极化，煽动民粹主义和极端思想——无论是左翼觉醒还是右翼民粹主义。而可悲的是，在这股社交媒体对民主政治的系统冲击中，包括美国两党在内的政客将注意力放在了如何在虚拟世界这个新战场展开党派利益的“泥潭混战”，而不是合作完善机制，共同打击虚假信息，减少其破坏力。 事实核查机制当然并非完美、并非不出错，也无法产出立竿见影的收益。但比起每天都在大量生产和散播的谣言，外界对事实核查机制的允错率显得很低。对它的全盘否定和取消，难道不会导致更坏的情况？ 包括Meta在内的科技公司比起接近真相更在乎接近权力，事实核查和内容审核对他们来说，也是投入和产出的计算。在取消事实核查计划后，Meta仍需在促进言论自由与维护资讯准确性之间取得平衡，就目前情况来看，光靠开发社群注释功能很难克服这一挑战，依靠用户自愿的众包行动来打击虚假信息的力度始终有限。令人唏嘘的是，原本被视为打破地理区隔、促进人类沟通的互联网，发展至今却作茧自缚，顽固的信息茧房让人们明明身处一方，相信的是对立的观点，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并将对方视为异端，酝酿出仇恨和恐惧。当事实进一步退场，首当其冲影响的无疑是社会里的弱势群体，因为他们更容易受到蒙蔽和误导，也更容易沦为暴力、歧视和不公的受害者。 乐观主义者认为，这样的撕裂和两极化是美国社会发展的特定过程，但对其他许多更脆弱的国家来说，就没有这么幸运了。Meta旗下的平台是高度国际化的，除美国外，Meta在100多个国家也开展了类似的事实核查计划，这些国家十分多样，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国际事实核查联盟认为，其中一些国家极易受到错误讯息的影响，引发政局不稳、选举干预、暴力甚至种族灭绝。如果Meta决心在全球范围内停止事实核查计划，意味着很有可能会有国家承受代价。 目前已有巴西政府出面要求Meta澄清这项新举措是否会蔓延至巴西等美国以外的国家和地区。巴西新任通讯部长帕尔梅拉直言，Meta此举“不利于民主”。英国和欧盟则表示将密切关注后续发展。包括FactCheck.org在内的美国本土事实核查机构就声言会继续履行使命，为需要的人提供帮助。 当事实核查机制在右翼人士与扎克伯格的口中被定义为一种“政治偏见”并遭取消，进一步丧失公信力之后，有识之士们勉力辩驳的“事实和政治无关”已显得很无力。介于事实的失败将影响到整个社会，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守护事实已经变成了社交媒体时代最重要的政治斗争，背后是千千万万人的利益，即便他们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