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中国结束动态清零防疫政策,不时封区、封校的生活终于划下句点。中国人被压抑已久的出行需求,迅速得到释放。2023年,从五一到暑假,出行人数节节攀升。中国旅游研究院数据显示,今年暑期期间出行人数,已超过2019年同期,国内旅游人数达18.39亿人次,占全年国内旅游出游人数的28.1%。而中国铁路累计发送旅客8.3亿人次,创暑运旅客发送量历史新高。 而另一方面,各种新兴的旅行风潮也应势而生。小红书、抖音等平台的“打卡”、“出片”热潮催化下,“特种兵出行”成为其中的一个热门现象。百度百科特种兵旅游的定义是:年轻游客中兴起了一种新的旅游方式,即用尽可能少的时间、费用游览尽可能多的景点,主打的就是“极限挑战”,简而言之,就是利用周末或节假日等时间,用尽可能少的时间游览尽可能多的景点。“赶凌晨的火车,睡两三个小时,两天游四城,一天暴走上万步,夜宿海底捞”,一些媒体平台这样形容。“五天爬五岳”、“日行三万步”,被媒体称为当代大学生最热衷的旅行形式。 旅行是否只是娱乐和消遣?“特种兵出行”是否只意味着机械打卡,到此一游,实践“特种兵出行”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如何理解这种旅行哲学?我们访问了三个自认为在实践或曾实践过“特种兵式出行”的人。 对于什么是“特种兵出行”,自己是不是“特种兵”,他们各有看法。 “社畜特种兵” 热情旅行的安安在疫情前更喜欢出国旅行,“经常跟团出国玩”。不过最近几年疫情封控带来的影响,令她渐渐转变旅行方式,“国内旅行转转也行吧,可以看点自然风光”。但是“现在国内旅行也不便宜”。 她笑言,中国人的出行热情太强了,“十一北京飞大理的机票单程就要5000多”。今年以来,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利用、周末、出差见缝插针地旅行。 安安称这之为“社畜特种兵”,“比学生特种兵更极限”,因为“社畜特种兵”没有寒暑两假,“要非常懂得利用时间”。“虽然上班的人相对不会太缺钱,比学生好”,不过“社畜特种兵更要考虑钱和时间的均衡”,“要是特有钱的话,谁还上班?” 安安在一线城市的国企工作,她从事保险行业,主要负责维系客户资源,虽然不需要去拓展客户, 但还是会有压力,“因为压力是从上往下灌下来的”。她不喜欢这份内容高度机械化的工作,收入也不高,但好在工作时间稳定,“我是周围唯一一个可以实现朝九晚六,每周双休的人。” 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其他可以自由支配的假期。 根据中国《职工带薪年休假条例》规定,职工累计工作已满1年不满10年的,年休假为五天。理论上,安安有五天年假,“带薪年假基本上无法落实,” 安安说,“没有人会想着利用年假去赶点什么,就算有,年假也是留着看病,或者家里出事的时候用的。”她只能利用公共假期、周末、出差,甚至下班后的时间——“当特种兵,看看周围的世界”。 她讲述了一次自己利用出差时间旅行的经历。在短短两天半的时间里,她出差先出发到兰州,再到贵阳附近的一个小城市工作,而期间她竟然还争分夺秒地旅了游,“平均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 第一天她早上五点钟从北京出发,赶七点多的飞机,十点左右落地兰州,“打车一个半小时到市区,下午一点前完成工作”。之后和当地的朋友会合,利用四个小时的时间逛了甘肃省博物馆、吃了牛肉面、坐了黄河索道、爬了白塔山,吃了手把肉。晚上七点多搭飞机到贵阳,十一点前后赶到酒店,“放下包打车去了贵阳的四个夜市,凌晨两点回酒店睡觉。” 只睡了两个小时的安安,四点起床打车,去贵阳附件的城市完成剩下的工作。“结果到得太早了,我就在他们公司的会议室趴着睡了一个小时”,12点结束工作后,安安打车去了附近的高铁站,直接去了黄果树瀑布,“玩了一下午,到下午的七点钟,就赶最后一班车返回。”回到贵阳后,她把晚上的住宿订在了附近的青岩古镇,“第二天一早逛一逛古镇,中午坐飞机回北京。” 我问安安这样累吗,她说“不累!” “我就是想尽可能出去玩,上班等于坐牢,下班的时间才是自己的……你越是上班,你下班越想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儿,下了班以后的这种‘特种兵’经历,反而能够治愈你上班遭受的那些机械性的东西带来的精神折磨。”安安算了算,“一个月就休息八天,如果八天都在家里躺着的话,那我就这一个月白活了。” 安安认为,她不只是以“特种兵”的方式旅行,甚至是在践行“特种兵”生活方式:“基本上一天都当48小时活。”安安是个非常有计计划的人,兼职做旅拍的她,经常五点钟下班,六点出去拍外景,11点半拍完回家,一点多到家,两三点睡,七点多起来上班。安安问我:“这算特种兵?这是我的日常。”如果是在周六日,她的行程密度几乎是早上、上午、中午、下午、晚上各安排一个旅拍工作,一天分别给五个人拍照。 安安上个月去西安旅拍,也一样紧锣密鼓。她在周五晚上买了十二小时的硬卧火车,直接次日早上七点多到的西安。她周日的晚上完成工作,又坐了一晚硬卧返程,“直接拉着行李八点多去上班”。她说,自己不坐高铁和飞机,除了省钱之外,觉得短途飞机实际上也更花时间。“坐飞机到西安,再打车去酒店,也要凌晨了,其实你也是睡不好的。而且第二天去兵马俑,是要早起的。所以我宁可在火车上睡。” 她享受特种兵式的旅行和生活,希望在短暂的旅途中,创造出最丰富的经验,但也坦言,“如果没有钱和时间的顾虑”,她可能会随性一点,不那么有计划性,“环球旅行,到处转转,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去北欧感受一下高福利国家,跟各个国家的人一起躺在太阳底下聊天。” 我想吃、想玩、想买 刚上大三的小米,上半年几乎去了所有国内热门的旅游城市:南京、厦门、福州、长沙、上海、杭州、广州……“报复式出行,基本一个月就要出去玩一次,把之前想去没去成的都去了!” 小米一般都是抽周末的时间出去玩,旅行成本除了来自节省下的生活费,几乎都是用自己做家教赚的钱。他通常是和朋友结伴旅行,会尽量控制预算,“就穷游吧,在麦当劳睡一晚也是常事。” “每次出去都很累,但过一段时间还会再出去。”小米把这种心情,总结为“出去玩的冲动”——“从小到大都忙着学习,大学又碰到疫情,不能出去,所以一开放之后,就是想出玩、想吃、想买,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问他最喜欢哪个他去过的地方。他说是香港。“完全跟国内不一样的世界嘛,真的非常新鲜,非常震撼。”第一天去香港,他从学校坐了五六个小时到西九龙高铁站,再从西九龙坐地铁到旺角,“从旺角站一出来,就是平时在电视上看到的街景:双层巴士、高楼大厦……”。他那天晚上跟朋友一起逛到了凌晨三点钟,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都去了哪些地方打卡,只是记得被新鲜和兴奋冲昏了头脑,“逛到晚上三点都不觉得累”。第二天继续九点起床,小米说,“来都来了,就一定要利用好在这儿的时间,把能做、能吃的、能看的都看了。”第二天晚上,为了赶隔天早上去澳门的船,他和朋友在港澳码头附近的麦当劳睡了一晚。 但是提起这些,小米丝毫不觉得累或者疲倦。“反而是有点无法回到常态的生活里,会一直沉浸在旅行中。” 他说上次结束旅行后,准备休息一段时间,“但是一打开朋友圈就会发现,很多同学都外面玩。我就会觉得,不行,下个月还是计划要出去玩一趟。” 刚刚大学毕业的山东女生笑笑,说她最开心的事,就是好好利用了大学最后一年的时间,“一找到机会就出去旅行”。“最长那次在外边漂了半个月”——她从山东,飞到广州,再到珠海、澳门,接着飞到成都,又去了西宁,然后一个人坐着绿皮火车抵达拉萨。从拉萨回来后去了甘肃、河北、河南,最后回到她的家乡山东。 疫情几乎跟笑笑的大学生涯同步开启。“我第一次一个人旅行,就是伴随着疫情的开始,只是疫情结束了,我的旅行还远远没有结束。”在此之前,她的旅行都是假期和父母一起结伴出去,“玩得非常的不尽兴,因为我每次都是在挨揍,或者是在挨揍的边缘。” 在笑笑看来,只有大学可以享受短暂的自由,“从高考的千军万马杀出来,也只有本科的四年是个过渡,之后就要进入社会了。”但过去三年又因为疫情,“没什么机会旅行。”疫情结束后,她也更加急切地想往外跑。 “我不要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监狱” 但眼下就业局势前所未有的紧张,笑笑即将毕业,她没有找到工作,不知道该做点什么,能做点什么。 “特种兵出行”流行的另一个背景是,在好不容易渡过国内长期的疫情封锁后,年轻大学生开始面对经济衰退、高失业率的现状。中国青年失业率自4月开始,超过2022年7月的19.9%,屡创2018年有统计以来的新高,8月起官方则停止公布这一数据。而北京大学副教授张丹丹今年6月发表研究指出,若将约1600万名躺平、啃老等不工作者均视为失业,中国3月青年实际失业率最高上看46.5%。将近一半年轻人没有工作,带着被压抑的渴望和好奇,在动荡和不确定中挣扎,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无岸可上、无路可走。 笑笑爸妈为她找了出路——去考公。“我是山东人,考公、考编是山东传统,但我一点不想考公。” “我还没有经济独立,什么事情都得依靠父母,得听他们的。”笑笑说,自己今年刚毕业,属于应届生,不管在山东考编,乃至全国考编考公务员,应届生的身份都非常重要。“我父母觉得,无论我今年考得上考不上,都要去考,要进行一年的训练。等失去了应届生身份,再去想别的事情。” 她从去年起,就不间断地在家附近的一所封闭式学校进行考公培训,笑笑把这里形容为监狱。“每个班70多个人,每天要上早晚自习,”学校们外边就是栅栏,上面缠着铁丝,“跑也跑不出去,有保安大爷开门。” “去年在这待过三个月,情绪奔溃过很多次。”她说自己太压抑了,学校放假也不想回家,是“从一个监狱跑到另一个监狱。” “所以一找到机会就攒钱往外跑,跑去哪儿也不确定,只想看看这个世界。”笑笑告诉我,昨天她刚刚从这个学校跑出来,“跑出来做特种兵。” 她翘了礼拜五下午两点的最后一节课,“课前打完卡我就跑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毫无计划,“一般旅行应该去济南或者青岛,但是我预算有限”,她在附近的火车站买了一张11块5的火车票,在绿皮火车上颠簸了四个半小时,到达了潍坊青州一个叫青风峪的小乡村。她到了站才知道这里没有进村的公共汽车,“只好花120块钱打车进村,比我的车费贵十倍!”进了小村子,她用百度地图找到了村里的一间种植园,问过主人家之后,在他们自家的农家乐住了一晚上。第二天笑笑又在植物园里逛了很久,摘了果子,和园子里的三只狗玩了很久,又吃了一顿农家菜。“这个地方蛮治愈的。” 笑笑结束短暂的旅行后,又回到了考公培训营,但她心里还在计划未来的旅行。“我10月放假的时候,要把南边几个省,福建、江西、浙江,然后还有台湾,中国就这四个省没有去。我要都去了。” 我可不是特种兵 笑笑说,如果没有钱和时间的顾虑,比起特种兵旅游,她也更倾向选择长时间旅居“环游世界”,“去看地理课本上的不冻港”、“吹一吹白崖的晚风”。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体验多种多样的人生,“吃米其林,但也可以住青旅”。“特种兵出行”于笑笑而言,也是一种用来体验世界的方式,并不意味着“穷游”、“打卡”。 虽然笑笑自嘲自己总是特种兵式出行:为省钱坐绿皮火车,想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去最多的地方,从不知疲倦……但她强调,“我可不是特种兵!”在笑笑看来,特种兵不是褒义词,“好像是说人真是匆匆忙忙跑过去了,打个卡着就走了,那有什么用呢?”,“这不是真在享受旅途。”绿皮火车除了省钱,在她看来,另一个优点是时间长,“我就喜欢这种慢悠悠的旅行,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蛮期待的。” 笑笑讲起自己在香港的旅行,第一天到香港,住Airbnb,门锁坏了,她被锁在了房间里,直到晚上屋主下班解救她,她才冲出去吃上了香港的饭,呼吸到了香港的空气。浪费了大半天的旅行时间,但是笑笑并不懊恼,她笑吟吟地感慨,“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上天对你的考验”。被锁在房间的时候,她就坐在窗口,看香港的街道,看车水马龙,看霓虹灯绿——“这是香港,别人都说香港是个很匆忙、很紧张的地方,但我觉得好静谧啊”。 在香港的第二天,笑笑一早就出门了,从中环逛到山顶,再到尖沙咀,一整天,都穿梭在大街小巷里,腿没停过。下午下雨了,她的裤子全被打湿了,鞋也湿了,她还是乐呵呵地淌着水,继续在小巷子里溜达。经过尖沙咀文化中心,看到拍婚纱照的年轻男女,她忍不住称赞新婚的女孩,“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她说,眼前的女孩可能没想到是普通话,愣了一下,笑着对她说谢谢。笑笑的香港回忆里,没有打卡、购物,俯拾即是的是各种稀松平实的“香港日常”。她很喜欢香港,“总说香港有什么歧视,我觉得压根没有,每个香港人都对我挺好的。” 小米的旅行哲学里也有一条——特种兵旅行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打卡。他提到了另一个流行于社交网络的热词——city walk,意为随性行走、感受城市风貌历史文化的旅游方式。有人认为,city walk和特种兵是两种不同的旅行风格,但小米不这样认为。他喜欢漫无目地在街头乱走,“我不会走大路,就只在很窄的小巷子穿梭,我就想看一看当地居民,他们的的生活方式。”但他也坚持要在最短时间里体验最多有趣的事情。 小米提到了他上个月去顺德的经历。“完全没有做任何攻略”,出发当天他订了车票、酒店,到顺德,在打车去酒店的路上,问了问出租车司机,什么好吃、什么好玩,之后就按图索骥——“排队吃鱼生,没排上,就去隔壁吃了煲仔饭。”紧接着他又去吃了双皮奶,再走去隔壁的街上探索,吃了牛杂、肠粉,又去了另外一家吃鱼生,“吃完已经八九点了,但我们还是又排了两小时的队,去吃了粥火锅。” 在他们的话语中,“特种兵式XX”可以是一种出行方式,也能是一种生活态度。在他们透露的经历中,人生时间表里,属于自己的时间,大概只在青春期,在上大学、刚工作的那几年。而疫情封控、经济衰退、失业率飙升……当那些不确定性接踵而来时,这几年他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无法知晓自己的未来。他们想吃、想玩、想买,但如果不趁着眼下去体验,未来还会有时间吗?于是他们严密地算计时间、金钱,用尽可能详细周密的计划,将所有视觉、听觉、味觉体验都折叠在短短几天甚至几个小时里,争取在最短时间内体验世界。 “特种兵式XX”被认为一种缺钱、缺时间的退而求其次,但是在当下,这种退而求其次也许是为数不多能把年轻人从日常中拉出来的方式——据预测,2023年十一假期,中国的出行人数可能再创新高。9月中秋国庆黄金周假期第一天的火车票开售后,当日售票量达到2287.7万张,创单日售票记录,中国铁路预计,将会发送旅客1.9亿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