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华文阅读爱好者,你了解同样以华文为官方语言的新加坡的图书市场和出版社吗?如果让你挑选一本新加坡出版社出版的书,你认为自己能够买到哪些题材? 新加坡的华人占了公民人口的多数,官方所使用的汉字是简体汉字,而民间通用主要也是以简体汉字为主。在这个背景之下,一群中文系毕业的星国青年,怀着对华文文学的热情,从创办简体字文学杂志、到创立繁体书出版社新文潮出版社,以及繁体书书店海风书屋。他们自身的经验及社会的“汉字多元”让他们相信,新加坡文学可以在没有中国内地及香港的“繁简矛盾”之下,走得更远。 定位年轻华文读者,跳出传统议题 新文潮出版社和海风书屋的创办人是四名年轻人,包括毕业于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的总编辑汪来升、编辑洪均荣,在十多年前、仍然是大学生的时候,已经创办了以简体书写的文学杂志《WHY NOT 不为什么》(下称《不为什么》)。 踏入三十而立的壮年,核心成员之一的洪洪均荣说:“我们一直做到两三年前,就想说步入′settle down’(安定下来)的年龄,要不全职做(出版),要不就不做 ;要么结婚,要么好好工作......我们最后决定全职做出版社。”新文潮出版社在2020年注册,一开始只是开设了网络书店。直到2021年中旬,出版社的社员陆续辞掉本来的工作,全职投入文化事业,开设办公室和书店,促成海风书屋的诞生。从出版简体杂志到繁体书籍,出版社的成员们相信,繁简不是主要的阅读障碍,好的作品就当应推广, 也能吸引读者。 出版社的成员们从小接受的中文教育都是以简体字为主,求学阶段办的文学杂志也是以简体字出版。 洪均荣提到,大学的时候,想办一本不一样的本地文学杂志,“虽然收录的作品都是诗、小说,但我们做选择一些别人比较不愿意谈的课题,希望带出来声音有别于(华文)主流”,例如新加坡的同志议题、新加坡英语作家的文学生存空间等等。 来升补充说,虽然新加坡是个发展快速的社会,但也是一个渐趋老龄化的社会,加上华文教育出现了1980年后的断层,新加坡年轻的华文读者、创作者比较少,“这也就导致了比较资深的华文读者与作者比较多”。因此,儿童文学、古诗词这类内容,或哀悼传统华文教育不复存在、死亡、疾病、文史等主题,成为了这个群体主要的阅读习惯与讨论,也形塑着新加坡华文图书市场的样貌。 不过,《不为什么》的目标读者群是年轻人。他们喜欢的课题,包括抗争、奋斗、理想、社会、同志性别等议题,这些题材就比较少被正面讨论,“这些题材比较有挑战性的课题,甚至在某些比较传统的文学协会里,出现很多道德、政治上的羁绊,例如白色恐怖、或认为同志有违人伦,不应该公开讨论等”。 因此,来升说,《不为什么》想要做的,除了讨论种种年轻人比较关注的议题外,更对于创作的新思潮、想法、方式等做了很多的介绍与实验,希望给比较传统、被动的阅读与创作文化,注入一股新的力量。 《不为什么》一共出版了七期,成员们认为,这已经做到了一定的成果,“是时候转型做其他东西”。其后,他们出版了诗集《不可预期——诗精50首》(也是以简体出版),收录了新加坡独立以来少见的新华诗作。 当时作为大学生的洪均荣,选择了理想;踏入壮年的他,同样选择了理想,但不同的是,他和同伴们要面对现实的困难。他坦言:“最大的困难还是在现实与理想之间达到平衡。以前做文学杂志的时候,是用喜欢的性质(心态)去做。但长期去做、去营运,想的东西比较多,考量也多,不像以前单纯的喜欢就可以做。” 而出版繁体书可能是平衡”理想与现实”的方案之一。 简转繁无碍阅读 在创立新文潮出版社之前,《不为什么》的社员们都是以出版简体刊物为主。当时还是大学生的他们,觉得出版简体比较“适合”,洪均荣表示,所谓的“适合”,就是适合和符合新加坡人的阅读习惯,但决心要经营出版社的时候,“(我们)很有意识的说,必须繁体出版”,原因有三。 “第一就是字型、美感、工整感,繁体字在设计上看起来比较完整;第二,繁体字能够表达的意思更复杂、丰富,比较适合去表达。譬如说,繁复的‘复’,在简体只有一个字,但是在繁体,有恢‘复’、回‘覆‘ 、繁‘复’(三个不同的字);繁体字在文化意义上更有辨识度,追本溯源时,也更接近‘六书造字’的基本原理。第三就是繁体字扩展了简体字以外的内容,以及销售通路,我们很有意识的想把书配送到香港、台湾,港、台基本没有审查(censorship)的问题,整体市场来说,能出版、接受的内容更宽阔。” 来升也曾经提到,出版社的成员们很早期就接触文学,而大部分的文学养分都是从台湾、香港来的,出版繁体书是自然而然。 新文潮出版社近年出版的畅销书《我狮城,我街道》(下称:《我狮城》)正正是受台湾的《我台北,我街道》、香港的《我香港,我街道》启发而产生的作品,收录了26名新加坡作家的散文及诗,刻画狮城3个世代。 洪均荣指出,繁体字在星马两地算是流通,虽然官方语言是以简体书写,但民众其实都看得懂繁体字,只是繁体书的市场比较小。 “以华文市场来言,(星、马)通路比较少,加上要进入中国市场也不太容易,所以一开始才会先着重在港台市场......在新加坡,只要是成年人的阅读题材,25到45岁的读者,这也是我们主要的目标耶,不管是简体、繁体的字,只要题材是对的,有兴趣的人就会买(书)。” 来升指出,这些介于20到45岁之间的读者,有了一点工作经验,也对一些社会现象有自己的想法和理解。 “不少读者来我们的书店‘海风书屋’时,也会时常和我们分享他们对文化、阅读的想法,有的则是在不同书与文创市集上遇到……这个年龄层的读者,对生活还是有憧憬的,愿意相信通过努力与思考,能改变生活与环境。” 从商业的角度而言,洪均荣补充,新加坡很多出版社专注于出版学术书、儿童书,新文潮出版社作为繁体书出社版,正好弥补了市场空缺。 他认为,繁体书现在的生存空间“讲大也大,不大也不大 ”,”华文市场在新加坡很小,但也可以说一个机遇,逼我们去国外发展;我们在国外看到的机遇、学到的东西,带回来新加坡做分享,慢慢发展市场”。 少了繁简分歧 多了文学友善 在近年的中港矛盾不断加剧的情况下,在两地使用繁体字或简体字的问题,都会面对一些争议,这个情况甚至开始蔓延到两岸关系紧张的台湾。在香港,简体字歧视比较明显,会被有些人称为“残体字”,一些网民对于用简体字发布内容的回应会比较不友好;而在中国内地,使用繁体字的人,或会被部分人当作“文青装X”,崇拜港台,甚至被当作是“境外势力”。 不过,新加坡、甚至马来西亚几乎不存在这个现象。洪均荣多次指出,在新加坡,繁体字和简体字没有谁比谁高级,大部分的华文书籍使用简体字出版,主要原因是希望书籍能进入校园,与学生分享,“很多人普遍的概念就是简体书比较方便(阅读),也可以进学校、可以输出到中国大陆”。 由于新加坡采用双语的语言政策,学生必须学英文,再配以他们族裔的语言学习。例如,华裔学生要学英文和华语;马来裔学生要学英文和马来语。新加坡政府采用简体中文为华语的书写语言,“新加坡的公关语言是英语,与政府机构合作,也没有简繁问题。因此,(使用)简体或繁体的问题不大,除非直接跟中国、香港有联系、讨论事情,可能要注意一点。” 繁体书也可以进入进入学校吗。“有老师帮图书馆买书的时候,不介意简、繁的问题。我们也曾经帮过学校进(繁体)书”。 洪均荣说,新加坡的华裔学生虽以简体素材去学习,但到了大学,教授提供的题材不分简繁。他也重申, 新文潮出版社的目标读者是25至40多岁的人群,“不论简繁,他们阅读起来没有障碍,很多人长大的时候有看过港剧和台湾综艺节目,字幕都是繁体;对华文有兴趣的人,阅读起来不是一个问题,他们不会因为文字的简繁,连结到一个政治形态上。重点在于,作品是针对什么群体出版、他们有没有兴趣”。 有趣的是,新加坡现在仍然有些招牌,或者是比较老的店面,名字是以繁体字为主,“简、繁完全不影响生意,只要是好吃的店,依然也是大排长龙。”这跟文学作品一样,只要是好的作品,不论简、繁,也是有市场的,而大众焦点也能回归到文学作品的品质,而不是书写语言。 洪均荣相信,没有了简、繁的分歧,对文学发展更友善,“这当然是好的,因为多元嘛。没有必要排斥,也没有必要说只能出版这一个字体的书,进口也没有说只能进简体书”。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读者有选择的权利,“如果是有名的人出书,像是龙应台,客人会询问简、繁的版本,这确实是有个人倾向,就像选封面的时候,我们也会选自己喜欢的封面、版本”。 他特别提到,新加坡在近代才决定采用简体教育,在此前的一个短时期、正是过渡至完全采用简体之时,出现了一些异体字,“它们不像繁体,也不像简体,像新创出来的一个字,这是独特现象,新加坡自创出来的,现在已经不用,只流传了好几年而已”。 新加坡在80年代以前,几乎所有的中文报章与出版几乎都是繁体的,为新加坡留下了宝贵且丰富的资源,其中就包括了许多新加坡民间特有的“新加坡式华文”。这也有助出版社成员们编辑《我狮城,我街道》,尤其是与地名、口语有关的内容。 新加坡汉曾于1969年自行汉字简化,在1976年后则改用中国内地的简化字。期间,就出现看起来介乎繁、简之间的异体字,例子有“囯”(繁体字为“國”、中国内地简化字为“国”);“鈡”(繁体字为“鍾”、中国内地简化字为“钟”);“䛊”(繁体字为“識”、中国内地简化字为“识”)。 失落文学地位后 如何重振 新加坡在1965年刚独立的时候,华人比例为77%;后来有一段时间,华人比例下降到了74%;到了2020年,华人比例又回到了75.9%。 根据新加坡总理公署的国家人口及人才署公布的新加坡《2020年人口简报》,截至2020年6月底,在新加坡华人中,闽南人占据了主导地位,人口占比高达40%;其次是潮汕人和广东人比较多,两者合起来也占了华人总数近35%。 尽管如此,新加坡自21世纪以来,文学输出及在华语圈的影响力不及70、80年代时期。 洪均荣解释,80年代前,有一批作家到台湾留学,回到新加坡后受到台湾现代主义的影响,反向输出很多不错的作品,但在80年代后,新加坡的华文教育开始没落,华文文学和文化似乎失去了原来主动输出的地位,变成比较被动、安然接受外来文化的现况。 “这是事实,但也是转机——新一代的语言、内容与创意,得以重新开启,但就缺乏有心人去推动......我们现在其实还看到非常多很好的作品,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想说的故事,也有看到比较年青的土生作家。作为出版社,我们很有意识的把这些内容推广到国外去,推动华文地区的文学交流。” 讲新加坡的故事、输出具有新加坡特式的华文作品,可能是重振新加坡文学地位的开始。他分享今年一月到台湾出席了6场书籍分享会的时候,发现很多台湾人对于新加坡有一个“stereotype”(刻板印象),但是“我们知道所谓的新加坡故事、文化、历史都有很多深层韵意、故事,等着我们去挖掘”。 洪均荣所指的刻板印象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正面的包括乾净、花园城市、国际化、很多资本与移民首选、犯罪率低、社会稳定;负面的有严刑峻法、一党独大、有民主没有自由(缺乏新闻与言论自由)、没有文化。 出版社的成员们也希望以强调本土文化,来突破这些刻板印象。 来升表示,新加坡一个多元语言、种族、宗教的国度里,首先定义什么是′本土化′其实已经不容易,“在新加坡,广泛认为′本土化′的人们,一般认为是一种′糅杂′文化,而要呈现在出版、文字、写作上,没那么容易′规范′,而且′新加坡文化′一向非常多元开放”。 他形容,“新加坡文化” 一直处于“进行式”,但若是在生活方式、口语、集体记忆“这些比较软性的方面”来看,这些比较有可能成为′本土化′的元素。“例如,(新加坡人)有能力使用多种语言运作与沟通,包括不同华文方言,如福建话、广东话等;若是出版中文,可以注释的方式向读者介绍新加坡常用的词汇或生活概念。” 他认为,语言就是表现“本土化”的方式之一,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里。譬如说,在《我狮城,我街道》中,不同地方使用的华文、方言 (如“五脚基”、“乌桥头”等)、生活化用语(如“㗝呸乌”)都不一样。 用词正是表现新加坡特色的方法之一,新加坡有自己的华语资料库,收录了本土特色的词汇。洪均荣说,若要表达新加坡的一些特殊文化、生活现象,在编辑时会考虑保留“坡式”用语,例如“kopi-o”(新加坡汉字的表述使用的是“㗝呸乌”),按照字面意思表述其实是港、港常用的“黑咖啡”(㗝呸乌多指以牛油烤过的重焙黑咖啡),“但这会完全失去了新加坡味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保留,然后加上注释”。 除此之外,他深信不能只依靠阅读打破刻板印象。对于来自单语、单一民族的国家的人,对新加坡这样的“开放性”是困惑且不解的,所以更需要“实境的体验,长期生活,不断地交流”来打破刻板印象。 只是在阅读、出版的层面上,更有必要为新加坡打破刻板印象。洪均荣同样以《我狮城》作为例子解释,“(新加坡)从不是一个缺乏人文、历史或文化关怀,若是以′新加坡故事′来说,希望能够有更多民间的故事、口述历史等,更有深度地挖掘表面论述、地下、民间私藏的生活故事”。 来升也说,“新加坡的故事都埋得很深,可以一直挖下去”,在《我狮城》徵稿过程中,他也对自己生长的土地有更多认识。他举例说明:“新加坡市中心的赞美广场旁边有个小门,虽然走过无数次,但从未停下脚步阅读解说牌的说明;直到最近才知道,以前常有人把弃婴丢在那座位于教堂旁边的小门,交由修女领养。“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人们面对的社会问题很相似,以此为写作题材,反而成为了另类文学交流的一部分,同时展现新加坡的特色。洪均荣相信,文学、人文、文化的互通性就是人,“共同性在于人,为了人而存在“,虽然“很难去总结说什么新加坡故事,有很多课题,不同国家都在面临,例如城市化,我们可能在表达、内容方面有出入,但在同样的城市化课题上,(我们)可以用语言、选材、文学来表现新加坡独有的一面”。 挑战出版禁区? 新加坡对外的政策一直主张“中立”,在新加坡的繁体华文作品是否有禁区,也是阅读者关注的问题。 洪均荣回应说,新加坡本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讨论、禁止报道的领域,也没有禁止以繁体书写、出版;新加坡在国际与区域来说,相对的中立,“这也是我国独有的定位,甚至历年来,也邀请过不少在文学界里有争议的作家到新加坡来分享。” 他说,新加坡政府机构或学府向来强调“secular”(普世的、中立的),若与他们合作,包括演讲、出版补助等,“讲者、创作者一般都会尽可能避开政治、宗教、种族、性别的立场......也是可以真实呈现的,但尽可能不下标签或立场”。 然而,他也承认,这对创作者来说,有时是个挑战。以《不为什么》出版过的同志议题专题为例,“(政府)没有命令,说要禁止任何课题,但是在什么场合、跟什么机构合作,要注意什么可以谈、不可以谈。若是与政府机构合作,就有明文规定,但是当然也有作品、不同团体慢慢合作的同时,想办法去挑战政权或明文规定”。 洪均荣说,要突破这些“限制”,等同是考验不同团体的“谈判技巧”,“整体来说,要合作的话,就要懂得去避开或懂得战策性讨论”。 至于会不会影响往后的补助申请,洪均荣也坦言,如果想要挑战“体制”,就要有心理准备,会有机会遇到不同的阻力。但他估计:“说到底,都是视乎职员如何处理这些个案,“体制是体制,体制内有体制内执行的人,如果执行体制的人,他们能够分别开做过的project(项目),跟申请的project,当然是很好谈;但如果他们当成是其中一个评估条件,就看执行体制的人(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