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善选举制度”之后,今年12月10日香港迎来改制后的首次区议会选举。选举前夕,各候选人的旗帜和横额继续悬挂在香港各个地区的街头上,官方亦铺天盖地宣传这次选举。不过,是次选举,没有任何一位民主派政治人物能顺利“入闸”参选。 有别于上一届乘着反修例运动的浪潮的2019年区议会选举,当时社会上对于选举气氛浓烈,创下了71%的破纪录投票率,民主派的候选人亦获得大胜,在全港452个选区中赢得388席,占总数约86%。 政治素人与老牌政党,倡议型与服务型 前西贡区议员陈嘉琳也是在2019年的区议会选举中首次参选,并且顺利当选。 谈到四年前的决定,她指最初是希望能够透过区议会的平台来放大自己关心的议题,以及一些在2019年时候公众所关注的议题。但2020年初上任之后,“例如有同事建议成立监察警暴的小组,但很快就已经有声音说不可以了。” 香港的区议会按照区域分成了18区,属于地区层次的地方议会负责处理地区内的事务,并就此向政府提出意见、按照获批的拨款承担区内改变善境及社区活动的工作等。传统上的理解,区议员要服务社区,候选人要在社区里面“深耕细作”,才有机会选出选举。 然而,2019年的区议会选举中,除了传统的民主派政治人物之外,不少没有从政经验的素人、年轻世代“空降”参与选举,获得压倒性胜利,甚至击败了从事多年地区工作的建制派候选人。 陈嘉琳直言,自己不是传统服务型的区议员,而是希望把议题带进社区里面。“我比较想整个区的质量上有改变,而不是我的服务提供,我想建立的是他们(居民)有连结和资源,他们不应该依赖一个民选的人去提供服务,因为民主的制度理应是要轮替的,应该是在这里多久,社区就应该变得有多强。”比起选民有什么事情都要寻找区议员协助,陈嘉琳更希望透过区议会的平台,让居民能够学懂寻找资源,并且成为参与社区事务的一员。 与陈嘉琳的倡议型较为不同的,是以地区服务工作为主的现任深水埗区议员、民协(香港民主民生协进会)副主席李庭丰。成立于1986年的民协至今已有36年历史,是香港泛民主派的“老牌政党”,被外界视为温和派,过去一直强调社区与民生的组织工作。 2015年,李庭丰首次参加区议会选举,当时参选的地区是九龙城启德北选区,以932票落败。那年选举前夕,他所属选区的启晴邨被揭发食用水含铅超标,他一直在旁协助居民,当时的落选,对他带来一定打击。“当然有很多客观分析为什么会输,但还是会检讨自己,为什么会输得这么惨?2015年之后我是陷入了一段低潮期,会感到失落,因为你觉得自己付出的东西好像得不到回报之余,还有一种不被认同的感觉。” 因为这次落败,他曾离开过民协的岗位一段日子,直到2018年又因为立法会补选、当时本为民协会员(后退出)的冯检基打算参选,李庭丰回到了民协总部工作。到了2019年,反修例运动刚开始的时候,他仍然未决定是否要参与那年的选举。 “大概是运动发生一个月之后,七月左右,我才决定参选,希望民协能在深水埗区争取多些议席,去让民主派发挥最大的力量,那时民协的状态是‘全民落区’的。” 在这一年,李庭丰以2,334票数胜出选举。 困难重重的区议会工作 2020年1月,388个民主派区议员正式上任,18个地区区议会里面,有17区都被民主派区议员所主导。 各个区议会都尝试在这个“新气象”之下,开拓新的空间。例如曾发生“7.21地铁白衣人袭击事件”的元朗区,在上任之后就通过成立“7.21工作小组”以调查事件,惟遭到民政事务专员阻止,指小组并不符合区议会职能;时任警务处处长邓炳强于2020年1月曾出席中西区区议会,遭民主派议员轮流质询警方在反修例运动期间的执法行为,有议员在质询后,提出临时动议谴责警务处长监管不力,邓炳强随即离场,政府随后亦发新闻稿,表示不认同该临时动议。 陈嘉琳所属的西贡区议会也上任初期、全体会议上通过成立“反修例事件工作小组”,当区的民政事务专员同样以工作小组的职权与《区议会条例》不符为由,表示秘书处将不会提供任何支援,而小组亦被视作不存在。然而,除了政治议题相关的动议外,一直关心环境议题的她,在任期内亦推动西贡区议会内成立了“社区参与环境保护及气候变化影响工作小组”,希望能够将环境及气候变化的议题带进社区层面。“你问我是不是只做2019事件的人,我又不是,因为我是很多议题想尝试的人。主要是环境,我想是一个环保社区,那件事是有点念念不忘,有时会办一些回收的活动。” 由民主派主导的各个区议会,与各区的民政事务专员、政府部门之间存有不少角力。 简单来说,民政事务专员可以理解为政府在地区层面的代表,亦是各区民政事务处的主管。过往民政事务专员与区议会为互相合作关系。而在民主派议员上任后,不同区议会都曾发生民政事务专员以会议上的动议与区议会职能不符为由,而拒绝参与、在会议期间中途离场、拖延开支津贴等情况。 回忆起当时的关系与角力,陈嘉琳说没有想到民政事务专员的不合作来得这么快。“是在上任的同一个月发生,那时是不断被reject和say no,他们不去帮忙召开会议、不帮忙将事情转交给官员的话,那些会议就好像没有开过一样。所以议会独立性不够高都是存在的。” 上任首年,就遇上新冠疫情肆爆发,李庭丰说:“其实这一届的议会,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COVID。也因为这样而令到我们有很多限制,包括因为防疫理由暂停开会,我们想透过Zoom开会民政亦不愿意,也限制了拨款,因为办不了活动,所以那些区议会的拨款都用了去做防疫。” 李庭丰解释,即使利用拨款去进行防疫相关的工作,例如采购防疫物资,也面对着不少限制,“当时买物资要拿取很多报价,然后买口罩不可以买某个颜色,要买哪一种物料等…都有很多限制在里面。” 直到2021年10月,政府收回区议会的拨款审批权,削减区议会的权力。 回想起与民政事务专员、政府部门之间的关系,李庭丰坦言他所在的深水埗区,没有其他地区来得“恶劣”,“虽然我们跟民政事务专员的关系都不太好,但是议会整体上都算顺畅,其他(地区)是会离场的。” 辞职潮、DQ区议员 2021年5月,立法会通过政府提出的《2021年公职(参选及任职)(杂项修订)条例草案》,规定所有区议员都需要宣誓,拥护基本法及效忠香港特区,宣誓后若有“不爱国”行为会被暂停职务。 那段时间,区议会出现辞职潮,部分人离开了香港到海外,也有人仍然留在香港。政府于当年9月表示,有260名区议员自动辞职。陈嘉琳记得,当时政府透过传媒“放风”,如果不符合宣誓条件的区议员,政府将会取消其资格(DQ),并且会向他们追讨逾百万元的薪金,但如果在宣誓之前辞职,可以免被追讨,“那时的气氛是大家觉得会有‘后果’,不单是追薪金。而且那时候的气氛也是差的,因为已抓了47人,于是就走了一堆人。” 陈嘉琳表示,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过要辞职,但当看到其他区议员陆续离开的时候,“如果所有人都离开了,其实我留在这里(区议会)是没有用的,就算我提任何动议,都不会有人和议,但我又要去开会。那是浪费时间。” 在和办事处的员工商量过后,最终陈嘉琳决定于2021年7月辞职,“没有不舍得的感觉,但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我觉得我答应了投我票的人,那四年都会在,虽然我觉得很多人都不在意,因为大家都是投给2019年。但我自己单方面觉得我答应了这件事,所以会不好意思。” 同年10月,留下来的区议员完成宣誓,有49名区议员在宣誓之后被取消资格,顺利留任的剩151人,民主派占约四成。李庭丰是宣誓之后,能够继续留在区议会的人。 谈到选择宣誓的决定,李庭丰坦言当初也是有过挣扎:“当时大家都是在看着政府吹风,也有比较现实的考虑,如果当所有人都走,那民协怎么办呢?另一个考虑是,就算我离职,也要想怎样安顿同事,我当时还未有这个预备。” “宣誓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问题,我和会(民协)的立场是一样的,另一方面,参选区议会的时候其实要签署一份声明,宣誓仪式和那份声明的本质是没有分别的。”2021年8月,民协通过修改党章,新党章的宗旨里面,增加了“支持特区宪制秩序、拥护基本法、效忠香港特别行政区及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代表中国的政府,拥护香港是国家不可分离的部分、支持全面落实‘一国两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的政党。”的段落。问及有否想过宣誓时会被DQ,李庭丰说:“当然有可能。” 留了下来,难免遭到外界的质疑,然而李庭丰说,那时因为现实上的考虑,也没有去想太多批评和质疑的声音,“因为觉得那件事更加重要,所以就去做。”现在深水埗区议会仍有八名区议员,勉强仍能召开会议,然而有更多的区议会因为人数不足,陷入停摆的状态,包括中西区、黄大仙、南区等,“你能够做的就是继续在议会里面开委员会、开大会、跟进议题。整个气氛也和谐了很多,没有以前那么剧烈。” 新制下仍想参选的人 继“完善”了立法会的选举制度后,今年5月,香港政府出台“完善地区治理工作”方案,更改了区议会的组成方式。上一届的区议会选举,除了27个当然议员之外,其余均由直接选举产生。今届“改革”之后,27个当然议员维持不变,其余议席则为40%由行政长官委任、40%由“地区委员会界别选举”互相选举产生、只有20%由地方选举产生。另外,区议会主席亦由过往区议员之间互选产生,改为由民政事务专员担任。 换言之,今届470个区议会议席当中,只有88席是由选民投票选出,而候选人亦需要获得俗称“三会”(包括各区扑灭罪行委员会、防火委员会、分区委员会委员)的委员提名才能“入闸”(获得参选资格),而“三会”成员由政府委任。 民主党怎么选都不对。在2021年立法会选举期间,全国侨联副主席卢文端曾于《明报》撰文,警告泛民主派传统政党民主党不参选是“罢选”,属于“软对抗”,称如果党内禁止全面参选,是“死路一条”;今年区议会选举提名期间,民主党宣布会派6人参选,又被据称有官方背景的内地知名政治博客靖海侯发文指此举是“阳谋”,以图挑战及抹黑新选制,目的是干扰市民认同及阻挠市民参与新选制,若要参选,则需要“彻底更生”,以符合爱国爱港者的最低要求。事实上,民主党的参选,也惹来民主派支持者的批评及不满。 另一边厢,民协亦派出了两人参选,包括现任屯门区议员周启廉及总干事郭伟诚。 打算参选深水埗东的民协总干事郭伟诚,在2019年的时候并没有参与那场民主派的大胜,“那是一个遗憾。”于2018年加入民协的他,本身亦是一名社工,在反修例运动之前,他已经在深水埗社区里面工作,“我想我和当时很多素人的想法是不同,他们是在运动后涌现,那些因素引起他们对区议会的关心和参与,我是恰恰在运动前已投身社区工作,而抱着一种play safe的态度,希望资源更集中去获得更多的议席,所以当时我是选择去协助谭国侨选举。” 没有料到当时民主派会大胜,郭伟诚坦言虽感到喜悦,但亦有遗憾,“当时想,那就再学习多四年,然后再参选吧。”在这四年间,区议会的面貌发生了重大的转变时,郭伟诚仍然想要参选,以他的说话,他想继续留守社区深耕细作,“我的口号是一条心,为街坊。” 郭伟诚称,这次决定参选,有获得来自街坊(居民)的鼓励和支持,但同时也收到不少的骂声与批评,“会面对别人的一些留难、批评、取笑。”有人用粗口骂他想参选是“跪低”(妥协),“也有一种是问我什么原因要参选,是不是‘傻傻哋’?这些人我会向他解释我的初心。” 除了遭到质疑之外,在争取“三会”委员的提名期间,郭伟诚也是处处碰壁。 “那时我透过网上资料找到三会委员的名单及联络,逐一发电邮、打电话给他们,民协的人也有尝试替我寻找他们相熟的三会委员,但全部都没有正面回复,有些联络不到,最常见的借口就是说不在香港,要不就是说把提名票给了别人。”郭伟诚补充,外界普遍觉得民协“跪低”,然而,他这样认为:“取不到任何一票的三会委员提名,已经证明我们没有‘跪低’过。” 最终,在选举的提名期结束后,民主党及民协均无人能够“入闸”,参与是次区议会选举。 然而,除了民主派无缘参与今届的选举之外,即使是被视为建制阵营的政党,亦不一定能顺利参选,如曾任中国全国人大委员的立法会议员田北辰所创立的政党“实政圆桌”被视为“开明建制”,本来派出5人参选,只有1人能成功获得提名;而称走“中间路线”、非建制派政党的“新思维”亦因未获足够提名而宣布不参选。 今届选举,选举事务处指共收到399名参选人报名,有171人报名参加地方选区选举,另外228人则参加地区委员会界别选举。特首李家超在提名期结束后表示,每区平均近4名参选人竞争两个席位,竞争激烈。 距离任期结束只剩下不到一个月,访问当天,李庭丰仍然继续跟进地区内的事务、与办事处的职员开会。回望过去四年所发生的事情,他坦言有点唏嘘,“坦白说四年的时间很短,但就好像经历了很多事,由民主派大胜,去到现在好像很疏落,辞职的辞职、DQ的DQ、走的走…议会好像很凋零,去到下一届的完善区议会,我是看不到之后的区议会是会怎样。唯一见到的就是建制派全部归位了。” 辞职之后,陈嘉琳将议员办事处转为杂货店“西多”,意思是西贡人的士多。她仍然留了在这个地区,尝试利用这个空间来延续与街坊的连结,探寻其他的可能性,实践心中理想的社区。另一方面,也是她想完成自己对这个社区、选民的承诺,“现在的关系更平等一点。” 陈嘉琳笑言,希望这是她最后一个以前区议员身份接受的访问,“我也存在了四年,我觉得(前区议员的身份)不应该是个背后灵,我觉得这个发言的身位已经用完了,完了这届选举都真的完了,未来西多有什么事都是西多的事,那就是西多店长而不是前区议员了。” 留了下来,回望这些年间所发生的事情,她引用了台湾数位发展部部长唐凤在一次访谈中所引述的诗句,“我很喜欢台湾的唐凤。有次他说,其实你要有一个裂缝,才可以让光入到来(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在密闭的空间制造裂缝,我不会是光,没有办法照耀到人,但是我觉得我可以制造裂缝,虽然我没办法具体讲裂缝是什么。现在的状况是越收越紧,我有些觉得,我不跟着它一起紧的状态,都是一个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