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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崔健到王心凌:“台湾元素”在华语流行音乐文化的起伏声线

两位路线南辕北辙的歌手、两波在网路上的现象级热潮,交织成了一张台湾流行音乐在华语世界传唱三十年的经纬系谱,也可说是两岸三地过往半世纪政治命运的隐约回声。
撰文 | 易寒星
07/14/2022
本文共4083字,阅读时间约6分钟

2022年5月20日,一直浮浮沉沈、几乎消失在大众视野的王心凌,靠一首《爱你》重新炸出声量。“王心凌男孩 /  女孩”们的疯狂行径无需多言,在一周之内,不但让《爱你》在事隔18年后重新成为流量宠儿,也让各版本《爱你》MV点击量直线上升,王心凌穿着高中制服唱跳的身影,带着略显模糊的画质,在众人的行动装置上重新响起。

 

这是一首曾经在世纪末台湾流行的热曲,却成功引燃2022年的观众热情。片中,王心凌的甜美完全是2000年代台湾的缩影:开放而高挑的清水模校园建筑、成熟的日系美少女扮相、挑逗意味恰到好处的清纯性感,这是一群解严后成长的少女少年,青春无敌,位于宇宙的中心,少年台湾试着“当家作主”后的硬核考验还没有来,一切都全新而值得期待。

 

而就在王心凌引发的“爱你风暴”满月余之际,台湾的金曲奖给了另一次更大的惊奇:摇滚老将崔健击败了众多台湾年轻好手,以专辑《飞狗》获得金曲奖最佳男歌手奖,这也是首度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的男歌手夺得此奖。在两岸关系紧张、民间对“中国歌手”普遍带有敌意的此刻,评审团的决定,需要一定的自信与勇气。

 

如果说崔建的获奖,是2022年的台湾与80年代的中国摇滚相会,那么王心凌的热潮,就是台湾流行音乐文化在中国选秀舞台上的一次重新复活。两位路线南辕北辙的歌手、两波在网路上的现象级热潮,交织成了一张台湾流行音乐在华语世界传唱三十年的经纬系谱,也可说是两岸三地过往半世纪政治命运的隐约回声。

 

〈爱你〉背后:初尝自由、开放滋味的自信台湾

王心凌的《爱你》同名专辑,发行于2004年,恰好是台湾流行音乐的黄金时期。曾任Channel V中国首席代表的邵懿德分析,从“邓丽君时代”始,中国听众疯迷港台歌手与金曲,曾长期是中国听众对华语流行文化的聆听习惯。

 

1984年,在香港本地知名度并不高的“香港歌手”张明敏登上了春晚舞台,演唱〈我的中国心〉,后又唱红了台湾歌手潘安邦〈外婆的澎湖湾〉等歌曲。虽然让港台歌手登台春晚,确实带有统战意味,但也成为中国民众大量聆听港台流行歌曲的滥觞。

 

到了世纪末,华语流行音乐文化一度以挟着雄厚资本的香港娱乐圈为中心,但在1997年金融风暴后,香港流行音乐受到打击,台湾却反而逆势上扬,2000年前后出现的周杰伦、蔡依林、孙燕姿等歌手,以周杰伦领军击败香港四大天王拿下金曲奖,宣告了台湾在世纪初的“流行金曲”年代的来临。
 
然而,在过往盘点历史时,王心凌的名字,往往并不会被列入“世纪初天王天后”的名单当中。在蔡依林的旋风之下出道,王心凌一开始是被包装成“小蔡依林”的形象面世,然而,在此时,蔡依林早已放弃少男杀手路线,于2003年交出《看我72变》专辑,一众专业制作人与周杰伦共同出品,往后来她为人称道的“地才”路线前进。

 

此时,仍然孜孜不倦兜售劲舞甜心形象的王心凌,显得有些“不入流”、不够酷。当年在台湾,一些恶毒的听众批评她是“电子花车女郎”,意指台湾乡间随车巡回卖唱、歌艺不精但穿着清凉的女艺人。虽然〈爱你〉与〈Honey Honey〉等快歌永远蝉联各级学校选跳表演的热门曲目,但“王心凌的粉丝”?听起来就是不如自我介绍“周杰伦的粉丝”或“孙燕姿的粉丝”来得有品味。
 
风气所及,让许多“王心凌(老)男孩”在2022年回看时,大喊“不演了,我就是喜欢王心凌”“20年前的我只敢说自己喜欢周杰伦,现在我要大声说喜欢王心凌”,可以窥见当年的社会气氛一二。
 
然而,2004年的台湾,确实正是文化自信昂扬的时刻,要大方承认自己喜欢“俗甜”的王心凌,不符合当时的社会需求。虽然王心凌的成功,当中同样融合著不少前卫、进步的时代元素,只是在毫不“装逼”、一心卖甜的商业包装下,隐而不显。
 
就举最近翻红的〈爱你〉而言,除了从日本偶像剧承袭而来的高校水手制服、高黑袜与高马尾之外,罕有人注意到,这支如今已成经典的MV,当中的校园空间,也是构成这“甜美、轻快”气氛的重要元素。
 
王心凌与舞群唱跳的建筑,是位于台北的实践大学设计学院,又名“东闵纪念大楼”,由建筑师姚仁喜设计,在1999年落成。东闵,是纪念实践大学的创办人谢东闵,乃日治时期由台湾渡海返回中国大陆、加入国民党抗日组织,战后随着国民党来台接收的政治菁英,曾经在蒋经国任内出任台湾副总统。
 
然而,这栋建筑本身,在90年代的新任校董会与建筑师姚仁喜认定“新时代的大学精神必须是开放、与周边社区连系”的共识下,与谢东闵一代人所代表的权威、古典、充满战后现代主义特色的校园建筑毫不相干,反而是大胆利用清水模与建筑本体构筑出由多条斜向线条,迎接前来学习的学生与社区民众,并预计促进“师生间的沟通交流”(设计案的档案内语)
 
富有现代感的地景,与清水模简洁素雅的“小清新”(彼时此与尚未开始流行)特质,吸引了众多年轻的流行音乐歌手在此地拍摄MV,王心凌即是其一。当她与舞群以轻快的脚步跑上建筑外的楼梯,在三层楼高的中庭起舞,确实标志着当年流行文化中透露的“台湾自信”,也标志着台湾解严后世代、读着教育改革后新教材长大的年轻人要求成年人聆听、注目的“民主”气氛。

王心凌穿着高校水手制服、高黑袜与高马尾,在东闵纪念大楼为场景的〈爱你〉MV(Youtube截图)
王心凌穿着高校水手制服、高黑袜与高马尾,在东闵纪念大楼为场景的〈爱你〉MV(Youtube截图)

 

而王心凌这支MV发布的日期,恰好在2004年3月,若往前推算,歌曲编制与MV拍摄的日期,当远早于此,震惊全台的“319陈水扁、吕秀莲遇刺案”尚未发生,台湾社会—那怕是听着王心凌歌曲唱跳的中小学生—普遍都对自身的“民主制度”有十足自信。
 
再者,这曲〈爱你〉让人琅琅上口的成熟舞曲风格,其实并非台湾所擅长的音乐类型,原曲乃是出自韩国女子团体Papaya的〈听我说〉,可谓是今日红遍世界的“韩流”先声,虽然Papaya本身并未成功,后来亦低调解散,但这首歌曲仍在当时丰饶的台湾土壤上开花结果,成为时代的印记之一。在当时的台湾,一般听众亦不会觉得自己与南韩的流行音乐文化实力有何差距。
 
在2004年的时空里,北京奥运尚未举行,台湾依然是“首度以选举完成政党和平轮替”的体制前锋,台北的诚品敦南依然彻夜灯火通明,五月天是刚刚开始受到欢迎的大学生乐团。
 
王心凌的甜美与轻盈,是由这些条件搭建而成的,是走过漫长戒严、迎来民主直选之后,年轻世代在90年代的富裕与丰饶之中成长,台湾中年人亦尚未变成封闭又对新世代充满敌意的韩(国瑜)粉,仍有自信给学生搭建一个唱跳〈爱你〉的开放舞台。一曲〈爱你〉,唱的不只是对恋人的娇瞋情意,也是给那个一切正要开始、一切都可尝试,自由与开放尚未走入深水区的黄金时代。

 

选秀舞台与摇滚老将的金曲奖座

然而,在〈爱你〉发行过后,告别了2004年,一切开始缓慢地改变了。

李宇春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
李宇春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时代周刊》)

 

2005年,湖南卫视“超级女声”节目第一次采取“全民投票”方式选出冠军,最后由来自四川的李宇春抡元,消息轰动程度,甚至让李宇春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邵懿德分析,这是因为李宇春经由现代手机科技、简讯投票的方式,坐上了“中国第一位本土流行音乐偶像”的宝座。

 

而在2008年,北京成功举办奥运,自此,“中国崛起”成为世界热议的话题。邵懿德分析,在奥运的舞台上,中国歌手汪峰以一曲契合主旋律的〈我爱你中国〉、参与演唱〈北京欢迎你〉等歌曲走红,自此,已经“扭转了港台流行文化在中国的影响力”。

 

而随着智慧型手机与大型网路巨头的崛起,传统唱片公司的歌手与音乐产制方式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另一种形式的“造星方程式”,正在崛起。自从“超级女声”后,各种形式的歌舞选秀节目在中国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台湾的〈超级星光大道〉虽然一度可与之互别苗头,但彼时仍然宽松的两岸政治交流气氛让巨大的中国市场向台湾艺人开放,〈超级星光大道〉的热潮,很快被更大资本投入、舞台更细腻、规则更勾人心弦的各式中国选秀节目所取代。
 
而在此时,王心凌也与许许多多的台湾歌手一样,开始前往中国大陆发展,但总浮浮沉沈,并无特别突出的表现。2012、2013年之际,王心凌因与隋棠、姚元浩的感情风波而背上“小三”骂名,也让她的演艺事业又被往下打击了一阶。2017年,王心凌在成都的演唱会爆出“票房惨澹”“一张10元”“买荧光棒送门票”等新闻,几乎让王心凌被台湾观众列入“台流”(指在大陆经商失败流落街头的台商)之列,再无人相信她有翻红可能。
 
有趣的是,在这波歌手上选秀与综艺节目的大潮中,一向被认为是摇滚老硬汉的崔健,并没有排斥上节目。2015年,崔健首次参与综艺节目《我是歌手》,替歌手谭维维助唱,而后又在《中国之星》担任推荐人。在接受台湾天下杂志专访时,他说道,自己的出道历程也曾参加过流行歌曲比赛,吸引了评审注意,才换来了出道的机缘。

摇滚老将崔健
摇滚老将崔健(网络图片)

 

这样的开放态度,似乎预言了他在新时代仍交出代表作的表现。在金曲奖结果揭晓后,评审团主席阿弟仔透露,台湾新生代歌手黄宣仅仅以一票之差输给了崔健,评审都公认黄宣才华洋溢、十分优秀,“但他遇上了时代(指崔健)”,这三十年来的“热诚与创作能量”,让崔健获颁了他口中这个“历史悠久、装修讲究,有点温馨的中转车站”奖项。

第32届金曲奖最佳华语男歌手奖 ,台湾新生代歌手黄宣仅仅以一票之差输给了崔健(中央通讯社)
第32届金曲奖最佳华语男歌手奖 ,台湾新生代歌手黄宣仅仅以一票之差输给了崔健(中央通讯社)

 

这样的决定,引发了台湾民间不小反弹。毕竟,当今的台湾,早已不是2004年那自信甜美、天真烂漫的〈爱你〉时代,而是走过了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历经三一八学运、2019年“亡国感”大选,两岸开战可能性,随着习政权的强硬与台湾本土“反中”浪潮而逐步升高的时代。
 
而观诸金曲其他得奖者,最佳新人奖“珂拉琪”颇能映照时代气氛。以台语、台湾原住民族阿美族语、日本语和英语等语言创作的珂拉琪,可说是台湾“疑华语世代”的文化现象代表。越来越多年轻一代投入母语教育与创业、坚持以闽南语做日常交谈,并质疑华语与背后所代表的大中华思想。

最佳新人奖得奖者“珂拉琪”
最佳新人奖得奖者“珂拉琪”(GMA金曲奖颁奖典礼 / 官方Youtube 频道)

 

在这样的时代中,因为“放眼整个华语市场,崔健都是非常有影响力的人”(金曲评审团主席阿弟仔语)而获奖的崔健,或许可说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两岸三地“华语市场”最后的注脚。而金曲奖坚持“不问国籍、只问是否在台湾发行”的游戏规则,不但成全了崔健获奖的佳话,在〈爱你〉余音犹在的此刻,也可说是台湾流行音乐重拾了一定的自信。明日的台湾是否仍传唱“华语”未可知,但过去的丰饶仍能浇灌今日的世界,可以确定。

 

(本报导部分内容引用自龙应台文化基金会举办之“【思沙龙】唱歌不简单 —流行音乐产业的四十年河东河西”活动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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