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俐谈起2019年5月17日,在立法院外承受的“运动伤害”,记忆犹新。 当日上午的大雨,没能赶走台北青岛东路上超过四万名关心同志婚姻释宪结果的民众,随着法案逐条审查通过,现场群众欢欣鼓舞,连天气都戏剧性地改变,雨过天晴,彩虹乍现。台湾在2019年“国际反恐同日”(International Day Against Homophobia, Transphobia, and Biphobia)这天,三读通过《司法院释字第748号解释施行法》,同志伴侣终于可依此专法合法登记结婚,台湾也成为亚洲第一个同婚合法化的国家。 然而,两年过去,在同志权益大大往前跨步的台湾,像台湾人凯俐与来自马来西亚的阿唐这样的跨国伴侣,却仍然被遗留在原地。现年近40岁的凯俐,大学时因受到叶永志事件启蒙,开始投入性别、同志权益相关运动,但当时的她,大概很难想像到现在会面临如此处境。 飘洋过海相爱,只需一张单人床 凯俐在一次失恋后遇见阿唐。她们在网路上的女同志论坛聊天,很聊得来,但碍于距离,也没有进一步发展。2015年,马来西亚举办华文书展,自己经营一间小出版社的凯俐,便有了机会与阿唐见面。一拍即合的两人,在维持远距关系约一年后,便决定让阿唐飞来台湾,一起走长远的路。 阿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很受宠爱,这段关系也获得家人支持。在离开马来西亚之前,她们依照传统习俗办了场简单的婚宴,与长辈分享两人的恋情、拜了祖先,虽没有法律保障,这种仪式感也足以让她们认定彼此。 过去在恋情中都曾受伤的两人,在对方身上得到安全感、共享相似的价值观。“我们都觉得,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成长环境,却能在生活上这么契合真的很不容易,会想要好好把握。毕竟之前我也交往过台湾的对象,發现各方面都难免会有不适合的地方,”凯俐说。 远距离的问题解决了,实际的生活问题却来了。阿唐住进凯俐与其他人同租的雅房,一起挤在她的单人床上。为了长期留在台湾,阿唐注册了台湾的学校,从大学一路读到研究所。除了有心想读书,她更需要那张学生签证与硕士学历。 “2016年阿唐来台湾,2017年释宪,2019年专法通过。虽然同志权益在进步,但当我们发现跨国伴侣没有被保障时,就决定要让阿唐继续念硕士班,除了需要学生居留的身份,另外就是台湾对于外籍人士的聘用还是有学历的门槛,硕士学历比较有帮助,”凯俐说。 为了增加留在台湾的机会,她们很拼命。阿唐读大学时,就已取得马来语、华语、英语领队的证照,无奈遇上疫情,一个旅游团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工作机会。 即便经济压力从未小过,她们咬牙苦撑。这段爱情长跑七年,虽不知合法走上红毯另一端的日子何时会到来,两人仍希望藉着群体支持、经验分享,让同路人们少一点孤独。因此,她们一路上跟着“台湾伴侣权益推动联盟”(伴侣盟)作战,也活跃于其分支“台湾跨国同婚平权联盟”(跨同盟)。 “2016年底,尤美女立委要把民法修正送二读,伴侣盟因此召开公听会。其中有段时间,他们开放大家上台分享自己的故事,我就去讲了我跟阿唐的状况,希望跨国同志不要被遗弃,后来就有人陆陆续续来找我交换联络方式,我才发现,原来其实同志社群中有很多跨国伴侣。” 伴侣盟、跨同盟目标一致,要让跨国同志伴侣的权利更进一步。目前,他们的策略为单点突破,初步挑选四种不同类型的跨国同婚个案进入司法程序;其中,第一棒是“部长与部长的部屋”粉专主角信奇(台湾)与阿古(澳门),两人于2019年登记结婚被拒,由伴侣盟协助提出行政诉讼,并已于2021年5月7日取得初步胜利。法院判原告胜诉,户政事务所须准许申请,虽仍可上诉,但已是跨国同婚一道美丽的曙光。 我们也想拥有期待新生命的权利 被专法排除在外的,除了跨国同婚,还有殷殷期盼着孩子的同志伴侣。 邹邹具有多重身份,他以艺名夏立民在媒体圈、娱乐圈为人所知,也是全台第一位公开与同性伴侣成婚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电话那头的邹邹,这天下班后刚好赶去接了小黑猫“小豹”回家,这位新成员加入后,他们的生活是两夫两猫,成对成双。 而近期让这对夫夫忙碌的,不只是猫咪而已,他们期待的新生命也正在路上。邹邹其实想要孩子很久了,随着同婚专法通过,他与老公合法结婚,这个梦想似乎找到了实践的契机。只是,在目前的专法架构下,夫夫想要共同监护小孩的方式只有“继亲收养”一途,即原生父母带着前次婚姻或感情生下的孩子进入另一段婚姻中,并由其现任配偶收养其子女,才能与孩子建立法律上的亲子关係。因此,对于原先并无孩子的同志而言,唯有走上“人工生殖”一途,才能与伴侣共同扶养孩子。 但是,台湾的人工生殖法,唯有不孕之异性恋伴侣方能适用,同志伴侣不能适法,想要孩子,只能向国外代孕机构寻求协助。台湾近期知名的成功案例,是歌手张惠妹的经纪人陈镇川与其伴侣,透过美国加州的合法代理孕母生下儿子“陈陈”。根据他们向媒体透露的资讯,整个过程约花费了450万台币(约160,000美金)。 生个小孩需要如此天价,绝非所有伴侣都负担得起。决心走上这条路的邹邹坦言,虽然自己与老公都在外商公司上班,薪资高于水平,还是非常吃力。“钱就是非常可怕,很可观。我们是赌上了房子跟存款,先以买房子的方式去贷房贷,再用这笔钱来投入前期的代孕资金。以大部分台湾人的薪水来讲,要透过国外代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已不简单的事情,又被这两年的疫情复杂化。“我们现在的阶段,是等待和捐卵者签合约。中间会有非常多细节,比如说她得了新冠肺炎我们该怎么处理?抑或是说她的保险、律师,未来她跟这个孩子的联系状况,全部都要清清楚楚写在合约里面。”从联系代孕机构、诊所,寻找适合的卵母、孕母,到取出精子送到国外,一步一步都是烧钱、烧时间的过程,邹邹说,幸运的伴侣也许两年能有结果,卡关的,等上超过三、五年也算基本款。 “代孕还有很大的风险是,你好好缴房贷,缴到最后一定会有一间房子;可是你花钱代孕,很有可能最后一切都失败了。”从胚胎形成、植入母体到小孩飘洋过海来到身边,每一个阶段都存在风险,血本无归的案例并非不存在。也因为费用高昂,虽然在美国代孕相对安全,仍有人选择在乌克兰、俄罗斯等仅需一半花费的国家寻找代孕,但其风险却是难以评估地高。 为何在明知代价极高的状况下,还是决心跨海代孕?邹邹是这样说的:“我跟我先生都觉得,人活在世界上要为了某些事情而努力嘛,有些人可能想要赚大钱、买名车;而我们想要的,就是组织家庭,期待一个新生命来到,让生活更有向前进的动力。” 邹邹时常在同志准家长的社群中积极交流经验,近期也接任“台湾同志家庭权益促进会”(同家会)理事。同志家庭的权益还没完全到位,他愿卷起袖子倡议,“同家会不只是帮助同志家庭,也希望推动修法,包括人工生殖法要看见同志这件事,我都想要参与在其中。” 他回忆起2019年5月17日,在现场担任活动主持人的自己,看着法条逐条通过时心情是如此激动,“我觉得我终于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完整的人了”。而他,还要向更完整的未来走去。 台湾同志婚姻的未竟之路 “老实说,当时同志社群及公民倡议的力道,不足以让立委在立同婚专法时,同时再考虑到跨国同志伴侣、收养小孩等会遇到的问题。”回忆起两年前专法通过时,台湾同志咨询热线协会(热线)副秘书长彭治镠说。 彭治镠在热线服务已近二十年,加上自身也是同志身份,自然深知同志社群的苦,只是,他也承认在立法的过程中,不得不对部分权益先做让步。 ► 台湾同婚法案重大事件表 2017 年 司法院大法官释宪,确认当时《民法》中,未让同性别二人得以经营共同生活为目的,成立具亲密性和排他性永久结合关係,有违宪法精神,并要求有关机构必须在两年内完成法律之修正或制定;若逾期,则同性二人可按《民法》婚姻章规定进行结婚登记。 2018 年 2018年11月24日,台湾举行九合一大选绑公投,其中与同志权益相关的公投案有由反同方提出之 10、11、12 案;及挺同方提出之 14、15 案。最终结果为 10、11、12 案同意票居多;14、15 案不同意票居多,反同方大胜。 2019 年 大法官释宪之两年大限将至,行政院统合 2017 年之释宪结果(需修法)及 2018 年之公投结果(不修民法),进而提出同婚专法《司法院释字第748号解释施行法》,并由立法院三读通过。 在同婚即将满两周年的此刻,他想起专法通过当下复杂的心情。“开心是开心,但内心却有很矛盾的感受,包括热线有另一半是外国人的义工,我也认识已经以无血缘收养小孩的同性伴侣。我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继续努力。” 台湾同志运动从90年代便开始蓄积能量,2016年,倾向进步价值的民进党总统蔡英文上任,国会席次过半更让执政党赢得完全执政的局面;加上该年年底,台大教授毕安生的自杀事件敲响战鼓,公民力量集结,与执政党目标一致,才终于等到足够修法的动能。 这种天时、地利、人和,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却仍遭受反动力量的剧烈反击。“大家应该都有印象,包括教会等的保守势力,运用所有资源铺天盖地的反抗。”当时,执政党与同运团体也经历过多次协调,即便直接修改民法、让同志权益一步到位是众人所望,但反动力量之大,加上2018年的公投大败,不得不缓下脚步,“先求有,再求好”。 彭治镠说,这两年来,热线持续收到来自跨国同志伴侣及收养相关的谘询,而他们能做的,便是针对目前现况及法条逐一解释,并提供支持团体、相关单位转介服务。“各个同志团体都在为这些议题做努力,包括在立法院推动修法,以及伴侣盟在进行跨国同婚的司法诉讼等等,两条路线都在进行中,并不互斥。” 他认为,目前包括跨国同婚、收养及人工生殖等程序,都牵涉繁杂的法律问题,在跨国同婚部分,按照伴侣国籍的不同,甚至会出现「一国四制」的状况;其中,台湾与中国的特殊关系,还可能挑动两岸政治的敏感神经。“虽然不应该这样,因为台湾的异性恋家庭,也有很多是来自中国的伴侣,但我们谈这件事,却很容易被操作成政治议题。” 有别于2019年“有爱,平等成家”的简单概念,彭治镠说,目前台湾同志平权路上待推动的议题,进入门槛显然高出许多,加上才刚消耗完的公民力量,短期内要再集结,有一定难度。台湾欢喜庆祝同婚两週年的同时,仍有这样一群人,还抬着头,在等待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