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春天,美国人工智能研究公司OpenAi继推出图片生成工具后,发布了首个影片生成模型Sora,使用者只要输入文本,就能产生长达一分钟的高清影片。 雨后积水的街道,夜色中店铺灯光的投影,一位身着裙装、戴着墨镜的女士在人群中款款而行。在当日发布的Sora生成的这个短视频中,一切都是如此逼真。 以往人们喜欢说“眼见为实”,而如今,当图片、声音甚至动态的影像都可以通过新一代的人工智能生成出来,这意味着我们进入了即使有动态影像也不一定有“真相”的时代。Sora这一人工智能模型的诞生,对广告、电影、纪录片等影像行业带来的冲击,才刚刚开始。歪脑采访了多位影像行业的从业者,他们告诉歪脑,Sora的诞生既让他们兴奋,同时又有一些担忧。那就是由此可能带来的假资讯泛滥,以及可能让一些从业者失业。 Sora逼真的效果超越了先前的Runway和Pika等影片工具。 曾在香港从事新闻摄影、现为纪录片导演的Anders向歪脑形容,Sora“有点像Deepfake(深度伪造)”,能生成像真度高的影片,让看到的人不知真假。 有专家更形容,Sora是“超级深度伪造(Super Deepfake)”,即比深度伪造更可乱真。 Sora会在这个后真相时代造成更大的“真相混乱”吗?Anders 断言:“一定会。” 真假资讯难辨? 以AI“打”AI 当你将文字内容输入,全新的AI模型“Sora”就可以根据内容生成最长一分钟的影片,不仅能呈现多个人物、特定动作的复杂场景,还能符合现实世界中的物理特性。 OpenAI预计在今年夏天将推出供大众使用的Sora版本。 作为一名影像记录者,Anders告诉歪脑,其实人们单凭肉眼很难分辨影片的真实性,随着Sora的出现,“现实与虚拟世界的界线只会更模糊,也更难分辨真与假的资讯,因为假的(资讯)现在也很真”。 他提到,Deepfake(深度伪造技术)面世后,不时也会出现一些假新闻、假资讯,预计“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Sora推出之后”。 当年伴随Deepfake而来的假资讯,就确实曾影响现实生活甚至政治。 以美国总统大选为例,2019年,即上届美国总统大选的前一年,一条影片在美国的社交媒体上疯传,仅在Facebook就有数百万人次观看,连美国总统川普的私人律师朱利亚尼(Rudolph W. Guliani)也急不及待在Twitter转发。 影片中,正在演讲的时任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Nancy Pelosi)说话结巴,咬字含糊,情况引人质疑。 科技专家经调查后发现,这条影片经过刻意篡改。这为翌年的美国大选敲响了假新闻可能左右选举的警号。事实是,随着技术的进步,那些使用人工智能(AI)、更为逼真的deepfake影片,正变得更容易制作。 不过, 也有人认为,AI带来的隐忧或者可以用AI本身来解决。Anders介绍说,现在的技术,已发展到可以识别到用AI生成出来的资讯。 “其实AI是透过一连串的指令和计算来生成图像,就像根据一条方程式来生成,方程式有其特性,AI能识别出来……以AI生成的影片为例,识别的技术能找出某些一格格的pixel(画素),然后拆解它,这样就能找到它是否以方程式生成出来的。”他说。 对于不谙科技的观众而言,接收新闻或资讯时,未必有能力时常求助于AI辨识真假。 Anders认为,在后真相时代,寻找真相已经“很困难”,Sora面世后“寻找真相”将会更困难。“但有意寻求真相的人,他们终究会找得到。” 但他也指出,新闻进入娱乐化已经有一段时间,观众会在不同渠道自己寻找想看、喜欢看的新闻和资讯,“喜欢看新闻热点的人知道在那里看到(相关资讯),想看认真新闻(硬新闻,hard news)的人也知道看什么媒体、平台……一心要寻找真相的人,他们也知道要看通讯社、具权威的新闻机构”。 反之,对于一些不常看新闻、也没有固定接受资讯渠道的观众来说,“可能更难分办资讯的真假”。 Sora存缺憾 电影人称自己不怕被取代 拥有新闻和电影两个学士学位的Anders,在大学毕业后进入了电影业,参与多部电影和纪录片制作。 在谈到Sora对电影和纪录片制作人的影响时,他表示,在业内的讨论度都很大,“普遍(业者)都比较乐观,觉得自己不会被(AI)取代。”他认为,主要原因有二 。 其一,“AI的演绎很空洞。”Anders这样说。 他以Netfilx剧集《Love Death + Robots》为例,指出剧中用了AI生成了部分画面,“技术很真实,真人动画也很真,如果未来Sora发展到生成的人也有面部表情,演员也可能会被取代。”但现在的技术还未做得到。 他认为,由使用者输入文字指令,才能生成影片,影片好不好就十分取决于所输入的文字,“写得好代表生成到?很多小说改编电影,都有很大落差,是因为文字有其特性,未必可以完全转化成图像。” 他举例说,假如使用者输入“陈大文哭了”,但哭有很多种状态,到底如何哭呢? 又假设使用者输入“一滴眼泪从陈大文的眼中流了出来”,但如何流、流多快、流多慢呢? “演员做得到是因为有真实情感代入,但AI很空洞,只能根据指令生成,而且现在技术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由文字转换成影像”。 他又补充,假设使用者输入“一名女性在大雪的街道上行走”,那么,在那里? 日本? 东京? “Data(数据)输入决定了结果有多真实,但现存的AI训练不足,加上文字表达有限,没有足够多data输入,令它们(AI)有很多误解、错误判断。”他说。这就导致AI生成出来的影片,并不是使用者所想的,也不能达到使用者的要求。 其二就是以AI生成影像,缺乏弹性。 Anders指出,大多数电影人都相信,“现场真实拍摄才能满足效果,太多(画面)不可以用Sora修改”。 他举例:“例如我要决定在某个场景使用personal(个人)物件,这不能单靠输入文字就生成出来……假设我想生成某人手写字体的画面,但那款字体不是我们认识的标阶体,而是手写字体,这叫我如何输入指令呢?我还要叫真实的人写了出来再输入到AI,(Sora)并没有办法完全tailor made(个制化)。” 目前,Sora仍有不少技术限制,这让一些香港电影人不仅不担心失业,反而令他们更“敢想”。 Anders提到,Sora若最终有助降低电影制作成本,香港电影人也有拍到科幻片的可能。 “香港电影(除了《明日战记》,本土创作很少幻想拍科幻片或灾难片,(我们)不会幻想拍到《Dune》 ,但Sora(发展)愈来愈好,对于科幻片,我们多了一个可能性,可能可以做到真实感比较强的科幻片……而我作为创作者,也会幻想有一日香港可以做到科幻片。”他说。 另一边厢,Sora的诞生对于制作纪录片来说,可能利多于弊。 Anders表示,Sora的出现对纪录片的影响不大,“纪录片是找object(对象/现象)拍摄及长期观察”,重视真实感、重现事实;“Sora有助重现主角以往的片段,也即是我们说的Re-enactment(重演纪录片)”。 他以拍摄人物传记纪录片为例作解释,若要拍摄某歌手的生平,想要重现他以前的演唱会采排片段或一些回忆,“以往的做法就会找人扮那名歌手,或以动画方式呈现,因为可能当时没有拍摄到花絮,但将来可能可利用Sora重塑以前无法拍摄的画面”。 影像制作成本降低 可能冲击从业者的生计 当被问到Sora或其他AI工具为电影业带来的冲击时,Anders坦言:“不敢肯定目前Sora生成到的真实程度,还难言负面影响,除非让人感觉到就像真人演戏一样,没有生硬感,这就变相不需要再有演员。” 他认为,如果真达到那一步,届时导演作为背后的创作者,工作量会大增。 “导演就是make choice(决策)的position(职位),现场拍摄需要取舍,做出不同的决策,导演就需要很有想法。要如何在Sora之下make choice呢?导演的工作量只会更多。因为如果选用了演技很好的演员,导演的工作就变得轻松。但如果没有了演员、变成输入指令到Sora,导演要输入更多的指令……比起一个编剧,导演在Sora的辅助下,反而花的心力要更多。” 曾担任微电影导演的Anders如此说。 那么电影业的行业生态会否因Sora而改变或受到冲击?Anders果断地回答:“会cut budget(减少预算),(资方)一直都觉得做网络广告和电影,不需要那么多budget,有Sora之后, 预计会裁减人手。虽然大部分的人不怕失业,但后期制作部门或多或少也有一点冲击——以往要做五、六小时的effect(特效),现在10分钟就能生成出来。古天乐的天下一(公司)如今也用AI生成配音,这就可以解雇配音员了。” Anders认为,在可见的将来,估计电影公司会缩小团队的规模,但从业者未必会失业,不过“赚少了是肯定的”。因为公司可以在事前外派给AI处理、生成一些影片,再外派出去做后期(制作),这样就节省了拍摄成本和预算。“只是Sora收几钱(多少钱),又是另一个预算了。” 有时会接拍广告影片的Anders也提到,在广告业里,有同行担心“过两年就失业,担心会被AI取代,毕竟广告未必需要有真人,AI可以取代比较多的职位,广告业更需要有creative(创意)的人。” 目前在香港一家广告公司做广告制作的阿迪,则对Sora可能给行业带来的冲击,甚至影响到自己的生计颇为担心。身兼导演、监制的他说,其实在新冠疫情期间,广告业的生态已有所改变,“Producer(监制)一人兼几职,以节省人手,尤其做social media(社交媒体)广告,不会那么多人手架构,copywrite(文案写作)与account servicing(客户服务)都是同一个人做。” 阿迪说,如今新冠疫情过后,香港市场不景气,一些客户会认为,“疫情期间,同样的预算都能做到,为何现在做不到呢 ”,就一直缩减预算。 当歪脑问及阿迪,客户是否会因为Sora的面世,而再减预算? 阿迪说,其实这几年客户的预算一直在减少,很多人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想以AI生成广告的客户大有人在。 广告人的挣扎:Sora好坏参半 阿迪坦言,他自己也不知道Sora的面世对整个行业是好事或坏事。 “有客人想用AI做图,但了解过后才知道,AI每次生成出来的结果都不一致,毕竟近日才推出锁定物件再生成的功能,(以往)生成后要做retouch(润色、修饰), 会有bug(漏洞),达不到客户100%的要求,也修改不了生成出来的作品,客户了解过后才打退塘鼓。”他说,AI生成的作品难以修改这一个缺点 ,也令客户却步。 他认为,Sora的诞生“可能是好事,多一些新的事情尝试下,cost(制作成本)节省了。 ” 但创意还有市场吗? 他说,他与不少行内业者讨论过,“制作预算的时候,一定会有creative(创意)的钱,有production(制作)的钱;如果我省了production的钱,客户又要cut budget ,那么预算就愈来愈少,(我们)赚得更少,倒不如不要调整预算”,就算以AI生成广告,制作人也有工作,“因为需要人手微调(成品),这些都是时间、工夫 ,钱可能少了,但工作未必会少了”。 因此,他尽可能都不会减低制作成本预算,希望保留创意和制作成本。 至于Sora的出现,是否令负责想像的人(创意人)、以至创意更值钱呢?阿迪无奈地说:“创意本来已经不太值钱,尤其在讲求短时间内吸引观众、sell(推销) 到产品的social media上,好像只需洗脑式对白、不断重复想传达的讯息就已经足够,都不需要创意这回事了……因为没有时间和空间给你阐述一个故事。” 阿迪也提到,这对创意人来说的坏事,在实际操作的层面却是好处。 由于香港的广告市场以短影音为主,不像日本有很多平面、实体、印刷品的广告;而Sora很适合用来生成短影音,一个短影音的热度周期也很短,预计未来可能走向这个趋势 ,甚至影片变得更短、节奏更快。 广告媒体监察公司admanGo发表的《2023年香港广告支出报告》显示,社交媒体在去年的香港广告开支中按年14%升幅,当中用户在Instagram上的广告开支高达按年39%升幅;流动广告亦录得按年12%升幅。 这反映数码媒体继续受到广告商重视。 此外,阿迪看到了Sora为自由广告业者带来的便利。 除了在广告公司工作,阿迪本来也是自由工作者(freelancer),而业内有不少同行都与他一样,喜欢以个人身分接拍不同广告,而非只受聘于一家公司。 他有时需要利用不同的辅助短片(B-roll)来制作brand video(品牌影片),但短片的选择不多,“如果用Sora,输入指利就生成到想要的片”,这让工作变得更容易。 他也指出,以往在制作影片样本(demo)给客户做参考的时候,需要请人或自行绘画分镜脚本(storyboard),但现在“只需入command(指令)就做到mood board的图”,简化了这个阶段的工骤,“对Freelancer来说,这就压缩到(时间和人力)成本。” 当被问及有否担心被取代,阿迪叹称:“(广告行业)愈来愈难做,很灰心。”他相信自己不是最快被取代的人,估计“最快失业应该是做图的 人(平面设计师),Retoucher(修图师)仍然有用处;而从事3D制作的也危危乎(意指情况不妙),现在简单的3D背景,AI几秒就可生成出来”。 他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感到悲观,并为转行做准备,“可能之后转为学习和制作甜品、烘焙,也想学习冲咖啡”。 国外广告业的AI应用 综合Anders和阿迪所见,香港的电影和广告业未见广泛应用Sora、Midjourney等AI生成工具。 而在国外,已有部分业者开始使用相关的AI工具,虽难言达到广泛应用,但业内人士开始就此讨论,如何运用这些AI工具。 三年前移居加拿大的港人SiuSiu(萧萧)正在多伦多的广告公司从事文案写作(Copywriter),公司以制作刊出在YouTube上的影片广告为主,也有一些社交媒体广告,行业生态与香港十分着重 社交媒体广告的情况不同。 她表示,同事之间都有讨论Sora、Midjourney、ChatGPT这些AI工具,更有人开始应用在日常工作之上,“主要都是平面设计师,他们会使用修图AI工具,因为可能缩短一些较重复 性的工序,但影片拍摄的团体却较少使用AI工具”,客户所要求的拍摄场景,大多数都无法用AI生成出来,真的要到现场拍摄;而她则会使用ChatGPT,为文案做校对工作。 对于公司如何看待员工使用AI工具来工作,Siusiu表示:“公司、上司其实都很open(开明),不介意我们使用AI工具作为辅助工具,但不是完全依赖AI。”但公司至今未有制定使用指引或守则 。 SiuSiu说,同事之间都会讨论AI工具能否取代他们的职业,他们都较为乐观,认为虽然未来可能有更多的AI应用,包括各个层面(文字、图片、影片、声音)的,但AI工具 难以取代他们,“仍然要有人做修改、把关的工作”,并相信这些职位不可能完全“AI化”。 工作以外,SiuSiu在工余时间也有经营个人部落格。 同样作为内容创者(content creater)的她,拥有两个公开的社交媒体帐户,一个是纪录移民大小事、分享日常生活;另一个则是关于美睫的。 她坦言,与工作不同,她不会使用AI工具来撰写内容,因为刊登的内容都是她真心想分享的,所以她希望以自己的文字创作内容,而不是AI工具生成出来的内容。 阿迪也提到,Sora的面世令更多内容创作者和素人更易“入行”,“(制作内容)门槛降低了很多”,但不论是他还是其他内容创作者,“将来面对的竞争会更 大,content creater、Youtuber、Instagram的创作将会更多”。 而且,当市场上有更多广告采用网络或社交平台发布,“客户就觉得不用那么高的要求,(预算)可以便宜一点”。 他批评,这是香港广告业不健康的行业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