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大学教师离职潮自2020年不断持续,最新数据显示,8所香港资助大学在2022/23学年的教员离职率达7.6%,创下自1997年香港主权移交后新高,共计380人离职。各学科中,教育及人文社会学科的离职率均呈上升趋势。其中教育系的离职率由前一学年的6.25%上升至14.22%,香港浸会大学的教育系共有7人离任,占该部门教职员总数四成以上;而8所大学的人文社会学科合共有62人离去。 这股离职潮也影响了艺术教育领域,各大院校的艺术系其实早于2021/2022学年已有明显的人事变动,不少资深艺术家纷纷离开大学岗位。当中有人移居英国,亦有部份转至台湾。大学教师离职潮及香港移民潮下,正隐藏着香港教育资源严重流失的问题。 为填补这空缺,一群移居海外的艺术家今年一月便成立了一个名为“走堂”(广东话“逃课”的意思)的网上教育平台。这个平台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香港艺术家和文化教育工作者,提供了一个全方位的文化艺术学习空间。“走堂”令人瞩目之处除了有很多知名艺术家参与外,更有趣的是课堂逗趣名称:《艺术嘅嘢我识条铁咩?》(艺术的东西我懂个啥?)、《我细细个就钟意画画工作坊》(我自小就喜欢画画工作坊)、《把鬼吖!咁都叫艺术?》(瞎胡闹!这都叫艺术?)、《音乐录像的前世今生》、《摄时间》⋯⋯。 移民潮下香港艺术教育的可能性 问“走堂”创办人前香港浸会大学视觉艺术院助理教授、政治漫画家黄照达当初为什么会有创立“走堂”这个想法。“两年前,我离开了在香港浸会大学的教职来到英国。当时我原本想继续在大学教书,毕竟已经教了十七年。但因为需要照顾家庭,所以只能考虑兼职工作。我也尝试发过求职信,可惜并未收到太多回应。”跟很多刚刚到外地生活的朋友一样,不少人开始的时候也会遇上求职问题。“那时眼见身边有许多从事艺术教学的朋友也来到英国,他们都拥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兼且已有大量教材。当时我心里想,没理由把香港的艺术教育资源埋没。”就这样,黄照达便尝试在社交媒体发布讯息,问问有没有朋友有兴趣一起干点什么?出乎意料地,没想到贴文一出竟然会一呼百应。他召集了大约二十位身处不同地方的朋友,开始讨论网上教学的可能性。就是这一念,成就了今日的“走堂”。 移民潮下,很多香港人都会问离开的人可以做什么?留下的人又怎样继续生活?“走堂”希望各艺术家及文化工作者能在这个离散时代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跨越地域界限,以崭新形式为文化艺术教育继续出一分力,让更多人可以分享到艺术的喜悦并从中得到启发。 黄照达续说:“自去年一月起,我们开始透过视像会议一起讨论这个计划,并尝试思考未来教育的方向及网上教学的可能性。当初我们甚至组成了不同的小组,其中一些人专注研究如何建立一个网上教学平台,另一些人则负责网上教学的资料搜集和研究。”讨论范围由平台的命名、组织形式到合作关系,每个人都可以因应自己的情况决定想投入多少。计划看似有一种乌托邦的理想,但原来要执行起来并非易事。“要做一个网上教学平台比想像中有更多东西需要考虑,但因为大多数成员都是艺术家,缺乏商业背景和经验,执行起来比较困难。”他补充:“例如当时有人提出建立一个去中心化的组织,希望避免权力集中,以实现更平等的合作关系。大家都不希望有‘大台’。这想法也涉及到安全考虑,尤其面对政治环境的不确定性,即使只是从事教育工作,大家也会担心当中会否存在潜在风险。” 经过几个月的讨论,计划仍然没有太大起色,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要令二十多人达到结论也并非易事。最后黄照达决定邀请其中两位成员集中火力研究,由公司注册、网页设计及整个平台的运作,除了想法,还需要有人执行。经过一番努力,“走堂”终于在2024年1月成立。网上教学平台并非新鲜事,世界各地也有不同的网上课程,有的是录影,有的是即时面授。那么“走堂”有何特别之处?原来“走堂”罕有地以粤语授课。华人地区的网上课程虽然蓬勃,但都是用普通话教学为主,毕竟普通话市场非常庞大。外国流行的MasterClass、Coursera都是用英语;主打创意艺术的Domestika则以西班牙文或英语为主。如果从商业角度考虑,粤语教学绝非营运之选,但“走堂”并非以赚钱为主要目的。 纯粹的“为学习而学习” 粤语教学是为填补这个语言裂缝,让更多以粤语为母语的学习者也可以用第一身语言接受教育,打破以英语为主要教学语言的学术高墙,让学术普及化。此外,现时大部份流行的网上课程都是预先录影,而“走堂”暂时已推出的课程都是即时面授。就好像疫情期间的网课一样,师生在课堂上可以有更多互动,课程内容亦可因学生们的反映作出调节,可以更人性化。正因为疫情关系,这几年老师们已习惯了网上教学。“‘走堂’最大的卖点是不少老师也曾经在大学任教,有一定学术根底及丰富的教学经验。他们都是活跃的艺术文化工作者,能与学生分享艺文界的实战经验。” 那么“走堂”跟大学的课程又有什么分别?“首先,在这里我们多数以短期课程形式授课,课程大多以四堂至六堂为一个单位,令学生没有太大压力。其次,老师在这里可以开办自己想办的课程,非常自由。”黄照达解释,以前在大学任教会限于课程结构及院校制度,有些科目不是想开办就可以做到。举例说他曾经想开办“政治漫画课”,但最终并不成功。“假如课程要跟其老师合作,内容就要有所迁就。”除此之外,因为大学的学位要有认授性,涉及学位颁授,因此每个课程都需要经教育局的程序及审批,也要符合资历架构。所以除了教学内容以外,还会牵涉很多其他考虑。就以上课时间为例,大学的课程通常以十三个星期为一学期,每周四小时,时间上相对有限制,有些课程其实未必适合这个结构,但在大学执行上必须这样处理。 而“求学是为求分数”,也是经常出见的毛病。“有时学生做作品时会刻意迎合老师的口味,以求高数,有些会违背了创作的初衷。”相比之下,“走堂”一切都比较自由,老师可以自由发挥,设计任何想要的课程。课程设计及内容都没有限制。学生也可以更加纯粹地为学习而学习。 “走堂”由一月开始,每个月都会推出不同的课程,现在主题课程已累积超过十多个。涵盖音乐、文化、视觉艺术、电影等多个不同范畴。音乐方面包括填词人王乐仪主持的《窃窃诗窃窃歌词创作坊》,教授广东歌歌词基本技巧以及香港流行音乐文化知识;音乐人黄津珏的《音乐与社会》则尝试引导学员探索音乐在不同文化和社会中的角色,以及评估音乐对社会的伦理和文化影响。——一般人学习音乐通常都是以学习乐器或乐理为主,这些课程彷佛提供了另一个出口。 录像方面,资深影评人朗天的《当电影之门向你打开》或许能让你成为一位更专业的影迷,因为课程将教授基本的电影语言以及鉴赏和评论电影的方法;录像及声音艺术家麦海珊的《音乐录像的前世今生》,则会由音乐录像的起源、历史、类型和制作方法入手,分析音乐录像声音和影像之间的关系。视觉艺术方面,已创立十多年的C&G艺术单位就举办了《务实策展研习班》,通过实际经验和案例分析,让学员了解策展的历史、种类、流程和细节,同时探讨香港艺术界的历史,还有更重要的“黑历史”。 而黄照达本人则开办了两个关于绘画的课程,分别为《漫画如何说故事》和《我细细个就钟意画画工作坊》。《漫画如何说故事》会介绍漫画的形式、语言以及创作漫画作品的基本步骤;《我细细个就钟意画画工作坊》则会透过连串练习与实验,尝试让我们重新认识绘画,一起去体验艺术如何改变我们日常的思考模式。 通过课堂反思艺术 疫情过后,网上教学已经渐渐改变了教学的面貌,催生了寻求改变的声音,教学已不应再是单向地在传统教室里灌输知识,它理应呈现更多可能性,去回应现代人的诉求,它可以超越年龄界限,回应成人学习的需要。“现在,资讯的流动方式改变了我们思考和理解事物的方式。当来自不同地区的参与者都把自己的文化体验融入学习过程中时,我们就能更容易将不同的知识连结起来,突破自身的局限,创造出意想不到的新事物,艺术领域尤其需要这种文化的冲击。” 黄照达说:“为什么我们长大后就不能继续学习艺术?假如小时候对艺术感兴趣,但大学没有机会进入艺术系,那是否意味着我们一辈子就此失去接近艺术的机会?又或许,是长大后才对艺术发生兴趣呢?我们又可以在哪里寻求答案?”黄照达深信艺术不应只存在于艺术学院里。“有时学生自己也会设限,觉得艺术与自己无关,甚至有些遥不可及。我们相信,文化艺术的教育对个人和整个社会都有着深远的影响。在这个离散的时代,当我们谈论文化传承和个人身份重塑时,我们需要一个独特且有趣的空间来实现这一目标,从而引发更多有意义的讨论。这种离散的状态正好为我们带来一些距离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我们从来没有想像过的视野,去重新检视我们的文化特质。” 他续说:“我相信艺术对人们会产生积极的影响,因为艺术能够触动人们内心深处。大部份人太着重头脑或双手的训练,而艺术正好是让我们检视自己的心灵。特别在这个离散的年代,心灵上的需要其实很大,只是我们都习惯忽略它,现代人很少照顾自己的内心。”艺术正好能够帮助我们重新联系自己的内在世界。“从前我画政治漫画,也比较是头脑的东西,但自从到英国后,渐渐发现有些东西比头脑重要。” “走堂”的学生来自各行各业不同阶层,遍布世界各地。藉着网上课程,大家不再受到地域的限制。目前大部分学生来自香港,但也有来自台湾、新加坡、韩国、加拿大、英国以及内地的同学。“当中一位来自加拿大的年轻母亲,她竟然不介意时差问题,愿意在凌晨四点从睡梦中醒来去参加《漫画如何说故事》,这件事实在令人非常感动。原来她成为母亲后,有许多感受想透过故事表达出来。”有些学生并不是要成为艺术家,艺术创作仅仅是生活的一部分,就是这么纯粹。正如我来到英国后,有了些新的想法,开始会留意一些简单而实在的手艺。有很多人可能一直默默耕耘做着自己喜欢的艺术。它彷佛让我重新欣赏艺术创作的本质,有一种脚踏实地之感。 千里相聚后再不“走堂”的学生 教学都彷佛有种使命感的东西。“未来我们也会考虑做一些关于传承的项目,希望为离开了原本工作岗位的人,提供一个出口,透过艺术去经历生人另一个阶段。”黄照达有一位朋友原本是建筑师,他来到英国后便开始涉足绘画,也常到不同的地方看展览,实践他的第二人生。近年许多香港人纷纷移居到外地,脱离了原先在香港的营营役役,无论被动或主动,生活确实己经改变。大家也需要重拾步伐,继续前进。虽然没有实体空间,“走堂”却意外地成为了一班有共同兴趣的离散港人聚脚点。由于现时的课程都是小班教学,并非录影,上课的时候就像网络聚会,把来自不同地方的人聚在一起。“有老师甚至笑说这是交友平台!”他说:“大多数老师下课后都感到兴奋不已,忍不住要在我们的群组分享。这可能是因为学生都是自愿报读课程,因此上课时主动性也很强,令课堂气氛非常良好。”有老师在下课后会立刻收到同学透过电邮寄来的感谢信或分享。这些都是美丽的互动,学生们可以得到学习的喜悦,教师们也可以重拾教学的激情。“学生可以纯粹出于对知识的渴望而学习艺术,即使他们不打算成为艺术家,也能够了解艺术的重要性。他们真的不会‘走堂’。”黄照达笑着说。 “走堂”已试运营了几个月,究竟暂时最大的挑战是什么?未来的方向会怎样?“其实成立走堂最容易解决的是师资,因为朋边已有很多教学经验丰富的艺术家朋友,他们是这个平台的支柱。我希望大家同时也可以从平台中受益,这个平台是将大家的力量集结再放大。”平台也会上载一些文章,未来或许还能帮助学生销售他们的作品。“我们并非想做一些商业的东西,只是想看看能否打破一些传统的边界。走堂是一个实验,我们最终并非要成为一间‘教育机构’。当大家看到艺术教育在大学体制里面对的困境,我们希望可以成为建制以外的实验场域,抛开对空间的固有想像,建立一个流动和开放的平台,去填补体制的不足。”似乎走堂本身就像一个正在进行的艺术实验。 “走堂最大的困难是缺乏资金,所以我们只能自己建立网站,很多东西都要自己动手解决。此外,由于我们也有自己的工作,时间分配是一个挑战。正如前面所说,与我们合作的老师并不具备商业经验,对于如何开班、怎样收生?如何吸引学生或让人知道这个平台等一连串东西,都是我们在学校任教时不需要担心的问题,因为学校会帮忙处理,但现在我们必须自己面对市场,所以很多事情也在摸索中。” “世界改变了,人类的需要变得不一样。关于教育,从老师的角度来看,我们会思考‘为什么要进行艺术教育?’;而从学生的角度来看,我们则反思‘为什么要学习?’”现在,我们可以通过YouTube等平台学习各种技术。“就像我就读小学的女儿,她就是看Youtube学习怎样织围巾。”网络上虽然有很多资讯,但时至今日,我们看的东西都碎片化,如何令碎片有效地整合再重新连结起来,这是身处现代社会每个人的挑战。“院校仍然具有它们的存在价值,但它们要知道自己为何存在。对于走堂的长远发展,我希望它能成为一个平等的平台,让艺术家们可以快乐地在这里进行教学,同时也能维持生计,无需为生活操心。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享受教学的乐趣,保持初心。如果老师们可以不再依赖大学而继续从事教育工作,那对我来说将会是一件令人感到荣幸的事情,我也很乐意为此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