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很难公允地评价政治领袖的功过。尤其是权力愈大、愈能左右历史走向的人物,其附带的责任亦愈大,使至他需要为一切看管范围内的事情负责。 美国前总统卡特(Jimmy Carter)刚在12月29日以百岁高龄逝世。虽然他的任期只有一届(1977至1981),竞选连任时败给里根,但也可以说是非战之罪:他主政时美国国内正陷入滞胀——高通胀、高失业率,以及能源危机的三重打击。外交方面,他又要面对美国撤出越南后的国际地位衰减、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挑战、坐视以色列和阿拉伯诸国无日无之的中东战争影响美国能源安全,还遇上突然令美国失去中东重要盟友的伊朗伊斯兰革命。但即使在如此艰难的背景下,他还坚持推行“人权外交”,同南韩、台湾、智利等传统右翼独裁政府盟友交恶。 历史未必会说卡特政绩丰盛,深受民众爱戴。但一定会说他是位“适应时代变迁时,原则不变”的君子。这种精神更为他赢得2002年诺贝尔和平奖的荣耀。 时势造英雄,“水门事件”之后入主白宫 1924年,卡特出生于佐治亚州一个花生农场主家庭,年少时热衷讨论政治,亦有虔诚的宗教信仰。 1946年从海军学院毕业后,先担任了七年军官,然后回到家乡普莱恩斯(Plains)参政,并在1962年步入州政坛。虽然他首次在1966年竞选州长落败,但下届即卷土重来成为佐治亚州州长,是为当时最年轻的南方州长之一。 “种族歧视的时代结束了。”卡特在州长就职演时说。卡特的施政带有理想主义和进步的观念,出任州长时期,已强调生态保育、政府效率和消除种族歧视为施政主轴。 1974年12月,雄心万丈的卡特宣布竞选总统,展开为期两年的竞选活动,势头逐渐增强。他先后与福特(Gerald R. Ford)辩论三次,并于全国代表大会击败后者,赢得为民主党出选总统的资格。 然而,卡特数年间由州长一跃成总统参选人,某程度上也是时势做英雄。 1972年爆出的“水门事件”,以及后续引发的宪政危机,不但让时任总统尼克松狼狈地宣布辞职,也令民众强烈关注总统权力和行政部门的诚信——“体制已崩坏”是当时不少民众的印象。因此水门事件后,卡特竞选时将自己标榜为华盛顿的局外人,并强调自己有坚定原则,可以恢复民众对领导人的信心。没有尼克逊及其内阁作茧自缚,试图掩盖真相,阻挠国会调查,卡特未必想到如此鲜明的公关包装,找到入主椭圆形办公室的秘诀。 卡特主政白宫只有四年,或许时间不能让他有足够时间妥善处理国内的问题。他在位时期适逢美国陷入滞胀,通胀率在四年间逐年爬升,到了1980年已达双位数,而且失业率高居不下。当时联储局主席伏尔克(Paul Volcker)为解决通胀,在1980年用上极端的紧缩货币政策,一下子把利率调升至20%。。 伏尔克的思路,是利用20%的高利率将社会的消费需求压缩到极致,制造一场彻底的经济萧条,彻底打碎市场对物价上涨的预期,从而先解决“滞涨”中的“滞”。唯有如此,之后的美国政府才能通过减税、增加政府开支、降息等不同手段促进经济回稳,没有顾虑地解决“滞”的问题。 卡特总统的“差口碑”很大程度源自这次“激进加息”。回看1980年1月的盖洛普民调,当时卡特总统的满意度还维持在57%的高位,只有33%受访者表示不满意。但到了大选前的1980年10月,满意的数字则正好调转到33%。人为制造的经济萧条令无数家庭失业、企业破产,但却实实在在遏止了美国长达10年的持续性通涨。 许多人如今将里根视为“带美国走出经济泥潭”的英雄,但若没有伏尔克时期的毅然动作,里根“减税促投资”的政策也只会拉起新一波通货膨胀,吞噬几个百分点的经济成长率。说“里根摘了卡特”的果实其实并不为过。更难得可贵的是,虽然美联储决策理论上不受美国政府影响,但卡特能坐视美联储在其大选年推动“正确”但对他个人选情不利的货币政策而不加干预,实在称得上是“高风亮节”。 “忍耐外交”理念虽有斩获 亦有功败垂成 不过卡特能挂冠诺贝尔和平奖,标榜人权和外交成就才是其功绩所在。 “忍耐外交”(patient diplomacy)是其外交理念。在冷战后期,卡特即使深明美国有压倒性的军事优势,也坚持不采取穷兵黩武的方式,尽可能以外交手段解决国际争端。这一点在他卸任总统,获得更大的行事自由度后更见明显。 卡特最为人熟悉的成就,是成功邀请时任埃及总统萨达特(Anwar Sadat)和以色列总理贝金(Menachem Begin)同赴大卫营,斡旋两国签定和约,条件是以色列将其占领的西奈半岛归还予埃及,以建立全面的外交和经济关系。从历史的观点来看,是次成功至少有赖两个时机,一是主政埃及的泛阿拉伯主义倡导者、主战派纳萨将军(Gamal Abdel Nasser)恰巧在1970年英年早逝,交棒给萨达特;其次是1973年“十月战争”后,以色列的民族主义者开始明白“战争非和平”的道理。然而,卡特能结束两国长达30年的敌对状态,创造出史上首个阿拉伯国家承认以色列存在的合法性,其功劳主要在善用时机,并找到两国领导人愿意妥协的平衡点。这也是现今逐步解决以色列立国后乱局不断的起点。 中美关系上,卡特延续了前任尼克逊的政策大方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即借着中苏关系交恶,逐步与中国建交官方外交,并舍弃台湾的邦交关系,希望以此围堵和孤立苏联。当年两党改为承认中国的共识,的确背离二战后美国对台湾的道义责任。虽然在《台湾关系法》取代《中美共同防御条约》下,美国仍有义务“协助”台湾自我防卫,但政治现实有时就是那么冷漠无情,毕竟赢得冷战才是美国当年的头号战略目标。 然而卡特的忍耐外交亦有功败垂成,甚至倒灶的时候。卡特最初寻求与莫斯科合作,以第二轮战略武器限制谈判(SALT II)取代第一轮的成果,好让两国大幅裁减核武储备。经过七年谈判,三届政府的努力,卡特与勃列日涅夫终在1979年6月于维也纳敲定条约,两人并在霍夫堡皇宫内交换了著名的“和平之吻”。惟国内舆论反对,加上同年年底苏联入侵阿富汗,美国国会迟迟不愿审议条约,反而以杯葛1980年的莫斯科奥运,以及限制粮食和高科技出口,回应苏联的侵略行动。尽管SALT II从未经参议院准该,但美国至1986年里根政府单方面终止前仍有遵守条款。 要算到卡特任内最大的外交挫折,莫过于是直接使其连任失败的“伊朗人质危机”。 1979年伊朗爆发革命后,一群学生占领了美国驻伊朗大使馆,并扣留了60多名人质作筹码。起初卡特欲以外交渠道解决事件,但当时伊朗神权政府提出两项美国不可能接受的要求:一是送回在美国政治庇护的巴列维国王;二是为1963年支持推翻左派首相摩萨台的政变道歉。僵持之下,卡特只能一方面借中立国瑞士继续与伊朗交涉,另一方面批准军事营救行动。惟行动执行时如灾难般失败,多名美军阵亡,惹起更大的民意反感。 1980年代,有阴谋论指竞选时期,里根团队为阻止人质获释,应承给予德黑兰武器,以让人质一直被扣押到选举之后,以防“十月惊喜”出现,让选情低迷的卡特成功翻盘。惟1993年的国会小组委员会发现上述指控“尚无定论”。也许现在已无法知道真相,但人质的确在里根宣誓就任后随即获释,而卡特最终亦只能以“特使”,而非总统的身份迎接人质回家。 相比近代的美国总统,他是一个少数的“理想派” 或许卡特离开总统职位后,不再需兼顾选举压力,平衡党派立场,可以换来更大的行动自由,实践其外交理念。相较其他前总统,卡特卸任后在政界仍十分活跃,不时发表对继任人的意见。例如他曾批评里根在促进“中东和平缺乏进展⋯⋯不为任何不愉快的事情负责方面非常成功”;美国2003年出兵伊拉克后,卡特亦说时任英国总理贝理雅对小布什“奴颜婢膝” (subservient),并对其行为“感到惊讶和极度失望”;到奥巴马时期,他亦批评美国没有关闭关塔那摩湾拘留营,并说“那里的囚犯遭受多次水刑折磨⋯⋯”,并认为美国需要“扭转政策,重拾道义的领导地位”等等。 同时,随着卡特创建非营利组织,以及其影子外交官的身份,他的足迹亦遍布全球,包括曾经监察巴拿马的选举程序、调解埃塞俄比亚与厄立特里亚的战争、参与北韩核谈判、促成海地政权和平移交、波斯尼亚内战的停火协议、出访柬埔寨探访难民,以及到越南为穷人建房等⋯⋯或许在公众心目中,卡特卸任后的形象还要比在位时更受欢迎。这亦是他获颁2002年诺贝尔和平奖的原因之一。 同样地,相比近代的美国总统,卡特或许是少数的理想派。在2004年的访问里,卡特明言对美国的外交政策“深感担忧”,并说美国“绕过联合国,或贬低其工作的取态,试图单方面处理世界问题。通过军事行动将我们的意志强加于他人,已是强大和早期的可能性,而不是最后手段。这种以行动证明的强烈取态,是放弃所有历任总统批准的重要国际协议,并阻止协议在萌芽阶段的实施。”卡特对世界的看法,批评者会说是天真和脱离现实,但支持者则会赞誉他倡导国际规范和人权。 历史是成败论英雄的故事。卡特只是接过福特和尼克松等前人留下的国际政治和经济格局,在有限的空间内,按自己的理念和能力,试图改变历史的发展。他曾经在和平奖演说时,引用其小学老师的告诫,说要坚守“适应时代变迁时,原则不变”,并说老师介绍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时,将这巨作理解为“善良和真理等简单人类特质,可战胜强大的力量”。相信这种品格和处世理念,就是卡特留给世人的礼物。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