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article is being reviewed A片,AV,或曰成人电影,是现代人为了满足性的需要所创造出来的影片类型。在建构出来的社会印象中,男性被认为更喜欢A片,更需要观看A片,而市面上大多数A片的情节和取向设定,也主要是为了迎合男性的性幻想。与此同时,在长期趋于保守的性别文化下,不少女性曾被教育为需要为对性这件事感到厌恶和羞耻,更勿论主动观赏成人电影。 但事实上,女性同样对A片感兴趣,市面上有也有面向女性的成人电影,而在性教育缺失的社会,和男孩子一样,不少女孩子的性启蒙可能也是从成人电影开始。 女性喜欢A片吗?她们喜欢什么样的A片?又如何理解A片?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A片的情形吗?她们如何看待这个经验,恐慌,困惑,还是费解,亦或者好奇被吸引,像着了魔一样不断去搜索?是如何从影像开始,探索自己身体和情欲之间的关系呢? 我们采访了五位1990年代出生的女性,问了她们这些问题,也是问你。 A片开始的身体探索:好奇,抑或厌恶 这些成长于赛博时代的女性,都经历了在青春期前后,在某个弹出的窗口,始料不及地看到陌生异性生殖器的遭遇。 小米今年24岁,她清楚记得自己第一次看A片的情形,是偷看倒了爸爸的DVD。那时她大概是12岁、13岁,她记得,那部影片“是部香港的A片,看了感觉就是很兴奋…… 因为之前没看过这种。”她记得,当时总会挑没人在家的时间,用便携DVD机一再观看那部影片。 那时年纪尚小的小米观看时会有自然的身体反应,“有点湿湿热热的”,但并没有专业的性教育内容可以帮助自己的探索。“也不知道阴蒂阴道在哪里,还去百度百科找怎么自慰。” 这种身体反应和好奇最终被羞耻感盖过。“又很想看又害怕。害怕,是因为觉得女孩子不应该看太多。后来我怕自己沉迷于色情片,就直接把那张碟直接丢了。” 27岁的点点第一次看A片时,反应和小米截然不同。“吓得半死,五雷轰顶。”她同样是从爸爸那里不小心接触倒。那是她初中时的某个周末,她用爸爸的电脑听CD,好奇点开了播放器的历史记录。 “一打开,就是两个在交配的人,但当时我不那么清楚他们在干嘛,只是隐隐约约知道,(觉得)特别惊恐。之后好几天我都无法跟我爸对视。” 点点觉得,片中的生殖器特写实在“太恐怖了”。“无法想象大人们都经历过这种事,跟爱情片里的浪漫温馨完全不同。”点点妈妈是医生,她觉得那画面根本就像妈妈会看的手术视频,“看起来全部都是血肉模糊的,不明白为什么会让人’兴奋’。” 但后来,点点开始看多了A片,原因却是对自己身体的厌恶。点点是独生子女,几乎没有和女性同学或表姊妹一起居住的经验,青春期也没有谈恋爱。“除了在A片里,我几乎没有看过人的裸体,更别说是男人的裸体。”她对人的身体,既好奇又觉得有点恶心。 “我会拿镜子看自己的下体,我觉得特别丑陋。但网上的小黄文会把女性下体描述得非常美好,我就很费解,是我自己的特别难看么?(后来)我开始找不同的A片看,想看看人的身体到底应该是啥样的…… ” 这种感受延申到了成年之后。去年,点点谈恋爱了,跟对方有了身体接触,“我第一次跟人赤裸相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过太多A片的原因,她非常紧张,总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够美,不如色情片里那些裸露的女体美丽。 女生看什么样的A片 “我从来没自己找过资源,都是看对象的!” 快奔四的雅雯刚刚生完第二个宝宝,她承认,现在A片对自己的生活很重要,在经历了两次生育后,她和伴侣之间的性生活需要它作为调剂。 A片是老公和雅雯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会在一起分享的情趣。雅雯家有一个U盘是专门放存A片的,她有需要时也会自己拿来看,老公隔一段时间会在里头下载些新的片子。“通常不局限类型,日本的、欧美的、国产的都有。” 雅雯对A片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奇,看A片更多情况下是为了陪老公,A片是默认的夫妻情趣,是无法在生活里了解的真实,是可以学习和比照的模版。“我对性的认识和探索是从A片开始的,通过观看性生活也更愉悦,和伴侣互动的时候彼此也会有更多沟通。” 但雅雯说自己没什么机会去寻找自己喜欢的AV类型,对怎么上网找完全是“两眼一摸黑,不知道门路”,他找她看,是长久以来的模式,自己一直是这样被动投喂的状态。 跟男友住在一起的尤丽也经常“跟着男朋友看A片”,她说这是一件自己一点不喜欢的“例行公事”,称不上讨厌,但她不明白男朋友喜欢的A片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不停地做活塞运动,重复再重复”她说,“我可以看,可完全不享受。”对尤丽而言,要感知情色氛围,前提必须是进入一个有情绪的故事。她会去看“莓辣”、“罗南希”这种针对女性的公众号去看最近推荐的电影或电视剧,然后按图索骥找片子。尤丽列举了两部自己喜欢的剧集:《全裸导演》和《名姝》。前者是讲述日本成人产业的网飞剧,后者是部以女性为主体的英剧,聚焦于18世纪的英国妓女,在尤丽来看,这都可以视为非一般类型化的“色情片”。 找资源这种事,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小米是被采访的女生中少有看片无数的达人。当十五六岁的她躁动时,会在社交网站上孜孜不倦地寻找还没被和谐掉的A片痕迹,如饥似渴地反复看香港三级片里的小片段,和朋友们像接头一样地分享自己私藏的小网站,“哪怕是不那么熟的朋友,大家随便聊聊,就会说到哪个网站还不错”。小米就这样越找越快,越看越多,从快播时代,看到云盘时代,现在她是pornhub的会员。 “我什么内容都很感兴趣。循序渐进,越来越猎奇,群P,乱伦什么都看。”小米只跟女孩谈恋爱,但她并不爱看女女的A片。“我以前看很多GV,是因为GV真的很好找,你去微博随便搜能找到一大批买GV的人。但是卖AV的人就没有那么多了,我也不知道为啥。看GV挺刺激的,因为你能看到很多男性生殖器,(刺激)很强烈,比AV来得刺激,而且GV里的男的都比较帅。” “A片看久了,会觉得很无聊,就像吃辣一样,习惯了那个滋味,还想要刺激,就会越来越重口。” 在睡不着的晚上,她常常去pornhub冲浪,从欧美看到日本的。现在她爱看国产家庭自制,虽然里面的人长得不好看,但是他们的样子比较真实,这使她容易带入自己。这种“我被羞辱的感觉”,是她个人的私密偏好,她能从被凌辱和宰制的想象中获得快感,即便这并不是她在真实生活和恋爱中需要的。 “好A片”与“好欲望” 有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是,我们的对色情片的欲求是被塑造的还是与生俱来的。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无感男人》的森冈正博提出一个疑问,自己为什么会对超短裙发情?不论是身着超短裙的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令他兴奋不已。千鹤子的分析指出,令他发情的不是人,是作为超短裙的物,而这种恋物癖倾向并非动物本能,而是高度的文化产物。 不同人对色情片的欲求虽然来得更复杂,不可一概而论,但如果关注到A片作为文化产物的属性,那么就会了解到A片是在不断界定和形塑我们的欲望,它从来不是那么自然而然。 还是学生的另楠非常十分认同这一点,另楠曾在无意中点开一个色情网站,满屏裸露、等待“被羞辱”的女性,震惊了她。 另楠认为A片是一种羞辱女性的形式。“这太让人难受了。” “你能看见无数女孩的脸和她们的身体,你看不见男人,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那次的经历激发了另楠,“我想看看,最恶心最下流的A片到底是啥样,人到底能多恶心多下流。” 这些通常以男性欣赏视角为出发点的A片,在她看来,代表着一种权力关系:“你看着那些女孩脖子上套着铁链然后让人鞭打,就跟’N号房’里的情境一摸一样。这些片子到底是怎么拍的?又会为看的人造成什么影响?作为一个女孩来说,真得太不舒服了。” 她也同意,很多A片没有那么极端,“但你能清楚地意识到女人和男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大多数A片是以男性的视角为出发点的”。另楠无法想象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性”会是这样,但她认为这样的A片给观看者造成什极其可怕的影响,“我不觉得’N号房’或者类似的事儿跟这些色情制品无关。” 男性凝视还是女性凝视 异性恋男性看AV时,注意力主要关注影片中的女性,通过片中女性的身体和反应找到感觉。而有趣的一点是,大多数受访的女性认同,自己在看A片的时候,视点同样是落在片中的女性身上的,并没有那么关注片中男性。 为什么女孩看A片也会更关注女性呢?如果用“男性凝视”的理论来解释,可能因为在大多数A片中,摄像镜头都对着女孩,它对着女孩的胸、臀、腿和脸,女性是镜头中被观看的主体。我们常常看不到男性的样貌、表情,因为在这个时候,欲望的主体仅限于男人,女人只是没有个人意志的欲望客体。 多数情况下,女孩们在看的时候也会自我代入摄影机的主体位置,而“男性凝视”就是这样发生的。 而有人认为,A片中常见的场景“女性自慰”,更是“男性凝视”的极致体现。这些情节并不是为了呼唤女性的性感受,而摄影机完全取代了缺席的男人,男人可以象征性地把自己的男根代入到画面中。 1983年,女权主义活动家安德里亚·德沃金和女权主义法学家凯瑟琳·麦金曾农曾起草了这样一份反色情法案。她们将色情作品(pornography)定义为:以图片或文字明确表现的女性的性从属地位,包括将女性非人化为性客体、性物品或性商品;被简化为某些身体部位,被物体或动物插入,或出现在受辱、受伤、虐待的情景中;表现为肮脏或次等的;流血的、淤青的、受伤的,并在这些情况下显示出性吸引力的。 她们认为,女性在色情制品中是失语的,次等的。 而如今过去了数十年,A片的骨血里是否就渗透着“男性凝视”呢? 有一个值得关注的变化是,如果你耐心搜索,不论在pornhub这样的大型情色网站,还是一些美国或日本的小色情网站,大都可以看到带有“女性之选”标签的A片,再深入一些挖掘,你会找到一些专门做女性向A片的厂牌。 根据pornhub的统计,女性注册者在逐年递增中,去年注册人数占比已经将近40%。女性的性需要正在情色影视市场被看见,或许将逐渐成为另一个潜在消费群体。 女性的性需要正在情色影视市场被看见,或许将逐渐成为另一个潜在消费群体,“女性之选”与其说是顺应时代观念的政治正确之选,不如说是资本更体贴消费者的表现。 那么“女性之选”是更尊重女性的好A片么?亦或者只是政治正确被资本收编的表现呢?这些打着“女性之选”标签的AV真的更适合女性么? 在点点看来,打着“女性之选”标签的A片主要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只是将生理学的男性转换成女性,套用传统AV的模板,以男性的身体取代女性的身体局部特写,男强女弱的权力关系被倒置——“比如用继母和继子这种故事做脚本”。她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在pornhub打开“女性之选”这个标签时,被吓了一跳。“你会看到满屏的男性生殖器。OMG,我更愿意看女孩的裸体。 另一种用爱情片包装情色,点点看过一些日本式的“女性之选”A片,她认为这些A片更女性友好,“它主打女性市场的倾向很明显,每个片子开头都会有男优的个人介绍——只有男优,没有女优!”。看这类影片对点点是全新的体验,不过“镜头大多数时候聚焦在男优身上,你能明显感觉到他很多表情和姿势是做出来的,因为跟传统A片中男人的样子太不同了”。这点让她恍然大悟,原来A片是假的,“女孩们的样子肯定也是演的!只是我们已经习惯了”。虽然这种A片颇有教育意义,但对点点来说,看它更像是人类学观察。因为自己的关注点通常是在女孩身上,并不那么在乎男人的样子,所以对这样的“女性之选”也只是看看而已,没有漂亮好身材的女孩,她的兴趣也无法被调动。 小米也是这样,她对于“女性之选”A片同样兴趣寥寥,小米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已经太习惯那种男性视角的A片,另她感觉最乏味的就是漫长的接吻和抚摸,“看A片才不是为了看这些”。 小米是“重口分子”,她喜欢看各种性向的爱情片,但是对可能属于女性向的含情脉脉的A片毫无兴趣。睡不着的晚上,她去pornhub冲浪,从欧美看到日本的,再到她现在最爱看的国产家庭自制,她也会听激烈直接的ASMR,这些都让小米更容易带入自己的感受。“被羞辱的感觉”,是她个人的私密偏好。 但小米坚持性幻想、性欲望与真实的性爱是两回事,“表演就要越激烈越好”,她能从被凌辱和宰制的想象中获得快感,但这并不是她在真实生活和恋爱中需要的,她甚至讨厌伴侣粗暴的拥抱。 点点和小米都能意识到自己审美中不自觉的男性凝视。她们知道哪种A片更“好”,但却无法更喜欢那种更“好”的A片。更令点点觉得矛盾的是,似乎只有女孩才会这样审视自己的欲望,“好欲望、坏欲望、好A片、坏A片”——“男生们会自然而然吧”。 另楠把A片分为好A片跟坏A片。”好A片是没有暴力、虐待和不平等的权力关系,这渗透在剧作、服装、布景、表演…… 各个方方面面”。 另楠举了独立情色电影导演Erika Lust的例子,她曾在TED上发表的关于A片的演讲。Lust是个致力于探索创造女性视角A片的人,另楠认为,她做得是好A片。 她认为对于好A片的探讨,更应该在A片制作产业内部发生,“我们作为观众能讨论自己的欲望是好欲望还是坏欲望么?包括A片在内所有流行文化的边角,已经塑造了我们的欲望!” 在A片大站搜索Erika Lust的名字,只有寥寥几个搜索结果,去Lust的创立的个人网站看几部她的作品,她使用不同肤色和身材的演员,用更丰富微妙的细节讲述性爱。她的A片被认为更多元化,更具“道德感”,更美。但就像另楠所说,“这是你会在艺术馆看到的A片,你也在用逛艺术馆的心情看这种A片”,它或许无法为饥肠辘辘的人果腹,无法改写欲望的模式。 “我们的欲望,是不是已经被我们看过的A片形塑了?”她自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