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克莱尼(Anny Clenney)至今还记得,在为猎犬查理找到主人后,将它送回宠物领养中心的路上,自己在车里抱头大哭的样子。 过去的一年,单身妈妈克莱尼和她5岁的女儿成为了2家宠物领养中心的志愿者,前后代养了8只猫和2只狗,“面试”了至少了50个申请宠物领养的家庭,共为10只猫狗找到了主人。 新冠病毒重创美国经济,宠物业却逆流而上。大批志愿者代养宠物乐在其中,享受与动物的短暂亲密接触,宠物领养、救助中心难得被“一扫而空”。平行供应链的另一端,各类宠物市场“供不应求”,半年后出生的动物早已为预订。在被疫情激发的,渴望陪伴的人类内心需求的驱动下,各种黑色、灰色的宠物经济产业借着浪潮,应运而生。 塞得满满当当 美国弗吉尼亚州四月初的一个下午,大雨倾盆。阿灵顿动物福利联盟(Animal Welfare League of Arlington, 以下简称 AWLA)门口被捐赠的宠物用品塞得满满当当。工作人员带着手套,有条不紊地分类整理捐赠物。一对母女站在门口,拎着笼子,热切地等待,迎接新的“家庭成员”。 从家往返AWLA,在疫情期间,大概是克莱尼跑过最多的路。她从这里接宠物回家,在帮它们找到领养主后,再送宠物回来,与领养主人们交接。克莱尼抱怨,“最短的一次只间隔了三天”。但比起大多数还留在代养申请等候单的人,克莱尼是幸运的。疫情发生的一年后,AWLA的寄养申请者候补人已超过了200人。 去年3月初,疫情突袭美国,AWLA的首席执行官决定暂时关停领养中心。员工切尔西·琼斯(Chelsa Jones) 向歪脑记者回忆,只有一周的时间,他们要为200只动物找到寄养家庭。此前寄养候补者的数量寥寥无几,他们只好在社交媒体上求助。没想到,“很快邮箱就爆炸了。我们收到成千上万的申请,这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需求。” 最终,面对源源不断的申请,AWLA不得不发表声明暂停接受代养。 这种看似疯狂的“动物领养热潮”其实并非头脑发热。在美国,每年平均有六到八百万的动物被送至救助中心,但有半数都无人领养,长期住在救助中心。所有接受歪脑采访的领养主都不约而同地提到,领养宠物是他们一直想做的事,只是疫情为他们打开了这个窗口。 “居家令”让克莱尼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缺乏与他者接触的生活是多么孤独与艰辛。她提醒自己,哪怕只能跟人生活几天,这些动物也一定比关在救助站的笼子里快乐。但她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也迫切地需要宠物的陪伴,“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会让我们被遗弃的生活增添些色彩。” 作为代养主,一个重要的任务是为宠物找到一个值得信赖的家。自疫情起,克莱尼的邮箱也同样被塞得满满当当。每只宠物平均有四、五个申请者。有只不足两岁的小猫咪,领养信息刚被放在网上,一会儿的功夫,她就收到了十封面试申请。久而久之,克莱尼总结出心得——不能按时赴约的坚决不要。面试时候,说话粗鲁的丢进黑名单。家中有小孩子的,得要格外谨慎。 “领养一只狗比(领养)个孩子还难”(It’s harder to adopt a dog than a kid)。这句话常被美国领养主们津津乐道。第一步,详细的领养申请——个人信息、家庭居住环境与条件、宠物习性认知等等——就让不少人望而却步。在疫情期间递交了超过20封领养申请的贾佩瑶对此深有体会。在一次次“拼手速的赛程”中,她摸索出了技巧。她整合了常见问题的答案,以方便申请。每天要不定时去刷新领养中心的网页,看到心动的猫咪就立刻申请,由不得半点犹豫。但即使是这样,大概率还是会被捷足先登,二十个申请中进入下一轮面试的只有四、五个。 宠物领养炙手可热,而平行供应链的另一端,宠物市场也供不应求。俄亥俄州的奥顿·埃克斯(Autumn Acres)在自己家中繁育、出售袖珍宠物猪(Mini Pet Pigs),今年也是第四年。她的小猪价格不菲,一只2500美金,不接受议价。疫情刚开始时,她每天都焦虑不安,担心自己的生意会受到影响,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这种担忧是多余的。 “很快,我就接到了更多的电话”。她向歪脑记者回忆,疫情前大概每个月只有2、3个有兴趣的人跟她联系,但现在,这个数字大概是10到15个。因为疫情,她暂停了运输宠物的服务,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买者的热情。有全家出动开车13个小时从阿肯色州来接小猪的买家,更有甚者,去年冬天乘飞机从美国最南部佛罗里达州北上,之后一路辗转,租车来埃克斯家里带小猪回家。 子虚乌有的动物 根据美国动物产品协会(American Pet Product Association)的数据, 去年美国宠物市场支出超过1030亿美金,涨幅超过6%。形势大好之际,从生产线到运输线,宠物市场的每环都有投机者蜂拥而上。 米娅是一位位于美国中部的布偶猫舍主人,疫情期间,她警觉地发现上涨的申请中多了不少疑似“猫贩子”的人。他们上来就问,“你们卖不卖繁育权,小猫多少钱一只?” 她担心这些人趁着高涨的宠物需求,一哄而上,为求利益最大化,不顾动物健康,让母猫超负荷繁育。 但比起这些“猫贩子”,更可怕的是子虚乌有的宠物。2020年一整年,在美国境内有关宠物的诈骗累积损失超过300万美金。在北美地区,有超过3200宗网络的宠物诈骗,是2019年的两倍。 留学生贾佩瑶便是受害人之一。在几个月“拼手速的赛程”后,她终于如愿以偿地领养了一只猫。她想给猫咪找个陪伴,又因偏爱暹罗猫,可这种品种稀有,在领养中心搜寻了两周无果,就忍不住去网上的猫舍看看。根据谷歌搜索的结果,她找到一家像样的暹罗猫舍。比起其他动辄2000美金的高昂费用,这家的暹罗猫只要400刀,看过照片后,她心动了。卖家在达拉斯,运费100刀。贾佩瑶与卖家聊得很投机,她还成功地砍了价,连猫带运费一共450刀,她爽快地就用第三方转账软件Zelle打了钱。卖家还贴心地提醒她,运输公司很快会跟她接洽。 不久,她就收到了一个物流公司的邮件,网页有模有样。对方特地跟她通电话,电话显示是来自田纳西州,是男性声音,刚接通时有些卡。他仔细地跟她确认了收货地址、送货时间等。直到送货前一晚10点,贾佩瑶又突然收到信息,因为疫情的原因,他们需要为宠物准备恒温箱,租金1500刀,不过猫运到后,这笔钱可以退回。贾佩瑶察觉到异样,果然在第二天,对方又以同样的理由向她索要1800美金的宠物保险。她终于警觉起来,去网络上搜索了物流经理的名字,才恍然大悟,这其实是一家臭名昭著的诈骗公司。 “这些个网站做得一个比一个真,要不是因为疫情还不知道能这样骗人的。 ” 贾佩瑶现读博士,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骗。事后她她仔细查看了宠物网站和快递公司,翻阅他们之间往来的邮件,才发现很多可疑点:公司地址写着达拉斯,却没有详细街道信息。网站自称专业正规,却没有展示任何执照。宠物公司第一次给她发邮件联系时,甚至把公司名称都拼错了……虽然事后看漏洞百出,但一收到猫咪可爱的照片和视频,就像喝了迷魂药一般,“你就傻了”,贾佩瑶苦笑。 做了更多研究后,贾佩瑶发现这些诈骗公司真实注册地大多在南非等地,在美国有一整套诈骗体系,上至物流服务。下至顾客反馈,都如假包换。贾佩瑶向美国商务局举报了他们,但目前还没有回应。如今贾佩瑶时不时还会打开这两家的网站,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被取缔。 其实,贾佩瑶损失还不算太多。在网络上很多人哭诉类似的经历,被骗金额动辄上千美金。急迫想拥有宠物的人们互相告诫,“不要在网上买猫咪”,可眼下的疫情又逼迫着人不得不铤而走险,选择互联网购买宠物。 被滥用的ESA 除了宠物诈骗这显而易见的黑色地带,宠物需求的上升还滋养了灰色地带的宠物周边生意。它们同样依托着互联网,肆意生长。 疫情在美国刚爆发时,在美国读研的何思函向很多中国留学生一样,整日关注航班动态,随时准备回国。为带狗狗一起回家,他当机立断,先花钱给里昂办理了情感支持动物(Emotional Support Animals,以下简称ESA)证明, 谁知半年后这项证明就作废了。去年年底,美国交通部就在可以上客机的名单中,划掉了情感支持动物这一选项。 一般来说,航空公司允许宠物主人为爱宠购买宠物票,随主人上客舱,但一架飞机通常只开放2个名额 ,且对动物的类别和题型有严格的要求。也正是因为其严苛的条件,多年以来,用ESA带宠物飞行,在宠物圈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情感支持动物在有效期内,可以无限次免费随主人进客舱飞行。它原本是专为精神健康状况有障碍的人提供帮助,但只要宠物主人愿意,有人就可以帮你迅速成为精神健康状况有障碍的人。只要提交几百美金的申请费,动动手指在网上回答几个问题,就轻易被”有资质的医生”诊断为心理疾病患者,从而顺利申请到ESA。 但不管怎样,还有政策空子钻。本科刚毕业的李明美在得知ESA被取消后,立刻给狗狗办理了心理安抚犬( Psychiatric Service Dog, 以下简称PSD)证明。ESA是面向所有动物的,而PSD则是狗狗的特权。初衷也是为了给患有精神分裂症等有特殊情感需要的人服务,不过李明美直接了当地承认,“我完全没有心理问题。“ 她花了将近400元美金,在从谷歌上随机搜索到的网站成功办理了PSD。李明美坦言,在疫情期间,航空公司和各国海关设立了太多的局限,虽然明知这是灰色地带,但为了能带狗狗安全舒适地回国,她不得不铤而走险,“放在货仓里太憋屈狗狗了”。 趁乱而起的宠物运输 宠物主们对ESA的取消感到失落与沮丧,但宠物运输公司们却热切地拥抱这项政策。变幻莫测的疫情让主人们自身难保,加之宠物政策的突变,迫使他们不得不先抽身,托付中介寄养、托运宠物回国。借着疫情,各种正规的、不正规的的宠物运输趁乱而起。 Queenie生活在纽约,去年六月, 才误打误撞进入宠物运输行业。 在此之前,偶然的机会,她帮朋友免费代养宠物,后来随着疫情回国的人越来越多,她开始摸索宠物寄养的生意。慢慢地,有运输公司找她合作。很快,不到一年的功夫,她发展出了一条龙服务——接送机、办理文件、跑宠物医院、寄养、清关、宠物运输,她甚至还在加拿大找到了专门代理。Queenie说自己也没料到能做这么久。 她的工作时间很不稳定,随时可能会因为客户改变,碰上临时客户,还得随时待命。 吴月月是在临回中国前的一晚,才得知没法带蛋蛋回家。自疫情以来,学校全部改成了网络授课。几周前,她处理了所有的家当,打算带着猫猫,回国接着上网课。按照中国海关的规定,她准备了给蛋蛋的相关文件。可直到上飞机前的一天,快递公司都没有送来蛋蛋的健康证明。根据中国海关条令,缺乏相关文件的宠物将限期退回或就地销毁。 吴月月最终咬咬牙把猫交给宠物运输,随后通过客舱运回国。这对于大多数宠物主来说,是走投无路的选择。 去年九月份,网上爆出黑心运输为躲避海关搜查将宠物丢入公海的惨案,让吴月月至今后背发凉。 “那些中介为了省申报税、尽快赚钱所以选择飞香港,香港入关只要求一针狂犬。”入行不久,Queenie把这些门道摸得清清楚楚。 经朋友推荐,吴月月选择了Queenie的宠物运输。事实上,Queenie还没有成立一家公司,仅有的平台就是微信和小红书,后者还是客人们强烈建议才建立的。她平时就在家里寄养宠物,顾客都是朋友介绍的,“一层楼是猫。一层楼是狗。”最多的时候,Queenie家里寄养了12只猫。 第三次跟歪脑记者采访爽约后,Queenie深夜给记者留言。“对不起,这几天突发状况很多。“国泰航空系统瘫痪、运输线中断、送机延误,宠物健康证过期,即使请了四位亲戚帮忙,Queenie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美国宠物运输业竞争激烈, 除了美国本土的公司外,还有不少做华人生意的宠物运输公司。Queenie特意请求匿名,怕引得同行嫉妒,她说自己此前已被恶意中伤。在她看来,很多宠物运输公司要价高,服务跟不上,“冒出了我这么一个没公司没名气的小土豆,可能抢了他们生意吧。” 有趣的是, 疫情给“半路出家”的Queenie提供了商机,但她丝毫不担心疫情过后的宠物运输生意。她的客户大都是美国的留学生和刚拿到工作签证的人,带着宠物进进出出是常有的事,大多数还养了不止一只,能带上飞机的只有一只,剩下的还得交给宠物运输。 她摩拳擦掌,打算全身心投入现在的事业,在积极筹备加入国际宠物和动物运输协会(International Pet and Animal Transportation Association)。Queenie说,中介的出现让宠物运输业变得鱼龙混杂,“正规化对客户、对我们都是一种保障。” 四月初的那个雨天,在AWLA,至少两个宠物的新主人来接宠物回家,他们谨慎地保持着六英尺的距离,带着口罩,把宠物抱在怀里的那一刻,眼睛中有藏不住的激动与惊喜。但也许他们还没想到的是,在成为宠物主人的那一刻,他们也注定成为这结构复杂、鱼龙混杂的宠物产业链的动力来源。 (应采访对象要求,李明美,Queenie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