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抗疫”:离开前线的示威者们 4月19日时,我在茶餐厅里见到J(化名),他正查看手机新闻:“听说旺角突然有事,要不要先去看看?” 去年几乎周周有事的油尖旺,当时已近两个月没有街头运动。最近一次,是2月29日,市民在太子站聚集,局势蔓延至旺角,催泪烟在花园街、豉油街弥漫。 我们朝西洋菜南街跑去。多名蓝色制服警员手持警棍、防暴盾,把一个摊位团团围住。里面的人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桌上摆满口罩、塑胶瓶。道路两侧挤满路人,与警方对峙。 J看着手机给我解释,是有人派发抗疫物资被截查。 后来报道显示,有青年摆放摊位,向街坊派发口罩、搓手液等,摊位布置有运动文宣,后遭超过30名警员截查,以违反“限聚令”为由开出告票。 “光复香港,时代革命!”突然有人高声喊。人群一起爆出呼喊:“”五大诉求缺一不可!“”解散警队!“”毋忘721!831!“”彻查警暴!“ “好久没听过这样的口号了,没想到今天又重温了一次。”J笑笑。 过了一阵,警察开始散去,人群欢呼。我们快步走回餐厅,“等下,这是红灯……各种险境都过来了,不要最后因为走路不看红灯,被差人拉走啊。” J说。 地产公司职员J同时硕士在读,他从运动伊始就投身街头,几乎无役不与。但疫情开始前,他就很少再到运动前线。 “我觉得大家都有一种共识,就是公共防疫,在我们抗争期间也不希望我们的活动给香港带来这健康的隐患,大家都会默认就可能先等疫情过后了再说。” 同样几乎不再出现在前线的,非本地的来港留学生E(化名)。去年9月开始,她常活跃街头,但疫情爆发后,她的医生母亲告知,病毒可在金属表面和头发附着极久,传染性极强,无论如何要避免人群密集。“我们是否要冒着这样健康和生命的风险出去抗争?因为它其实是没有太多的实际效益的。如果示威者被感染,一个传一个,大家都病倒了,对抗争并不会带来任何正面效果。 而且,“港府有限聚令,也会给警察更多拘捕人的理由,”她说。 自1月份疫情弥漫香港,街头抗争规模和频率都大幅下降。 瘟疫来袭之前:创伤与损耗 事实上,瘟疫来临前,街头冲突已出现减弱趋势。香港中文大学通识教育部副主任梁启智认为,该现象背后,是此前一些事件的影响。如香港中文大学、理工大学的两场警方与示威者的冲突,如示威者中的勇武派大量被捕,均带来人数、频率减少。另外区议会选举中,黄丝区议员们大胜后,局势也出现缓和。“疫情发生之前,运动本身就有了某种转向。”他说。 J是因为自身原因逐渐退下火线的。他身体高壮如橄榄球运动员,但回忆经历时,却深感创伤。他认为最大伤害,是警方“无节制暴力镇压”对他既有价值观的震撼。 J自小就仰慕警察。“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习到不同的职业可能有不同的定型,比如警察就是打击罪案维持治安的。”他记得,2014年雨伞运动,现场下雨,他还帮警员撑伞。他认为哪怕当时冲突很激烈,警员和示威者仍能保持理性与友好。 而这次运动中,他认为警方突破底线,挑衅、推挤示威者、污言辱骂变得司空见惯。“本来任何一个画面发生(印象)都很深刻,而它们不断地,不断地发生。”水炮车在清真寺旁猛射示威者,示威者在教育广场一跃而下,一次次被警察追打……这些画面让他感受一次次强化。 “伴随着这个(警方手段升级),双方不对等的武力的情况下,你不能要求出来的人数还是和以前一样多。”去年11月中文大学冲突后,J就很少再参与街头抗争。除身心受创,也有现实原因:课业和公司业务繁重。 而在病毒恐惧之前,E也因自身原因几乎不再到现场。 她就是被捕者之一。 E有大量惊险记忆。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在商场,警察从各方向包抄人群。“我离警察大概也就20米,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警察举起来的黄旗黑旗,也清楚地听到警察的喊话”。几轮拉锯后,警方发射催泪弹,冲入人群抓捕,大家分头跑开。 “一些年迈的阿姨伯伯过来,说你这么后生的一个女生,一定要小心,拉着我的手说着说着就哭了,说‘你们一定要加油’,还有些年迈伯伯会说,你们一会儿要是真的跑不掉,就去找像我们这样年纪大的人,装作是和你的叔叔阿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起出来买东西,你们一定要走掉……” 萍水相逢街坊的爱护,让她感到震撼。“以前难以相信,陌生人可以因为同样的政治信念,或者说是对自由的追求,为对方那么上心,那么为对方加油。”回忆时,E哭了出来。 E做事都会想到最坏的可能。“每次跑的时候都会想我如果被抓了怎么办,可我没办法想出最坏后果的解决策略,我只能想‘我不被抓不被抓’” 然而最坏可能还是降临了。在去年一次现场她被捕了。 回忆起保释前的48小时拘禁,E泣不成声:押送途中,有被捕者血流不止,她请求警察及时送医,警察狠推她一把:“到底是你话事还是我话事!”有急救员为掩护众人,将装备都揽上身,审讯时遭警方推倒昏迷,警员却继续指骂踢打,说他装病,很久后才发现他确实昏迷了…… E出席了几次听证庭审,感觉法官态度都“偏蓝”,吉凶未卜,只能做最坏打算。 被保释后,E较少出街。律师告诉她,再被捕会立刻被控罪,一直坐监。在对未来的恐惧中,她一边复习功课,一边恶补法律,为庭审做准备。 瘟疫终于来临:“be water” 今年1月初,肺炎消息被零星报导时,就在有SARS记忆的香港引起极高重视。本地媒体、运动文宣、民主派政治人士和前线参与者,都对疫情十分关注。以至《文汇报》于1月11日发表社评,引述中国官方说法指该病“未发现人传人”,怒斥“泛暴派”夸大内地疫情,丑化内地形象,打击港府管治威信。E回忆称,1月初时,许多手足会这样和她讲:肺炎是大陆阴谋,当局故意散布瘟疫,用病毒恐吓港人,迫使运动停息。 1月22日,香港出现首例确诊,患者乘高铁来港,再次激发了抗争者对中国的疑惧。次日,武汉封城,此前当地一直瞒报的疫情终于坐实。 香港的确诊人数日渐增加。2月2日,香港医护人员成立的工会发起罢工,批评港府防疫工作,要求政府封关,行动得到运动人士的支持。但罢工仅持续5天,因“不忍心放弃病人”,工会成员就投票决定结束罢工。 小规模街头行动纷纷取消。原本在瘟疫前就已经有减弱之势的街头冲突,大幅降温。 运动进入了低谷吗?J不这么认为。“如果看见(街上)人数少了的话,这点我觉得是无可否认的……但我觉得,本来形式上已经改变了,就不能再以人数去判断他的高低。” 他相信疫情间街头抗争的骤减,也是出于抗争者be water的理念。 Be water是影星李小龙的名言,意为不为形式拘泥,在运动前期成为示威者理念之一,呼吁能聚能散,形式多样。在后期冲突激烈后,就较少被提起。 J认为,be water是这个运动的本质:不拘泥于街头硬碰硬,可以选择区议会深耕、国际战线、支援黄色经济圈…… “比如撑医护的这些行动,本来就是‘香港人同行’的抗争运动的演变,毕竟现在很难有大型的街头抗争,医护是(抗争)一部分。但我认为这只是短期的一种表现,是在疫情期间他们能够做的事情而已。终归我觉得还是会回归到‘五大诉求、缺一不可’的主调。”他认为,撑医护人员、防疫文宣,乃至我们早前去看的派口罩摊位,都是港人“时代抗疫”的写照。 在香港出现疫情后,示威者一度把“光复香港,时代革命”的口号,改成“康复香港,时代抗疫”。 进入3月,虽然零星的街头冲突仍存在,但形式有所改变:示威者组织在数个商场唱歌、喊口号为“和你唱”,警方则以限聚令为由开出告票;五一黄金周,多个平台宣布将组织大型活动,引来警方多区布防,最终却宣布是呼吁人“撑黄店”,不少黄色食肆订座爆满。与此同时,疫情期间,每逢于11月9日在冲突现场堕楼身亡学生周梓乐的每月忌日,都会聚集大批悼念者,2月9日、3月9日分别有数十人因此被捕。 “大家要去思考不同的情况要怎样去适应,让这次运动能生存下去活下去,我觉得主轴是这个。可能下次不是疫情,是其他东西,它(运动)还是会换个样子,继续存在。”J说。 后瘟疫时代:消沉还是蓄力? 2003年,SARS疫情后,因反对“二十三条”国安法立法,那年七一大游行人数突破50万,曾是1997年以来最高峰。 所以相比起运动从此逐渐沉寂,亦有人反而认为运动在疫情后会重新出现高潮。 “大家都在蓄力。”E说。 E认为,疫情会使部分中立和偏蓝港人看清执政者手段。“这个疫情真的核心打击到了每个民众的民生……错误判断和错误的信息隐瞒,导致大部分人在经济上都受到重创。”她表示,不少人将疫情蔓延归咎于中央瞒报和港府缺乏独立性导致的失职,而示威者正是要避免这种悲剧重演。 J则觉得情况和17年前未必一样。“SARS前不存在大半年抗争期,所以不存在疲惫期的问题。”运动至今依然群情汹涌,已是个奇迹。他认为之后的变化,一定不是规模和人数上的。 J相信会改变的可能是诉求。他指出,早期“五大诉求”没有包括香港独立,呼吁独立的人也不特别多,“因为我们大家都不想(和中央)撕破脸”。但瞒报疫情带来对中央的不信任,和港府在疫情期间对民主派人士的大抓捕等,都使矛盾更尖锐。“疫情过去后,独立的呼声可能会更大。” 梁启智认为,此次疫情影响与SARS不可同日而语,因七一游行每年只持续一日,规模和连贯性,都不及这次运动。SARS旧有模式不可能符合今日变局。疫情结束遥遥无期,纷乱局势让走向难测,谁也无法给出准确预言。 比起直观感受,梁启智更重视数据。他引用中文大学传播与民意调查中心三月下旬的民意调查:民调显示,问及“是否支持运动在疫情期间延续下去”,支持和反对的比例相差无几,均为36%左右,说明民意重视疫情期间健康和生命安全。但问及“疫情消退后,是否支持大规模群众运动”,支持者近50%,高出不到30%的反对者很多。 他当时认为,这表示民间对运动仍有很高热情,疫情的压制消退,就会再次走上街头。 瘟疫再袭:算是留守,还算是等待? 而就在众人以为瘟疫即将过去时,7月以来,香港疫情再度爆发了。一日上百人的确诊将香港代入再次瘟疫的恐惧中。港府继续加强限聚令,不少食肆被迫关门,街头变得更加冷清,市民外卖度日,坐困愁城。 “其实生活没有特别多的变化,因为在第一波的时候我已经很谨慎,所以第二波再来对生活影响不大”。刚解决家居装修问题的J告诉我。他正在清理洗碗池。 E也进入相似状态,长期封闭在家,社交几乎归零,负面影响大。她的住宅区附近传出5,6人确诊,街坊邻里都充满恐慌。 单人狭小空间让她想起被捕和拘留的经历,触动心理阴影:“上一轮疫情的时候我只是担心卫生状况,怕染病损害健康,现在害怕的理由又多了一条,就是特别害怕被隔离,我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以抗疫为由,港府和建制派积极推广而从大陆引进健康码制度,这也使他们充满猜疑和反感。 J认为,健康码明显是“攫取个人资料的借口”。他说,港府对抗疫并非真心实意,“因为这个是不切实际的措施。以前有很多可以做的,比如封关啊,加强检疫啊什么的;但(港府)都没有做,等现在再来多此一举”,是讨好中央、压制香港自由的手段。 E也觉得健康码背后动机不纯。“这是一种委婉的方式来侵犯个人隐私和人身自由的手段,它并没有(显得)很强力残暴,所以这个策略很聪明,蓝丝当然会拥护,而对中立乃至浅黄也会有吸引力。他们会想,哎呀这个就是个人健康嘛,不至于上升到政治层面,但其实他们的隐私很可能不保。”E对比台湾的经验:“你看台湾就完全没有健康码这个东西,但台湾但疫情仍然可控,还做得更好。所以健康码完全多此一举,对港人是弊大于利。我的好多朋友都很反对,他们在fb或者ig上面写了不少帖子科普健康码对香港人隐私权的侵害”。 同时,香港政治再一次成为国际关注的暴风眼。美国财政部公布了针对香港高层和中央涉港官员的制裁名单;国安法通过,警方开始动作,媒体大亨黎智英、社运人士周庭等先后被捕。面对9月的立法会选举,香港政府先将多名参选人取消资格,再以疫情理由直接推迟了整场选举。 面对越加激变的时局,几位抗争者所能做的,却十分有限。 “新一轮疫情后我几乎没有再多做什么,只能说是在fb和推特上帮忙一下国际战线的文宣转发,多在网上发帖文表达态度等等,但这毕竟不是很多。”J对自己有限的作为感到无奈。“因为这个限聚令,他就是是以防疫为目的为借口(打压街头),所谓聚集不得超过两个人,那么上街只得两个人也确实没什么能再升级的。”E面临同样问题。7月以来,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在网上对各区活动打气。 但他们没有绝望。J认为接下来只有等待,但这不是毫无意义,“大家都有这种感受,就是能做的事已经做完,现在事件已经扩散到国际层面,大家都是静观其变:因为国际上的力量比如美国能起到更大的作用。这个事情我们从个人的角度能做的已经足够,接下来就是等看国际上如何配合支援香港了”。 E每次出门拿外卖,仍能看到街边新增海报涂鸦,是对国安法的批判和嘲讽。她认为,这表示即使香港的自由大幅度缩水,港人抗争也没有停止,这就是希望所在。“哪怕香港的自由在国安法之下越来越被挤压,但人们仍然在竭力用这有限的、还没彻底消失的自由去做一些事情。不能说影响一定很大,但只要人们还有这种精神和热情,还有对自由的爱,那么香港的自由就一直不会灭亡。”E说完,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