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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平:《中港新感觉——发展梦里的情感政治》,在告别“大中华”之后

我们需要在实践中,坚持去看见彼此,打开板结,接纳多元的基石。
撰文 | 张洁平
01/15/2021
本文共2063字,阅读时间约3分钟

读黄宗仪的《中港新感觉——发展梦里的情感政治》,起先以为是讲中港矛盾,读进去才知不然。作者黄宗仪是台湾学者,曾在香港中文大学文化与宗教学系任教,现教于台湾大学地理学系,专长研究城市、性别、情感政治,曾做过许多年上海、台北、香港的比较研究。这本书,是记录她2010年代研究中港台情感政治的论文合集。但说是论文,又说枯燥了。黄宗仪以电影、流行文化为文本切入,潜入已经逐渐炽烈的中港矛盾战火内核,在“中国因素”这样的“大政治”论述之外,建立起细致的“小政治”解剖:情感、梦想、共通的集体感觉(feelings)。

黄宗仪(网络图片)
黄宗仪(网络图片)

《中港新感觉——发展梦里的情感政治》封面(张洁平摄)


书中案例,都曾是我亲历过的,或者作为记者采访过的,细细读来,彷佛以潜水的方式,重新走了一遍2010年代。当时事成了历史,反而跟着学者的眼睛,摸索到了历史藏起的伏线。

 

《杜拉拉升职记》电影海报(网络图片)
《杜拉拉升职记》电影海报(网络图片)

黄宗仪通过《杜拉拉升职记》和女企业家张茵的故事,写都市里兴起的女性传说,表面看来是对男权社会的反叛,实际上却被包裹进更牢不可破的资本逻辑:女性出头天,却变成了女性成功学。她通过郭敬明的《小时代》和贾樟柯的汾阳写“小镇青年”,特别细致地书写了“小镇”夹在明星城市与凋敝乡土之间,尴尬的存在:“在以全球城市为发展范式的空间意识形态之下,小城是当今中国不欲正视但无法摆脱的现实,它藏身于《小时代》这样的叙事之中。”她在《老炮儿》与《三峡故人》里看到世代的离散,如何把穷人和新富都变成“历史厨余”:个体在中国崛起、步入全球化的城市里,曾经以共同的地方生活为基础的爱情、亲情与友情,走向割裂破碎乃至无法修补,这并非专属私人,而是一种集体溃散的叙事。她也写香港,在香港电影中,回归前后,中国女性的形象变化。她从《低俗喜剧》写香港本土情绪的爆发,但同时又在中港合拍片的经济格局中,导演与电影公司如何两边获利,展示出一种男性中心的本土意识。书中捕捉的社会文本,一直延续到2017年之后香港的“哈台”风潮,犀利指出,香港晚近数年对台湾的好感,并不一定能促成对台湾的理解,反而这种对他者之爱,恰恰是“港人主体建构的欲望投射”。


在台面上的政治,这十年,中国“和平崛起”,从“韬光养晦”进展到“一带一路”、乃至战狼外交,周边地区则把中国释放的负面外部性一律归结为“中国因素”,逐渐形成“反中联盟”。黄宗仪的文集,绕开了板结、固化的政治叙事,穿透亲中、反中各方同样遵从的发展叙事,而贴近这十年来,被框定的不同行动主体,如何跌跌撞撞展开自身有血有肉的叙事。


黄宗仪在前言中说,这本书希望建立在对中港台政经文化拉扯的整体性理解之上,从人们具体而复杂的情感和精神结构入手,理解两岸三地的历史过程。她没有割裂、孤立地看任何一个单一事件、或者文本,但又没有强行为“中港台”建立一个什么论述。这是我喜欢的视角,也知道在既有框架都碎裂之后,这样的分析方式如同锦衣夜行,殊为不易。


整本书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章“结论”:《告别大中华?建构跨地域视野的可能》。正是这一章,给前面的具体案例,找到一条穿针引线的脉络。所谓“中港台政经文化拉扯的整体性理解”,究竟是什么?已经很少听到人讲“两岸三地”了,“大中华”这个一度流行的说法,如今更是被各地的人避之不及。台湾自太阳花以降的年轻世代,固然愈发不愿意被归入“中华”;香港也因为近年趋向激烈的政治运动与中港矛盾,生出一股想要与“大中华”割席,转向香港本位视角的内在动力;在东南亚,仍然有坚固的中华文化认同社群,但华人在本地作为少数族群所内生的紧密连结,近年,也在年轻世代中有所松动;而回到中国大陆,中国大陆官方不止一次地反对这一地域名词的使用,认为这个词将“大陆”和“台湾”相提并论,在统独问题上踩了红线。

2014年台湾太阳花学运。
2014年台湾太阳花学运(图:Reuters / Toby Chang)

 

学者王赓武
王赓武(网络图片)

华侨之子,一生治学横跨印尼、马来西亚、香港、新加坡、澳洲的学者王赓武,以开拓“海外华人”研究为世人瞩目,但他却向来反对“大中华”与“离散华人”这两个形容跨越地域的华人群体时常用的说法。王赓武认为,“大中华”作为一个区域空间概念,有负面效果,会让邻近地区感受到政治上的扩张暗示,或是文化上过于自负的误导。至于“离散华人”,王赓武认为并不存在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侨居者认同想像,这本身也是东南亚各国及华人过去半世纪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所摒弃的。王赓武更倾向于用“多光谱的 Chineseness(华人性)”来形容随着华人移居海外几个世纪,各自截然不同的,或已融入当地,或心系中国的历史建构、与身份建构过程。


告别大中华的框架之后,为什么依然要坚持跨区域视野,黄宗仪强调:“社会矛盾的因与果绝非局限于本土之内,而是深刻嵌入地缘经济及政治的历史结构和当下的关系性活动中。如果说这些共享发展叙事的东亚区域在现实场域之中展开了一系列恩怨情仇的故事,那我们必须在地缘经济及政治的整合性视野下重新梳理与连结各自的处境。”那又应该是一个怎样的视野?黄宗仪没有给出答案,但在书里反覆引述了贺照田的一句话:“在他者的脉络理解他者”。这也是我相信,我们需要在实践中,坚持去看见彼此,打开板结,接纳多元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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