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香港科幻小说巨匠倪匡蒙外星人C宠召,离开地球,香港各界不胜怀念。对香港人来说,图书馆架上的《卫斯理》系列,是不少人少年时期的暑假读物。倪匡其人其事,精彩纷陈,有人怀念起昔日明窗出版社的《卫斯理》封面图,有人分析倪匡的编剧作品,称许其创作跨界,品质与速度兼备。 当然,最多人重发的,倪匡多年来针对华人与中国的独到见解。其中一段,是传言他曾说过“妓女比共产党更可信”,但事实上,在2019年4月,他就于香港电台的电视节目中当面澄清,自己从没说过这种话,郑重表示“真的很冤枉,这句话很侮辱妓女,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很尊重妓女”。 另外一段,则是《追龙》中,一段某座城市行将毁灭的隐喻: “一个大城市,即使是在世界经济上有着重要地位的大城市,一样可以遭到同样的命运。不必摧毁这个大城市的建筑物,不必杀害这个大城市中的任何一个居民,甚至在表面上看来,这个大城市和以前完全一样,但是只要令这个大城市原来的优点消失,就可以令这个大城市毁灭、死亡。而这样做,可以只出自几个人愚蠢的言语和行动。仅仅只是几个人狂悖无知的决定,就可以令得一个大城市彻底被毁,它可以仍然存在地图上,但只是一具躯壳,不再是有生命的一座城市。” 倪匡一向有鲜明的反共政治立场。他的离世,在大陆网络并没有引起大规模怀念潮,反而有不少人指责他是反共港独份子。连知名爱国影星成龙在微博悼念,一样遭到批判。TVB微博发布倪匡纪念特辑影片,被网民斥责“为支持港独的美国人做送别特辑,你们是在支持港独吗?”。 由原中宣部、文化部等官员主办的中国红色文化研究会旗下的“红色文化网”,发表题为《倪匡其人:顽固到死的反共份子》的文章,批评倪匡去世,大陆各类公知“如同哭爹喊娘一样的哀嚎遍地”。知名论坛百度帝吧也批判所有悼念倪匡的艺人与“公知”,hashtag“信公知变白痴”。 当中有一个指控是,有网民指倪匡在1956年从内蒙古逃走,是由于他拆木桥生火取暖,导致拖拉机司机身亡,因而身为刑事“逃犯”。拆木桥确有其事,但导致人命一说,却暂未查到任何出处,指控者也没有提供任何可信的引述材料。 除了反共指控,连文学水平也被认为不甚高明。孔庆东指,倪匡所有作品在内地影响有限,可能是因为他反共,还支持港独,“这不过是用政治为艺术辩护而已,问题还是要到艺术本身去找。科幻加侦探,加上狗血趣味,形成了倪匡的天花板”。科幻作家韩松则发贴文指,倪匡要是没有被贪玩的三个朋友影响,或许能写出有如冯内果《第五号屠场》高度般的作品。 要是没有从中国出走,倪匡或许不会落得现在,被大陆网民批评为“狗血”的作家。但是他的前半生往事,何尝不是一段新中国的往事? 上海弄堂里的孩子到革命青年 最好的谎言是半真半假。事实上,倪匡出逃的原因与私自拆木桥生火有关,但他生前所有访问、自述或自传作品中,皆未见提及有人因他拆木桥而死。然而透过这个指控,我们可以从他前半生在中国大陆的经历,看清楚倪匡的性格,以及他出逃的真正原因。 《倪匡谈往事》初版于1984年,当年他回忆30年前在中国的童年与青年时期;2016年再版,他再度回望六十年前的往事。1984年,中英联合声明签订,香港步入过渡期,他已是香港最有名的作家之一,小说、电影剧本皆有代表作。2016年,倪匡移民再回流,人回流10年,香港已经回归19年。他在再版序说:“久未动笔写字,年老,力衰,气弱,大脑和手指间联络迟滞,写字久不成形。” 但是往事毕竟都是确切发生过的。他的童年始于上海霞飞路的弄堂,自言是上海话里“小八猎子”(不起眼的小孩)。上海的记忆在他笔下,是一篇又一篇的游戏,如斗蟋蟀、养蚕、打弹子,种种上海儿戏,可见童蒙心灵并没有理会三十到四十年代之间中国政局风云变色。倪匡家贫,心灵富足,小孩子的游戏尽了,便来到成年人的游戏。 16岁他进入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就读,当时父母都移居到香港,家世成份资料皆有官方检视。1951年,16岁的他在苏北第一次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学校抽调他帮忙协调公审大会秩序,也要写死亡报告,他从一个被称为“绑人专家”的干部得知,原来有5种绑人方法,看过一条浸了不知多少人的血的深赭色绳子。在处决地主现场,每每在上千群众口号叫喊声中,枪声倏地响起,死人的白色脑浆与鲜红色血液混和着汩汩流出。最令他难忘的是,他见到行刑前那些地主因绕在喉咙的活结被扯紧,无法言语,但一双眼珠不断转动,幅度大得令人以为眼珠知道宿主要死了,要跳出眼眶独自逃生。种种记忆,有时仍会在他的恶梦中显现。 除了见证公审斗地主外,他当时先后在苏北、内蒙古参与建设国营农场。笔下江南地区的自然风物,写来如在昨日。当时在苏北国营农场务农大多不是农民,而是被集中管理起来的流民,本身没有务农经验,乍遇蝗虫过境,人人盯着天空中一大片急速移动的乌云目瞪口呆。原来蝗虫大片撞落农田,连人也遭殃,身上被咬得痒痛难耐,却又不一会儿,蝗虫飞走,原先青青绿绿的农田就变成一大片荒地。而蝗虫过境之间还会交配,在农地诞下幼蝗,幼蝗未成年时只会跳不会飞,倪匡建议一把火烧光农地及幼蝗,但生产大队长认为蝗虫成长后飞走便不回头,几番争论,大队长用权力压下倪匡。结果蝗虫飞走后,很快又再飞来农田群虐。 务农外,革命青年们也要作为劳动者,参与治洪工作。当时一大批苏联专家在中国各地发号施令,倪匡记得苏联专家建议淮河水患,可造一条引河把河水导入洪泽湖。然而一到汛期,洪泽湖的水位比淮河更高,中国自己的水利专家却不敢向苏联专家提出异议。结果汛期一到,洪泽湖水反而经过引河倒灌入淮河,苏联专家此时“已经拍拍屁股走了”。 共产主义反对封建、反对宗教迷信,倪匡却记下几宗亲历的灵异事件:一个妇人在大榆树下突然鬼上身,张口一轮方言人人都听不明白,结果被视作“反革命造谣”,抓到医院去,不知所终;秋冬时分,生产大队的排长睡梦中屡次被人推醒,又听到一把声音说“很热,请让让路给我凉快”,吓得排长醒来对天开枪;厨房老伙工觉得排长见鬼,怀疑灶底下有异样,排长于是要搞一把“破除迷信”的事儿,着人挖开灶头,竟然真的在灶头底挖出一具骸骨,人人都青着面不敢作声。 拆桥却与书记结下梁子 倪匡到内蒙古去没别的原因,纯粹是苏北国营农场粗具规模后,组织再次抽调人到内蒙古工作。对南方人来说,最怕寒流,又初试骑马滋味,南方人个个骑了不久,便发现没马鞍下骑马,屁股剧痛,大腿内侧出血。南方来的同志很快改乘马车,在车内呻吟不止,北方同志则带着嘲笑的目光看着他们,继续骑马。 在倪匡的自述中,“拆桥事件”的背景是有次运煤到蒙古包的车队受阻,他们住的蒙古包本来透过烧煤供暖,煤用光了,室内室外同样冷到不行。零下几十度里,厨子要用斧头劈开豆腐,吐一口痰,痰未落地已经结冰。众人要出外寻找燃料,倪匡想到附近一条小木桥,由于冬天小河已经见底,便决定拆除木桥作燃料,打算明年春暖再找人一起重建木桥。岂料组织把事件定性为“破坏交通”,是“反革命罪行”,被单独隔离在小木屋,每两星期送一次粮食。晚上要用木棍栓紧大门,因为有大批狼群会集在屋外嚎叫。 “拆桥事件”之前,倪匡已经与大队的支书记结下梁子。有一次大队抓到一只母狼,他忽发奇想,让母狼与大队养的狼狗交配,生下几只小狼狗。支书记某日视察,好奇拉开狗笼,结果被几只小狼狗咬伤手臂。支书记在倪匡“破坏交通”召开斗争会的时候,发言指倪匡对革命同志“怀有仇恨,故意蓄养凶狼,残害革命同志。他奶奶的,在战场上,日本鬼子国民党都没法伤了我,我是给他养的狗咬伤的。我是党员,咬我就是咬党,这是早有预谋的反革命行为!” 另一件令倪匡与支书记结怨的事情,也与狼有关。一位测量员在雪地遇上狼,情急下用测量仪打走狼,人没事,但测量仪打坏了。 于是大队召开批评会,倪匡在会上听见众人不住地攻击测量员,忽然大笑。支书记质问他为何大笑,他说:你们还想他怎样?人要是被狼咬死,测量仪都会不见。现在人安全,测量仪也在,可以再修好,为甚么要批评他?结果批评会的主题由测量员转移到倪匡身上,直指他在会上大笑的行为是“嘲笑、看不起党的政策”。 倪匡出走中国大陆,似乎是一种宿命。从书中种种他在苏北、内蒙古的见闻看来,他本性好奇、贪玩,常常问人哪只虫可以怎样煮、怎样吃;从东北一个鬼脸大汉身上问到一段醉汉与黑熊相遇受伤的故事,与中俄混血儿一起喝酒,得知混血儿在当时中国东北被歧视的真相。他是一个热爱自由又有创意的青年,然而太年轻没体认到新中国底下要怎样察言观色,安全地过日子。 他当时不是真的存心要反共,而是坦白说出他的观察、见解,在那个跟随大部队斗争至上的年代,不自觉地提出了异议。于是他撞上的不止是党的教条,更是撞上许多有意运用教条自保、斗倒敌人的“同志”。教条是死的,人是活的,然而在那个充斥教条的环境里,有人懂得寻找教条之间的间隙以求自保,也有人灵活运用教条的威力,与人斗过你死我活,不亦乐乎。 以倪匡的性格,要是不出走,最后只会成为一名在内蒙古被整到惨兮兮,无法出头的革命青年,而不是一个名满华人世界的作家。 不止是卫斯理 《倪匡谈往事》的内容止于内蒙古决定逃走的一刹,而来到香港,令他的人生绽放无比光华。当时组织中另一个要好的干部来到隔离小屋里,向他提到支书记已经决定一心要整倪匡,倪匡交代逃走的想法后,那个干部为他搞来过境文件,于是他一路南下,经过兄长倪亦方定居的鞍山,到达故乡上海,再一直南逃到香港。 当时香港报章文化盛行,各路作家或文艺或通俗,各擅胜场,也有不同路线的报纸接纳各类型小说。而共通点是,报纸连载小说要求作家赶得及死线,每天要构思吸引到读者的情节,又因为“爬格子”的形式,一话小说发布空间有限,所以情节要精彩,语言要精炼。与今日华文圈网络文学相比,要求更高,亦考验作者布局能力,要是读者不喜欢,明显会影响到作者之后创作的发表渠道。究其原因,在当时娱乐不太丰富的社会里,报章不止要提供新闻,更要提供文字上的娱乐;专栏名家月旦时事,小说家连载武侠、推理、爱情等作品,都是小市民便宜的消遣。 五十年代香港没有太多广播娱乐,电台也仅有收费的丽的电台,以及公营广播香港电台;1959年商业电台才启播;而无线电视是1967年才出现。当时在茶楼外报摊,一毫子买一份报纸,只要喝完茶报纸尚算新焕,可以与报贩换其他报纸。办报门槛也不高,如金庸以武侠小说起家,终在1959年创立《明报》,可想而知当时整个社会环境容许,也需要百花齐放,为市民带来娱乐。而一批作家,则在这十数年间笔耕不绝,很多小说也被改编成国、粤语片,那个年代当作家派头十足。 然而,倪匡来港后第一篇发表的小说,不是武侠,也非科幻,而是较有写实文艺色彩的小说《活埋》,以笔名“衣其”发表,这个名字后来也是倪匡写政论时的笔名。 《活埋》是一个讲土改时期的故事。农村少女翠妞与史坚相恋,但翠妞被北平市党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胡震奸污。后来史坚把他们的经历告诉给“我”听(即衣其),便有了以下对话: “土匪!土匪,这是土匪横行的时代!”我低吼。 “不。”他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活埋,这是善良的人都被活埋的时代。” 1963年倪匡在《明报》开始连载“卫斯理系列”,一直到1992年,金庸把《明报》易手商人于品海为止,刚好三十年。“卫斯理”之前,倪匡创作武侠小说经年,又跨界从事编剧,六十年代与邵氏名导张彻合作编剧《独臂刀》,成就香港影史首部百万票房电影。笔耕不绝,高峰期他要同时供稿十数份报章、写剧本,又写政论等杂文。他又留意到电影《铁金刚系列》广为流行,以此为灵感创作女版“占士邦”:《女黑侠木兰花》,以香港这个冷战时期共产、自由两大阵营交界城市为背景,揉合武侠、政治阴谋、悬疑等类型。后来无线电视将其改编成剧集,被称为是香港电视界少有处理的政治题材剧集。 根据他自述,“卫斯理系列”头两个故事《钻石花》、《地底奇人》都是时装武侠小说,但之后他有感换汤不换药,与金庸讨论是否该添加奇幻、科幻元素,渐渐成就出那位“受过极严格中国武术训练”的卫斯理上天下地,出走外太空,接见外星人的一系列冒险故事。 也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与城市,提供充足的自由予倪匡发挥奇想。五、六十年代,中国深陷各种运动,政治动荡、台湾蒙罩白色恐怖,东南亚各个华人侨居国家,也陆续爆发独立解殖运动。而香港相比之下,犹如一座殖民地下自由的华人城市,与西方自由世界接轨下,卫斯理立足香港本土,却一时被卷入中国青帮恩怨,一时要追寻纳粹名将隆美尔留下的宝藏,更见到外星人。 今天看来,或者种种奇想都显得过时,中国也出产了刘慈欣,海外如姜峰楠等着名科幻小说家,不过回到当时,能够创造出一个如此想像奔放,出入东西方的华人冒险家形象,毫无疑问是一项壮举。因为倪匡的奇想,无意中扩阔了华人对自身身份的想像。如此壮举,又怎能教人将倪匡与一般网络文学相提并论? 如果说倪匡出走中国是一种宿命,那么倪匡在香港也是一种归宿,在那个不会重来的特殊时空中,报业的兴盛、冷战的疑云与威胁、大众娱乐的形式,与倪匡本人富好奇心、想像天马行空的个性一拍即合,才能创造出本本既非中国,也非台湾,而是代表到香港华人的小说。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