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冠状病毒肆虐的三年里,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如海潮一般奔涌而来,吞噬了普通人的生活;随后它们又如海潮般快速退却,留下一地泥泞。 人善于遗忘,尤其是在“被要求”遗忘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仅仅是一切过去不久后的一天,我们发现,自己脑中的记忆都变得不可相信。名为“正确集体记忆”的淤泥开始沉淀板结,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有烈日下土地龟裂的缝隙中才能找到一些线索。 所以我开始对熟悉而久违的周遭,一座不起眼的北方小城,进行“疫情考古”。这座小城市从来没有得到来自世界的目光,没有唱出《四月之声》一样的史诗,也没有闪现“白纸运动”的火花,甚至连一声呜咽都没能发出,它就又被裹挟着“恢复了正常”。 我试图徒手挖开淤泥,一窥究竟——从已被改变的人和尚未被抹去的痕迹中,重现那些被掩埋的纠结,挣扎和愤怒。 这个熟悉的居民楼屋顶疫情期间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涂鸦,这里是封控期间人们唯一可以偷偷前来“放风”的地方。我在楼道的角落处找到一件“尚可接受”的防护服,套在身上,揣摩着它曾经的故事。 这也是一件值得“贯彻落实”的事情。 人行道上小女孩拖着没气的气球,在路过陌生人时,下意识捂紧口罩时。 对许多幼童来说,“疫情三年”就是他们人生至今的大部分记忆。我突然想到,这些记忆和习惯会不会跟随一代人一生? 在一些短视频平台上,部分带有“疫情”或者“新冠”字眼的视频并不能顺利发布,网民选择用“口罩”来指代COVID-19疫情。“口罩三年”成为了一个具象的总结。 某中学操场上,依然有不少佩戴口罩跑步的学生。他们中有人将口罩拉至鼻下,也有人依然“完美”地佩戴着口罩。 如今在网络上,即便是官媒也在不断普及运动时戴口罩的危害,更有戴口罩跑步造成猝死的案例发生。 这些年轻人,却要在“形式”和呼吸中做出选择。 依然有许多居民小区的围栏上,缠绕着布满刀片的军用铁丝网。 在疫情期间的种种试图限制行动自由的措施中,恐怕电焊封门、加装在社区围栏上的军用铁丝网,是下手最重的措施之一。而单就视觉威吓效果来说,这些闪着寒光的铁丝网无疑是佼佼者。是在怎样的地步下,才会在普通人社群,在一个儿童伸手就能触及的高度,使用这种铁网,只为防止有人翻越? 奇怪的是,人们逐渐不介意与它共存,就像最终接受了与病毒的共存。在众多跟疫情有关痕迹中,这些铁丝网普遍被保留了下来。它变为了日常。 火车站出站口的检测棚,如今已经被喷涂上了一面“红旗”,试图融入四周的“宣传”板,手法略显草率。 如今虽然排队测核酸的队伍已经不在,可是每个出站的人还要走过这逼仄的铁皮过道,里面充斥着太阳炙烤油漆的味道。这种有条件的“畅通无阻”,已经被一些人感恩与赞扬。 公立医院门前,尚未被拆除的“核酸采样处”占据了整个人行道。 附近居民介绍,这个“核酸采样处”在去年曾有人通宵排队。除了附近居民的核酸检测需求,任何进入医院的人也需要在此排队检测。这里的热闹在去年12月动态清零政策结束时戛然而止,荒废至今,成为了一座不太有美感的“纪念碑”。 某居民小区门前的“隔离观察室”,这是一个前往“方舱”的中转站,有嫌疑或被确认“阳性”的居民会被关在这里,等待被转运。 透过窗子望进去,可以看到堆着凌乱的床垫与被褥,仿佛最后一个人仓促撤离现场,并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进去过。或许,当时小区里的人有多惧怕这个“隔离观察室”,它在被抛弃时就有多干脆。 某小型社区医院门前的单人帐篷着实让我困惑,询问了附近的居民后才知道,这也是用来临时隔离发热人员的。 不知道当时坐在这间一般用来更衣或者临时厕所帐篷中的病人是什么心情,焦躁还是滑稽?相比铁皮的方舱和集装箱小屋,这件帐篷更像一个“量身定制”的笼子,像菜市场上的鸡笼一样,在街道展示着一个“脏了”的人类。如今它也随着清零政策的终结被抛弃,甚至没人把它搬到隐蔽之处,只是随便扔点建筑垃圾进去,以免它被风吹走。 某社区居民楼内诊所挂出“治疗阳过后造成的后遗症”的招牌。 在2022年12月全面“开放”前,人们对“阳性”谈之色变,甚至少有人得知那些“阳过”的人后来如何;突然的全面开放之后,人们终于从恐惧“阳性”带来的政策处理转为害怕病毒本身,而新冠阳性后的各种后遗症也催生了“商机”。 摆放在人行道上精美的纸扎白马,随着微风轻轻抖动,它们“略带嘲讽”地盯着路过的行人。 从附近商铺老板口中得知,今年年初,大大小小的殡葬店着实生意好到不行,连过年都没有关门。附近乡里老人去世的太多,纸扎不够卖了,骨灰盒不够卖了,吹吹打打的队伍约不到了,“殡葬一条龙”也不再提供”一条龙“服务了。 “干白事的都发了财了,不过现在也就干白事能发财了。” 一段废弃的铁路旁,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厨房用具。 我困惑了许久,为什么这么多的饭店厨房用具会堆满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随后我在几百米外的旧货市场得到了答案。一名经营二手厨房设备的摊贩告诉我,市场里都堆满了,放不下了。 “这几年倒了的饭店可多了去了,以前干了几年十几年的都倒了,这些二手厨房用具也不值钱也不好卖,现在都不收了。” “还有好多是全新的,这两年还有新开的饭店,开了俩月就撑不住倒了,你说这些老板多勇敢。” “买个冰柜吧,给你找个新的,我也腾点地方。” 街头广告牌上的钟南山肖像。 钟南山在2020年挂了“大金链子”,又在整个疫情期间”封神“,如今似乎成为了医疗行业代言“一哥”,众多医疗甚至美容商家都了挂上钟南山的形象为自己站台,服务内容却都未必与新冠病毒的疫情相关。 某些公交站的广告灯箱,依然保留着“新形势下常态化疫情防控”标语。 也许因为没有接到新的广告,少数关于新冠疫情的宣传广告被保留至今。这些恍如隔世的标语其实只来自不到一年以前,”常态化的疫情防控“已经不再是“新形势”,已然成为了民众埋在心里的特殊记忆。 不知在1978年文革结束时人们看着满街的文革标语,是不是同样的心情。 我在朋友家鞋柜上的盘子中发现了这些大大小小的“核酸票”。 “这些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去年封城做核酸最密集的阶段,每天做完核酸都会发一张,一开始是大张的,后来估计没纸了就开始变成小张的。” “为什么要发它,谁会看?” “根本就没有人看过,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要发,说是领导要求的。” “都快一年了怎么还留在门口?” “放着吧,放着踏实,说不定哪天有人看呢。” “... … ” 这三年中激烈与荒诞已经过去,我们普通人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记。即使外在的痕迹在风化褪色,许多历史的时刻,依旧写在人们的习惯和反应。 我们的“疫情考古学”,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