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报道
爱上剧本杀,爱上别人的人生

剧本杀 (图片来源:歪脑设计组)

剧本杀 (图片来源:歪脑设计组)

2022年的华语圈,如果你还未听过或者玩过剧本杀,那可能证明,你,已经跟不上潮流了!

剧本杀在维基百科中是这样定义的:这种游戏原名“谋杀之谜”,英文是Murder mystery game。 它是一种玩家扮演剧中角色,尝试解决剧本中的谜案,还原故事,完成游戏任务的一种角色扮演游戏。 它起源于欧美,原本是一种实境社交派对游戏。 最早的剧本杀出现在1935年,美国Parker Brothers公司发行了名为“Jury Box”的游戏 ,在这款游戏中,玩家将以“陪审员”角色分析研判游戏提供的六件谋杀案相关资料,来推理案情并就谁是凶手投票。随着2016年,中国推出真人秀《明星大侦探》,剧本杀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并且迅速流行起来。 2019年底,中国剧本杀线下店家有1.2万家,并在短短一年内,也就是2020年,暴增到3万家。 预计2022年中国剧本杀市场规模将达到238.9亿元人民币。 

随着井喷式发展,剧本杀短短数年内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以线下剧本杀为例,作者创作剧本,发行商购入剧本,印刷、包装配备道具后贩卖给店家,店家向玩家收取门票。 而DM(剧本杀主持人)、让玩家投入其中的演艺人员、游戏道具厂商、服装等,也随之被带动。 线上剧本杀则简单很多,直接向作者征稿,向用户收费。 

2020——2021年疫情笼罩下,剧本杀是中国少数几个逆流而上的产业,并且是在未来持续被看好的新兴产业。 然而一场剧本杀,参与玩家以4人起跳,线下来说,平均需要花费4小时以上,在疫情尚未平复的今日,依然野蛮生长,到底它的魅力在哪呢? 

在别人的人生中沉浸体验

上海一家剧本杀店内,玩家在玩剧本杀 (图片来源:法新社)

上海一家剧本杀店内,玩家在玩剧本杀 (图片来源:法新社)

A先生是资深剧本杀玩家,从2019年接触至今,已经玩过200多场,如今几乎每个星期都至少玩2场剧本杀。A是这样认为的:“剧本杀像是一种社交体验。 不掺加任何的利益交往,让人沉溺在他人的故事中,欲罢不能。” 

笔者访问了剧本杀行业中的店家、作者和玩家,甚至亲身体验,接触的玩家中有刚接触的新手,也有像A先生一样玩了上百本的老手。他们或多或少都提到了“沉浸感”。而这也是2021年的流行词汇之一。 

喜欢这种“沉浸感”的人年龄分布广泛。36岁的王先生住在北京朝阳区,是生意人,育有一儿一女。他2021年中接触剧本杀,发现了新的乐趣,每周都要抽一个下午玩一场。

“就像亲身经历了别人的人生,可以短暂的从现实中抽离出去。” 王先生说,“这种介乎虚拟和真实的感觉,比打游戏还要带感,尤其是我现在老了,游戏反应跟不上还会被嫌弃。 但是剧本杀主要是靠推理和共情,就像自己在演电影一样,这种东西不分年龄段,只要你肯思考,肯投入,就能享受。” 

在上海的一个剧本杀工作室里,顾客们在游戏开始前穿上戏服 (图片来源:法新社)

在上海的一个剧本杀工作室里,顾客们在游戏开始前穿上戏服 (图片来源:法新社)

20岁的大学生Yoyo也有这样的感受。她最喜欢的剧本是“情感本”,从未谈过恋爱的她,在虚拟的剧本杀世界中,体验过前世今生的纠葛,生死相许的虐恋,青梅竹马却走散的遗憾。“我是个标准的水龙头(剧本杀业内行话,意思是很容易被剧情感动而哭泣的玩家),亲情、爱情、友情,这些我都很容易哭。 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是在剧本杀中也能体验到别人的恋爱,悲欢离合,彷佛自己亲身经历一样。” Yoyo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好像我自己亲身去谈恋爱一样,有时候入戏过深了,还真的挺容易和剧本中的cp(即恋人)产生暧昧。” 她说她现在有一个暧昧对象,就是打情感本而结缘,两人后来时常结伴打本,组了几次CP,从而产生了暧昧。“我有时候也分不清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因为剧本杀老当CP所以喜欢。不过没关系啦,说不定这也是缘分,顺其自然吧,说不定就真的因此脱单了呢。” 

经典电影《Fight Club》中有这样一句对白:“我们是被历史遗忘的一代,目标渺茫。 我们没有世界大战、经济恐慌。 我们的战争是心灵的战争,恐慌的是自己的生活。” 或许正是都市的虚妄感,让人们需要从其他地方汲取能量,填补内心的空虚,而剧本杀的出现,满足了人们对社交和虚拟世界的精神渴望。

《Fight Club》电影剧照 (网络图片)

《Fight Club》电影剧照 (网络图片)

笔者亲身体验剧本杀2个月中,也感受到“体验第二人生”的独特魅力。 Kathy是笔者第一次玩情感本时认识的同伴,当时她也是只“打”了1次“本”的新手。 她快速地爱上剧本杀,并且在短短10个星期内,打了快40本,平均每个星期至少玩3场以上。 

经过接触,笔者才知道Kathy是中度抑郁症患者,曾试过自残、自杀。 Kathy告诉笔者,玩剧本杀后,她的情绪稳定了很多。 “可能找到了一个途径,去离开那些让我痛苦的东西,至少玩剧本杀那四五个小时,我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她展示给我看手上的旧伤,“你看,这都是几个月以前的,这些日子,我都没有再伤害自己了。 有时候跟着剧本的剧情痛哭一场,好像也就把情绪发泄出去一样。” 

国家的手就要来了吗

比起狂热的剧本杀爱好者,经营剧本杀店的老板D君却是对剧本杀行业的蓬勃表示担忧:“现在剧本杀市场还处于没有规管的野蛮生长,没有年龄限制划分,也没有剧本规管,其实长远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他认为,这样发展短期或许能赚到一笔快钱,但是一旦国家插手,对业内的人可能会是致命的打击。“剧本杀对于成年人来说,的确是个减压的好方法,但是有些孩子真的太小了,我自己都不敢说这种过分让人‘沉浸’的凶杀、血腥、阴暗的体验,对那些未成年人到底有怎样的影响。 而且身处国内,行情跟着国情走,一旦闹出事情国家出台政策了,直接一刀切了,那就真的还不如一开始就有法规管一管。” 

2021年,《中国青年报》和《人民网》等多个媒体发布了认为应规管剧本杀市场的评论。上海及文化旅游局在2021年11月发布了关于《上海市密室剧本杀内容备案管理规定(徵求意见稿)》。公告表示,为引导上海市“剧本杀”行业规范经营,保障意识形态安全,做好场所安全生产工作,市文化旅游局牵头起草了该《规定》,并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

该征求意见稿规定,密室“剧本杀”行业经营中使用的故事剧本,不得含有违反《宪法》、危害国家统一、主权或者领土完整、危害国家安全,或者损害国家荣誉、利益;煽动民族仇恨、民族歧视,伤害民族感情或者侵害民族风俗、习惯,破坏民族团结;违反国家宗教政策,宣扬邪教、迷信;宣扬淫秽、色情、赌博、暴力以及与毒品有关的违法犯罪活动, 或者教唆犯罪的;扰乱社会秩序,破坏社会稳定等。 

这种风向让剧本杀爱好者们产生了两极分化的反应。D君认为,有一定法规规管对市场长远来看是好事,同时也担心剧本的过度限制会让剧本不再精彩。 D君苦笑:“就好像现在的电视剧一样,越来越无聊。 我其实觉得最好还是搞成分级制度,分成儿童、青少年、成人的剧本,我还真不介意麻烦点去查玩家的年龄。” 

上个月,笔者玩了一个改编自反乌托邦小说《1984》的剧本杀,在“做一个自由但痛苦的人,还是一只快乐但无知的狗”的抉择中进退两难。 在场的玩家都觉得不可置信:“这种剧本,大陆居然能发行?” 

“估计很快不能了。”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剧本杀作家这样对笔者说,“风声从2021年中已经开始收紧,明年‘恐怖本’应该会大幅度减少,这种能让人联想到政治的相关的,肯定也不会再有。” 

他表示,现阶段撰写剧本杀的作者已经有所顾忌,业内有一些不成文的潜规则。 “比如写民国本虽然不能写成抗日神剧,但是共产党一定是正面角色。 有一些写到政府部门,公务部门的,最好要变成架空背景。 至于你说的带有政治影射的,我想明年估计真的一本也看不到了。” 

“剧本杀作者真的很难,很多很优秀的剧本因为内容不够正面,还被批判成三观不正。”他说。

2021年12月17日,大陆剧本杀作者布丁兔,因为在朋友圈声援因质疑南京大屠杀死亡数字而被学生举报的震旦职业学院历史老师宋庚一,在网上遭到抵制,不少剧本杀店发出抵制声明,并且发布了烧掉剧本的视频。

布丁兔声援震旦历史教师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布丁兔声援震旦历史教师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抵制布丁兔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抵制布丁兔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随着事态越演越烈,布丁兔最终宣布与其个人名下作品正式转移版权。

转移版权公告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转移版权公告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内卷

店家为了顾客有更好的沉浸感,准备了鲜花和蛋糕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店家为了顾客有更好的沉浸感,准备了鲜花和蛋糕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除了政治风向的隐忧外,表面繁荣剧本杀行业也已经开始面临激烈竞争。去年才开始营业剧本杀店老板的H说,剧本杀“内卷”情况非常严重。

“本身就有疫情,顾客上门打本不稳定。很多新开的店家开业,干脆就免费打本。我没有做具体的数据统计,但就我自己来说,11月因为疫情关门了大半个月,真的差点撑不下去,整个行业的情况就是,一边开新店,一边倒旧店。”

剧本杀的魅力也蔓延到了香港和台湾。2020年香港陆续出现了第一批剧本杀店,接着,两大免费电视台TVB和ViuTV先后播出了《死因有可疑》和《嫌疑事件簿》, 综艺和市场交互影响,2021年香港剧本杀店也越来越多。 

笔者在香港采访了几位剧本杀店老板,他们表示目前香港的剧本杀店数目还是比较少,店内的客源也相对稳定,所以“内卷”暂未蔓延。一位剧本杀店老板认为,香港剧本杀未来就像密室一样,在市场上有一席之地,但很难像在内地一样大火。

“一来租金贵,人工贵,二来太耗时间。一次剧本杀至少要4小时,香港人肯花钱,但是时间少,所以其实会能吸引到一部分有时间的人,但做到像内地那样大火很难。所以新的剧本杀店,除非真的也开始‘卷’,要不然很难抢客人,因为像我们这样的老店已经有固定客源。香港700万人,玩的人也就那些,市场太小,时间太紧凑,很难去存活。”

剧本杀店的最核心竞争力在于剧本 (图片来源:法新社)

剧本杀店的最核心竞争力在于剧本 (图片来源:法新社)

他指出剧本杀店的最核心竞争力在于剧本,这也是大陆剧本杀店老板们不约而同认可的观点。而剧本杀圈中“城市限定”的规则,让店家在和发行与顾客的角力中,处于食物链的下端,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剧本杀店家越来越难做的原因。

剧本杀店老板介绍,剧本杀的剧本购入方式,分为“盒装本”、“城市限定”和“城市独家”。“盒装本”是价格最低的,正版售价在600元人民币左右,每个城市可无限量购买。而“城市限定”和“城市独家”顾名思义,是一个城市限定授权使用一定数量,甚至是只授权给一家剧本杀店。

“所以每次开展会,都是商家兵不血刃的战争啊。”D君无奈地说,“必须要和发行搞好关系,要不然拿不到限定,那客人一流失,就是流失整个季度。”

这种情况在北上广深的大城市尤其严重。香港的剧本杀店老板这样说,“在香港或者其他人口基数小的城市还好,因为也就那么几家剧本杀店,所以无所谓城限不城限,基本只要不是独家,竞争都还行。但是你想北京,一下就是几百家剧本杀店,城限有时候才授权10本20本,是不是抢破头?”

虽然目前没有正式条文法令的规管,但剧本杀圈已经逐步形成了内在的,不成文的潜规则。

比如限制盗版。“除非(想要)以后只卖盒装本,要不然店家不敢卖盗版。因为这个圈子很小,一旦被发现了,那就等于进入所有发行的黑名单。再也别想拿到好本。”D君说。

“盗版店家在整个圈子中会被鄙视的。”一位资深老玩家告诉笔者,“剧本杀的圈子说小不小,说大真的不算大,很多群里面的人都是互相认识的,一旦发现某个店家用盗版,大家都会敬而远之。”

另外为了提升玩家共同体验的“制裁天眼”。“天眼”是指预先看过剧透或并非首次玩该场剧本,已知剧情走向的玩家。这种玩家很容易拉低其他玩家的体验。但由于没有制约方法,只能靠玩家之间奔走相告和店家单方面拒客,来加以制约。

然而野蛮生长带来的困扰,并非能靠“潜规则”解决。

价格问题和从业人员素质是杀玩家们最头痛的事情。内地剧本杀价格浮动很大,几十到接近上千元人民币不等,主要是看店家在营造沉浸度上花费的成本。而用户在一场剧本杀中的体验,则依仗在DM(主持人)和同场玩家上。

一个DM(右)在帮助玩家 (图片来源:法新社)

一个DM(右)在帮助玩家 (图片来源:法新社)

“玩家还好说,拼车总有风险,实在不行就找固定队友一起玩。DM真是太影响体验了。”Yoyo 分享了一次很不愉快的剧本杀经验,DM素质不够,不光面无表情的直接读剧本,还错字连篇。“剧本杀其实不算低消费,现在一线城市玩一个剧本也是人均150多了,但是DM完全上岗不用考试啊。一个剧本一个人只能玩一次,被DM毁掉的感觉就像你看电影时候遇到熊孩子,整个体验完全毁掉,还不能再来。”

面对未来,业内的剧本杀店老板和发行也担心剧本内容的同质化。随着行业发展,内容难免类同,越来越难满足用户需求。而作者除了担忧政策限制,更多的也是担忧版权保护。“现在越来越多拼凑本和缝合本,把其他剧本杀内容拼凑起来,改头换面,就是一个新本,你还无法说他们抄袭。”剧本杀作者K君无奈道。

正如文章开头,对剧本杀满怀热情的玩家A君所言,“我希望剧本杀不是一个赚快钱的短期行业,而是能长长久久的做下去,但目前具体能如何一步一步规管好,还是一条漫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