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代进步,女权主义作为一种理念,日渐为现代社会女性所了解接受。如今我们对爱情的想像,早不再是古典文学中的热烈浪漫,曾风靡的东亚偶像剧也略显过时,现代女性对爱情有自己的想像和需求。伴侣需要有怎样的性别意识?女权主义者会更难谈恋爱吗?爱情这个永恒的性别课题,也许会给人类带来永恒困惑,但女权主义的理念,使她们至少确定自己不要什么。 开放关系:信爱情,不信社会规训的恋爱 静最近开始一段新关系。此前静有一年时间没恋爱,上一段恋情让她元气大伤。 静担任新媒体撰稿人,通过工作认识前男友,两人一见如故,她欣赏他,他对她也温柔体贴。她觉得这么多年,好像就是为遇见这么一个人:既体贴自己,也能驾驭自己的人。 静说,他们的恋爱就像通俗电影中,女主发现伴侣根本不怎么爱自己。重点都在细枝末节。他越来越冷淡,不做家务,也完全不关心她。他每天对她抱怨工作,如果她无法安抚,他就会埋怨她,把情绪垃圾抛给她。她晚上出门买东西找不到路,打给他,他说自己在打游戏,挂了电话。 那时静觉得自己每天处在惶惑中,不知他会不会又发脾气。她搞不明白为什么恋爱前后这么大差别。“我每天都去跟别人说,这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连那种很不熟的朋友,我都去跟他们讲,每天这样反复。”她说,“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我真得不能这样了,我太难受了,我就跟他分了。” 之后一年,静把重心放在工作上。工作是她成就感的来源。她每天看电影、阅读、发邮件、开会。 2015年⻙恩斯坦事件后,全球#metoo运动兴起,逐渐席卷中国。静从那时开始关注女权主义。静以前对性别问题不算敏感,从小女性朋友不多,她觉得跟女孩相处常被拉入竞争关系:“可能她们会暗自比较谁比较漂亮,谁有比较多男朋友。好像我一直很难从同性那里获得友谊”。而Jingyao案,弦子案等metoo公共事件给她极大震动,“我真的从女权主义的声音里,感觉到了女性命运共同体这种东⻄的存在……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和力量,女性之间的那种守望相助,这个特别动人”。 静一直對愛情保持期待,“我是那种永远都相信爱情的人,即便我遇见的每个男生都是烂人。”静认为女权主义给给她的影响是让她思考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爱情:“我现在开始在不断探索爱情的模式,人生就这么长,我想主动一点,找到适合我的爱情。” 前阵子,她觉得,自己想恋爱了。她需要一个工作时想着下班去见的人,一份痛苦交完稿后可以打开的礼物。目标明确,她不想再等,打开了约会软件。约见第三个,静遇到了满意的他。他耐心温柔,一张内敛清俊的脸,吃饭时给她夹菜,分别时帮她叫车。 但他们也约定,他们是朋友,是炮友,是不谈未来的“恋人”。他们每周见两次,平时不发微信,短信沟通。静认为这是目前最适合自己的。她和对方约好界限,如果达成共识,也可考虑开放关系之外的发展。 静说她害怕越界。三年前,她在酒吧认识一个男生,酒酣耳热擦出火花,之后几个月,两人每周五一起吃饭,再共度一晚。起初他们心照不宣,都不问“我们算是什么关系”。但丘比特的箭射中了她——她被爱驱使着,问多一句,他就后退了,退得无影无踪。 因为痛苦过,如今发现自己对人越来越心动,她会控制自己,多看对方缺点,去想别的人,跟别人聊天:“我可以控制自己不fall in love。”对新感情,静用尽量减少伤害的方式尝试,开放式关系能缩短恋爱流程,大家快速认识,聊天、上床……她像互联网一样“快捷高效”,拼命缩小试错成本,减少爱情中的折损。 她也不知道高效试错的意义是什么。能寻觅到对的东西么?她还期待永恒的爱情吗?静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但静认为,开放式爱情并不令人失望:“可能我需要被撩撩,被爱,被关心。我生理上需要这个,在当下发生,就够了。” 前不久,静的同事,比她小五岁的男孩,跟她表白了。她拒绝了他。被拒绝的男孩每天在社交网络写心情,发一万多字长信给静,在公司跟静吵架,让她疲惫不堪。“可能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这么疯狂过。”开始时静安慰他,后来不理他,任何方法都试过,他还是纠缠不休。 静不觉得那男孩多喜欢自己。她认为,他只想让人看到他为这段爱情多难受“可不是自我感动么。”静问他,怎么做才能让他好受点,安心工作?对方回她:“你对我好点儿就行。” 静在地铁看到这句话,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对你还不够好么?对你不好,每天跟你讲这么多道理。” 那种古典主义、不得手不罢休的疯狂爱情,让人想起希腊悲剧或古典文学飞蛾扑火式的情人,让静吃不消。她经历过这种感觉,也被这么折磨过:“大家别这样行不行,太累了。” 对爱情有所向往的人,同时却享受蜻蜓点水的关系,听上去似乎有点矛盾。静这样解释:她相信爱情,相信爱情是种帮人实现自我,用神秘主义、不可想像的方式理解世界、自己和他人的东⻄,但这样的爱情需要运气,而现实多数“浪漫爱情”,“总像是现代婚姻制度中绑架女性的一个谎言”。 静认为,社会规定的恋爱进程,是跟年龄、学历、经济等接近的人恋爱、结婚生子,实现阶级流动。“作为一个女性,你可以大略地预想到你结婚后的人生走向,要多大程度地为家庭付出,多少次独自站在抉择的节点上。”她说,“你会逐渐丧失一部分对自己人生的掌控感”。她不希望过这样的人生。 她喜欢现在的感情状态,“这是某种身不由己的选择,工作太累了,生活太烦了,约会那天想着下班赶着见他,一切在你的意料之内,心里就暖融融的,走在路上,人轻得要飞起来;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笑,烦恼一扫而光。”静说,“我知道他也跟我一样快乐,我们都在利用这种感觉。” 我是女权主义者,我更难谈恋爱吗? 25岁的又又只谈过一次短暂恋爱。她觉得没人爱自己,因为自己平胸、相貌平平、是个“说教”的女权主义者。 又又在澳洲的大学修读过性别研究,能清晰讲述女权发展脉络,从波伏娃到巴特勒。这对她的性别观念、身份认同产生极大影响。“看互联网上的或者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会觉得很荒唐。比如说我前男友总是调侃我的胸部太平,打扮不够女性化;再比如‘小红书’上的教程总是会让你用‘斩男’化妆品教你画一个’茶艺妆’”;地铁里滚动播放的整容广告的广告词是‘女人要整才完美’。整个社会的语言,从你朋友、你爸妈到互联网上的资讯都在教你,作为一个女孩,你要怎么打扮自己,怎么穿衣,怎么说话,怎么被男生喜欢。这太让人窒息了。”她说,“女权主义的理论,某种程度给了我不被这些声音影响的勇气。” 又又说不出作为女权主义者,她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流行文化的爱情描写没怎么影响到她,她不看台湾偶像剧,不看好莱坞爱情片,对明星偶像没感觉,没有王子公主幻想,没那么在乎对方是否好看,有钱。她说,对方首先得是能跟自己交流,立场、观点相似的人。 又又这样“发现”了前男友强。强是朋友的朋友,一群朋友里不起眼的那个,“长得不好看,家庭条件不好,沉默寡言”。刚认识那半年,他们有很多话聊,聊米兰·昆德拉,张悬的新歌,也讨论彼此政治立场,“我很信赖他,他是个爱思考的人,经常有一些奇思妙想。”强也看到她多彩的内心世界,会若有似无地说,“我觉得我们俩很搭,你做我女朋友吧”。 他们开始有火花。在墨尔本的冬天,她一个人上学、做饭、去图书馆,强来电时,北半球的温暖好像也随他而来。又又边做饭边听他说话,切下鸡腿的瞬间,鸡血溅在脸上,拎着鸡腿的她对电话大笑:“你在成都的春天里散步,我在墨尔本的冬天里杀鸡。”她把这句话写成微博,艾特了强。 又又说,她当时没认真想跟他在一起,但那时对他有恃无恐,因为“他好像永远都会在那里”。 强生在农村,家很穷,“他必须非常努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强在985大学读书,比起同一起跑线的人已算幸运,但又又这样中产家庭、出国留学的人生,他不可触及。强大学生活并不如意,成绩很难像中学一样出类拔萃,沉默木讷的性格让他也没太交朋友。 强打算考研,下半年封闭学习,他告诉又又,他会告别社交网络,她可以发短信,他会第一时间回。 那晚他们打了个电话。强说他喜欢又又身上那种,还没被社会打磨掉、闪闪发光的东西,他想保护她的真诚。三四小时的电话让又又感觉“缺氧”,她觉得从没有人和她这么亲近。她大哭一场,睡前发了条短信给他,告诉他,她好想抱他。他们在一起了。 他们有过温馨时光。又又怕他学习累,每月从澳洲寄麦片给他当早餐;他送一对手办给她做生日礼物,教她室友的侄子做物理题……在一起时,常是经济条件更好的又又给他买东⻄,请他吃饭。“当时也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因为我不觉得我一定要在恋爱关系里扮演‘女性’、弱势方或者被动者的角色。”但随着关系亲近,矛盾开始暴露。 又又关心性别、阶级,及所有强认为“不切实际”的问题。“我们之间很多分歧可能都是因为我们出生和成长的环境不同导致的。他总觉得我谈社会问题很幼稚,有一种小康家庭的小孩的不切实际。他经常会针对这一点嘲讽我。” 强也有些让她跳脚的观点,他认为女权主义者要求离婚自由莫名其妙,中年女人离婚根本无路可走。又又反驳他因果不分,不看背后的社会结构问题,强总讽刺回应:“你那套,一百年后也实现不了。” 价值分歧看似宏观,其实真切嵌在生活里。又又回国后,矛盾转移到线下。又又去强大学所在市成都找他玩,那几天哪也没去,为了省钱,强只带她四处逛街,吃饭只去路边摊,所有花费AA制。又又生理期,想坐公共汽车,他捏着两块钱抱怨,“只有一站路的距离。”更让她失望的是,这个本可以交流的男孩很快也挑剔她身材不够玲珑、脸庞不够出众。 “他们还是喜欢漂亮简单的女生”,又又说,就像她后来遇到的可以稍微交流的男生们一样。 让又又最不舒服的是,强要求与又又发生关系被拒,他攻击她,说她自称女权主义者,但内心保守传统。“做爱是成本最低,快乐感最高的事情,我想不出理由不做。”强说。 关系结束得飞快,不过半年左右。分手演变为难堪的拉锯,他在社交网络上对她漫长讨伐,嘲笑她平胸、伪善,指责和她一样的女权主义者。 又又花了很长时走出来,不是因为还爱他,而是伤心为何信任的朋友变得如此陌生,为何认真爱一个人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对又又来说,恋爱是天底下第一件难事,又又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自己太女权了?太不女性化了? 又又认为,现状就是性别意识比较进步的人更难获得恋爱机会:“我不能说所有女权主义者都很难谈恋爱,但有一个没法忽略的现实是,你的性别意识在现实社会里根本没有什么适用性。”她说,“大多数男生,他们会说自己是支持女权主义的,但是他们对女权主义的反思仅限于理论,他们多半无法忍受女孩在智识上超过自己,也无法忍受在恋爱中自己不是一个男子汉。” 又又觉得好像女孩更愿意反思,男生却不是。“我好像很难跟异性保持一种双向的交流关系,他们需要的是单方面的被认同、被崇拜和被喜欢,不喜欢自己的话语权受到挑战。 ”她也遇见过些可以高质交流的男生,有人去马克思墓参观时想起她,发条微信给她;有人送格吕克诗集给她,他们欣赏她,视她为精神伙伴,但从未与她相爱。 “我见过他们的女朋友,她们都很漂亮。” 她调侃自己不漂亮不可爱,但实在不愿意也没办法佯装乖巧,揣摩试探直男的心思,苦笑着说“是我不配谈恋爱,不配得到世俗的幸福”。 尽管对很多男生来说,自称“女权主义者”或许都会让他们感觉到挑战性,但又又并不想因此隐藏或改变自己,说自己还是宁愿做一个拧巴的女权主义者:“爱情应该是,也必须是更诚实的交流,我觉得跟我谈恋爱的人首先得在性别问题上跟我有一个共识。” 女孩和女孩在一起,也不一定有进步的性别意识 小美同样对此身份有强烈认同。“很多支持女权主义立场的人不接受女权主义者这个标签和称谓,有人会用女性主义或者平权主义这些说法,觉得这样讲比较温和,我可以理解她们,但我喜欢说自己是‘女权主义者’。已经被男权压迫成这样了,怎么温和,为什么要温和?” 小美喜欢女孩,但她不太习惯用拉拉、同性恋、基佬等称呼定义自己。她没有同性恋者的强烈身份认同,认为“我只是很喜欢那个女生而已”,而原因可能是“我觉得跟女孩一起建立的情感模式,很难从任何一个男性身上获得”。 小美跟男生谈过大半年恋爱。那是在大学,对方是她学长,两人相处模式像老师学生:她向学长倾吐烦恼,学长告诉她怎么解决。“我跟他说任何事情,他都不断告诉我’就是这样啊,你这样做就行’……”小美认为,他从未试着了解她的情感需求。 那次试错后,她觉越来越难跟异性建立情感关系。“现在我所有的朋友都是女生。我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但的确,不管是跟男生讨论问题还是谈情,都会觉得我们隔着‘性别’的河流,一开始就无法站在平等的位置上进行交流。我讨厌被男生‘撩’的状态,觉得自己像一个等待着被挑拨的宠物。而就算遇到可以交流的男生,你怎么说、怎么做都要遵照一个模式来,得把握这种分寸感:要是想做朋友就不能越界;要么就越界制造暧昧。我觉得这太无聊,也太累了。我不喜欢,也不习惯人与人之间探索、琢磨、试探的过程。我想要的是踏实的关系,是平等畅快的交流。” 小美生在山东小城,有个妹妹,家里没有男孩,这让父亲感觉屈辱、遗憾。每次父亲喝酒,到最后都会边哭边喊,“没有儿子,绝了后”。“我都快三十岁了,还在反抗父权。” “父亲对家里也没尽过什么责任,我是在’丧偶式教育’的环境里长大的。”家里做小生意,母亲要算账还承包所有家务,父亲除了喝酒应酬没其他贡献。“直到现在家里的状态还是一样,母亲一边抱怨父亲一边承担家里所有的家务事,我一直劝她说让她跟我爸离婚,但她只是边抱怨,边让我别找这样的老公……”每次回家,她都会和父亲吵架。 小美说她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大家守着一套看不见的规则生活,在外面歌舞升平、表演幸福,关起门独个消化自己的不幸,每个家庭都像座孤岛。 “直到跟她恋爱,我才明白原来人和人还可以这样相处。”那是小美第一次走出孤岛,体会亲密关系的其他可能。第一个女友是雅思补习班的同学,温柔可人,“我做什么,她都能理解我”。彼时小美身处毕业后的gap year,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女友鼓励下,她打起精神找回自己。小美家庭充斥着吵闹、咒骂,跟女友相处中,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人与人之间是可以“好好说话”的。“我们刚开始会吵架,她总会说‘我们要不要好好聊聊?’她这么说,我也就能平静下来好好说话了。而且我会分析我什么刚刚会那么生气,是不是我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或者难堪被她哪句话唤醒了。” 这是小美憧憬的亲密关系。她不需要暧昧、疯狂,那些罗曼蒂克、电光火石的东西,只想倘佯在熨帖的温暖里:有人听她说话,陪她吃饭,跟她逛街;那人不在时,她可以想着她,她心里总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份触手可及的温暖。“能有个人一直好好在一起,说话聊天,真的比其它很多事情都重要。” 后来她们还是分手了。有时对方把小美当作男孩,不喜欢她穿女性化衣服、化妆,不让小美撒娇。这让小美感舒服。那时她明白,性别意识和性取向之间没有绝对联系。“很多不健康的亲密关系,都跟畸形的性别意识有关。”她举例道,“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总是一强一弱,一高一低,没有交流的空间。”她认为,女权主义能拆解这种性别二元论。 而且两个女生谈恋爱的现实困境比异性恋艰巨得多,需要多很多勇气。前女友希望小美经济更稳定,能照顾自己的生活。“未来太不确定了,首先是你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其次是经济上的问题……你知道你们很可能没有未来,所以大家都很没有安全感。”小美说,很多跟同性拍拖的女孩最后还是会进入异性恋婚姻,因为“那样容易多了”。 与前女友的结局不尽如人意,但这不影响小美的选择:“我以后还是会跟女孩谈恋爱。”尤其如今她每每回老家,一群亲戚质问“有没有男朋友”,“什么时候结婚”,“买房子了吗”时,她觉得自己幸运极了,与女生恋爱让她免于这种凌迟:“想到我永远不可能重蹈我父母的覆辙,我就觉得没那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