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一向是香港人的热门旅游热点之一,近五年每年平均来有90万香港人到过泰国,而香港亦是泰国人的外访选择,近五年亦有超过50万泰国人来港。而香港和泰国的连结,则在2020年泰国爆发反政府运动后,多了一重民间意义的连结。 奶茶联盟(Milk Tea Alliance),一个因中泰网路骂战而衍生的社群网络概念,始于因泰国艺人引发的“辱华”争议而造成两国网民就意识形态、政治体制等各方面在网上对骂,最初由泰国、香港和台湾的网友在2020年4月组成,后来组成超过10个亚洲国家及地区的反集权联盟。 奶茶联盟成为反对集权统治的阵线,并于2020年泰国反政府运动中,从网络社群带到街头上,联盟中的网民都各自学习、声援对方的抗争。 在最近的缅甸血政治流血风波中,亚洲多地活跃人士以“奶茶联盟”为号召举行集会,声援缅甸的反政变抗争。据报道,台北约200人上街,泰国曼谷、澳洲墨尔本、香港则分别有数十人参与,挥舞“#奶茶联盟”(#MilkTeaAlliance)旗帜及标语。印尼、马来西亚运动人士举行网路示威,东南亚与其他地方另有数千人参与社群媒体活动,发布讯息和图片。 W(化名)和Chai(化名)两位在香港定居、工作的泰国青年,就和当时2019年爆发反送中运动的海外港人一样,每晚下班最挂心泰国的局势,在社交媒体观看现场直播。“我觉得去年的反政府运动,比以往我经历的抗争都不同,就像泰国社会会有一个新开始,所以仍要走一条很漫长的道路。”W说。 中产优势,助他们来到有冬天、薪水高的香港 根据2016年中期人口统计,香港有约58万少数族裔人士定居,占香港人口约8%。其中泰国人(扣除不会因来港工作而获得永久居留权的家庭佣工后)占大约2%,位列第二,比日本人略少,比韩国人略多。W和Chai两位八十后在泰国出生、成长,同样是中产背景,却因为同在香港工作才认识。 Pink在香港工作之余,更在这里建立一段新关系,并于去年结婚。在公司她身边的同事大多是香港人,一起吃午丶晚饭的时间,总会聊到港丶泰之间的印象。但她热爱日本动漫文化,下班后常在家里玩游戏机,和丈夫看串流电视电影。Chai则已经活得像本地人:朝九晚五工作,在巴士或港铁通勤时顺便吃早餐;午饭在公司附近吃,晚饭在家附近吃。和不少自住的香港人一样,Chai都享受周末把衣服带到自助洗衣机的时间,间或坐下来和偶然碰到的邻居打招呼。 “大学毕业后我从事图像设计行业,有当过全职,也试过自由身。不少泰国年青人受限于工资,多少也会想到外国工作。有猎头公司在网站看到我的设计作品,给了一个香港广告公司的offer,所以便到香港打工。”W说。她的32岁生日将会在香港度过。 “确实有很多泰国青年想到外国打工。可是语言是一大障碍,像我和W,因为出身中产,在学时期已能掌握英语。曼谷有为数不少的教会学校,家长负担得起学费,都会想供子女入读,以学习英文。而我由于父亲是华人,虽然我一直在泰国成长,中文也不大会讲;但我有中文名字,也有父亲那边的联系,所以2017年便到香港生活。”Chai说。 尽管泰国的广告设计业相当发达,闻名亚洲,但W和Chai认为,对从业员而言,泰国公司的薪金水平长期比不上其他国家的广告公司。W说,两者薪金相差三倍。Chai则补充说,当然相对而言泰国的生活费也比较低,“只要4000元港币已经足够生活。” 来到香港,两人都在这里生活了3、4年。他们知道香港的九龙城有个“小泰国”社区,但是要认识同在香港的泰国人,他们还是选择交友软件。W笑说,她经交友软件认识Chai,而两人成为好友,还得靠香港一个得天独厚的环境。 “每天通勤之后,有时太忙,只能回家看电视休息。泰国人都会想在香港结识泰国朋友,因为香港生活忙碌,缺少和朋友聚会见面的时间。不过我和W都喜欢香港有丰富的日本文化,我们都超爱日本动漫,香港则满足了我们的志趣。”Chai笑说。 有趣的是,在泰国反政府运动中,不少年青人利用日本动漫角色表达反对声音。有人采用动画哈姆太郎(Hamtaro)的主题曲,并修改歌词,将其作为反政府歌曲。其中一句歌词“最喜欢的东西,是向日葵的种子”被改成了“最喜欢的东西,是纳税人的钱”,讽刺政府浪费纳税人的税款。 W则补充,几年前决定来香港前,曾经有在新加坡的泰国友人问她要不要去新加坡。她庆幸没有到新加坡,因为新加坡不但较少日本动漫文化,而且没有冬天。她在香港第一次感受到冬天,这里与长年炎热的泰国大不相同。 两人还提到,泰国人一直深受香港影视文化影响。他们随口便举出“王家卫”、“杜琪峰”、“周星驰”等导演名字,而且人人都总看过“TVB”剧集,长久以来,他们都觉得香港是个非常“Fancy”的地方。亲身体验后,他们还觉得香港的街道有机发展,充满活力,政府的规划、介入都比不上市民自发自主营造出每一条街道的生态。 W还指,泰国虽然有不少大型商场,娱乐亦丰富,但是公共交通基建则非常落后。“在泰国,每天都要花至少来回3小时通勤,马路永远塞车。这几年无论我回去几次,泰国变化再大,唯有交通永远没有改善。相比下在香港上班方便许多。” 泰国社会:抗衡与言论自由 没有改善的除了交通基建,还有泰国社会根深蒂固的矛盾。泰国政治动荡和抗议历史由来已久,以往的历次抗议,主要由支持和反对前总理他信(Thaksin Shinawatra)的两股势力“红衫军”和“黄衫军”的对抗引发。但是W和Chai都觉得,去年的反政府运动有些不同。那个运动不但“无大台”,没有政客号召人民上街,人人自主自发各出奇谋,所抗议的内容更并非单纯施政失当,背后还有检视整个泰国的传统社会秩序的呼声。 Chai指出,多年来泰国的民主境况从未真正坚实,军人政变时有发生,政府贪污、媒体控制、保守派利益先行等弊病,都令很多泰国人忍无可忍。另一方面,新任泰王登基后引起不少争议事件。 同时泰国向来有控制言论和秩序的传统。Chai坦言,上任泰王在位时,对政府的批评往往被人视为等同批评泰王,从而有违反刑法112条《冒犯君主罪》的风险。 《冒犯君主罪》于1956年被写入刑法,“凡诽谤、侮辱或威胁国王、女王、王位继承人或摄政者之人,将被处以3至15年监禁”,法律于1976年再修订,将刑罚提高到7至15年。去年11月20日,泰国军政府首次动用此法例,传召七名示威领袖。泰国法政大学集会期间,提出十大改革诉求,其中一项便是废除刑法112条,保障泰国人民的言论自由。 在2019年奶茶联盟与中国网民的骂战中,其中一则为人讨论的消息,是双方网民的论战内容。中国部分民主主义网民未激怒泰国网民,不停羞辱泰王拉玛十世,嘲讽泰国政府。而泰国网民受制于法律无法自己批评政府和泰王,中国网民的言论正中下怀,不断鼓励对方继续辱骂,让一些习惯维护政府和领导人的中国网民感到意外。中国网民随即以中国流行语“NMSL”(你妈死了)攻击,泰国网民则毫不生气,回应因泰王有20个妃子,所以“我有20个妈妈”。事件被认为体现双方政治理念的不同。 W笑言,她也知道香港武打明星成龙因为亲北京言论,而早被香港人唾骂的事情。而事实上泰国的舆论环境同样被官方论述垄断。“泰国的传统媒体大多都是亲建制喉舌,支持政府和王室。但凡有牵涉政府、王室的重要事件,它们都会抱持同一立场。” 但在这一次运动中,她开始看见打破这种垄断的可能。W说:“这次抗争,泰国人都懂得活用网络,建立新媒体,以此抗衡传统媒体垄断信息。” Chai同样认为事情有所不同。“我记得08年时,有艺人出声支持红衫军,后来被封杀。但今天我们可以反过来杯葛建制,泰国的艺人都分成支持建制和支持示威者的阵营,艺人也变得更敢于发声。” 奶茶联盟:与香港互相借鉴新的反抗形式 “从小到大,我在泰国王室支持的私立学校念书,接受的都是同一种教育。老师教导我们要忠君爱国,成为有用的人,长大贡献社会。这是很多泰国人成长时的经验。”W说,“我们被教育成要忠君爱国,往往也被灌输不可批评国家、王室的思想。阶级观念在泰文里早已生根,我们对长辈要说敬语,分清长幼尊卑。” 但是最终让她醒觉的,是母亲的一件往事。“1976年,法政大学发生一场大屠杀。暴民和警察围攻法政大学的学生,烧死、处决他们,女学生也被性侵。我的母亲当年是大学生,也有参与那年的大学生示威浪潮,大屠杀当日她刚好不在法政大学校园。” “差一点点,我便没能出生。” W说,那场屠杀犹如泰国版的“六四事件”。1976年法政大学大屠杀,被视为是泰国70年代短暂民主化告终的象徵。根据法政大学教授阿南(Anan Chantara-opakorn)的研究,1973年10月爆发的青年学生的抗议活动,是泰国政治自由化与民主化的开端;而1976年10月6日发生的惨案中,至少有300名示威者被杀害,另有300到400名学生被捕, 军方再度政变成功,重新掌握国家权力。 而被压制在高压之下的政治诉求,于40余年来不停引起风波,并于去年再度爆发。 在香港工作的W和Chai不约而同表示,泰国的示威受香港反送中运动影响甚深。泰国示威者头戴安全帽、眼罩和防毒面具,手持雨伞,防御警方的水炮攻势。示威者之间用手势提醒彼此,适时戴上防护设备。他们排成一列,将物资从队伍后方传递到前线。他们也应用香港的“如水”(Be Water)策略,灵活动员,让警方难以预测和应对。 Chai回忆,2019出于好奇他参与过几场大型的香港游行。“当时最令我吃惊的是没有领袖带领,‘无大台’示威在泰国其实从来未见,对我来说是破天荒的。泰国的示威一直都有政党领袖带头。后来香港街头遍布催泪弹、路障,令我最触目惊心的是警察的暴力。我曾经在中环目击警察发射催泪弹,一行十几人冲出来追捕抗争者,按在地上打,相当深刻。” Chai说,很多示威者故意在网上号召某地快闪游行,吸引警方注意,实际声东击西,让警察到场守备却一无所获。记者听后,立即联想到香港反送中运动时,示威者快闪、或者发布虚假集会信息,让警方扑空的策略,香港示威者称为“撚狗”(粤语,直译为“逗狗”)。两人不解“拈狗”的意思,记者随即翻译成英文,听后两人都露出会心微笑。 然而身在香港,W和Chai可以怎样支援泰国示威?W说,她会在香港购买防护装备寄到泰国,两人不少泰国的朋友其实都直接参与示威,每段手机传来的影片,社交媒体上的信息,都是第一手。面对警方镇压,两人相当担心,记者问他们,身为八十后、中产背景,他们的朋友会怎样参与示威? “去年的示威没有领袖,纯粹人民自发,同时我们都见到新一代青年发挥灵活的创意去抗争。像我的朋友其实都较为在背后默默支持,我们虽非学生,却有经济能力,可以支援长期抗争。就像香港一样,我们有人会驾车救示威者,或捐物资帮助他们。”W说。 疫情里的乡愁、诉求与期盼 在2019冠状病毒肺炎肆虐全球期间,泰国仍然能催生出一场大规模的社会运动,可见背后的政治能力巨大。本来每半年会回泰国一次的W,未能回国探亲。她见证香港的街头运动因为疫情弥漫和港区《国安法》的通过而逐渐消失,同时也一直关心泰国的抗争。问起她最挂心的,她说是电话话筒另一旁的母亲。她说,如果尚未结婚,也许在香港生活多几年,然后回到泰国。 “不过结婚后,我暂时计划和丈夫一起在香港生活。每次和母亲通电话,从声音已听得出她相当挂念我,每每由此触发我的乡愁。无奈疫情肆虐,暂时都未能回泰国探望她。也许对我们这些八十后来说,人生这个阶段,名成利就已不是最大目标,维系家人、朋友的关系,珍惜尚有的时间,是我三十岁后的最想做到的事。” Chai自从到香港工作,并不像Pink那般不时回泰国,他很少回去。“虽然成长于泰国,也明白泰国人的友善热情性格和慢节奏的生活态度。不过我始终无法忍受曼谷的塞车和街道清洁问题。相比之下,香港即使处于很坏的情况,但基本市政管理仍然比泰国好,也因此短期内,香港会变坏,却仍然对外国人来说是吸引的。” 踏入2021年,泰国的示威浪潮并没有停息,甚至越演越烈。2月13日,民众上街要求政府释放4名在囚示威领袖,并抗议刑法第112条《冒犯君主罪》。抗议最终演变成暴力冲突,警民近50人受伤,有义务医护人员被防暴警察持棍殴打事件。 与此同时,在中国全国两会召开之前,香港47名组织或参与立法会民主派初选的政治人物被控告“颠覆国家政权”,开始了香港前所未有的马拉松式开庭审理,被认为是港版的美丽岛审判。缅甸的街头运动则面临军政府的残酷镇压,多人伤亡。2021年对追求民主的“奶茶联盟”而言,前路未知。 “奶茶联盟的人一直相互学习,我们同样面对社会不公,甚至是集权统治政体的威胁。去年的示威只是一个开始,过程会相当漫长,但是我觉得很多泰国人的想法都改变了,将来会逐渐形成社会的主流,虽然我不知道几时见到结局,等待的时间就像《权力的游戏》的故事般漫长。”Chai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