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考作文题目公布之后,有网友笑言,关于“时代精神”一题,学生们敢不敢写“躺平”? “躺平”在中国互联网世界近乎昙花一现,从网络爆炸不多久后,据说公众号已经无法写关于躺平的内容了。所谓“躺平”,或者就等于此前流行于台湾的“我就烂”迷因,本身也有悠久的源头,在过去或许叫做“厌世”,叫做“颓废”,应该还有别的名字。有评论者质疑过,此处的“躺平”,到底是彻底放弃竞争和生产,还是只是一种表面的说法?可以肯定的是,“躺平”肯定不是指陶渊明那种恬淡务农的生活。 流行文化里的“躺平”,在漫画中表现得尤其多。大概因为漫画一直是“被遗弃者”的乐园。而且这传统来得很早,与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有千丝万缕的连结,比较文学学者四方田犬彦在《漫画的厉害思想——1960-80年代日本漫画的崭新想像》中,介绍了不少这样的漫画家和漫画作品。其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冈田史子和池上辽一。 冈田史子还是无名女高中生时,就投稿手冢治虫创办的《COM》杂志,并获得刊登,她初期的画风稚嫩,但表达手法和内容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四方田犬彦形容她的作品充满了对生的厌恶,对死的恐惧和魅惑。短篇《夏》描写一位少年在室内觉得恶臭,仆人送来的食物也难以下咽,于是他出门走入森林,却发现了一具青年的尸体,尸体旁边还有一本书。这位少年离开后,画面里出现了另一个人,他的表情像是在呐喊,然后故事在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另一篇《红蔓草》以一位画家爱德华为主角,他在人生当中总觉得有一股充满油脂味的黄烟在靠近他,这种念头与他波折不断的人生经历,就是整个漫画的内容,爱德华对黄烟的执着远远超过了他对人生的重视,他的人生不幸与黄烟在冈田史子笔下达成了奇特的因果关系。 而冈田史子自己的人生也充满起伏,她只活跃了四年就放弃漫画家身份,回到了家乡北海道隐居。她皈依基督教之后,四方田辗转找到她,冈田史子只肯在教会见面,她担心四方田是恶魔。消除误会之后,在四方田帮助下,冈田史子出版了两本作品集,正要策划第三集时,她精神崩溃,住进了精神病院——在她的作品中大量出现的场景,后来她离婚,放弃信仰,出院,还试着再投稿参加漫画杂志的新人奖,却再也没有发表过作品,在2005年因为心脏病早早离世。 池上辽一为武论尊和小池一夫原作绘制的漫画红遍东南亚,甚至深深影响了香港功夫漫画的发展。他戏称自己没有创作引人入胜的故事的才能,几乎都只为名作者的故事作画。但四方田犬彦留意到池上在六十年代曾经是非常意识流和前卫的漫画作者,尤其喜欢他的《风太郎》三部曲。故事的主角风太郎是一个游民,他通常刻意冲到高级轿车前被撞到讹诈高额的赔偿金,以此维生。说是三部曲,其实容量只是三个短篇,不过彼时池上自己包办脚本,而且故事讲得非常出人意表。其中一集讲风太郎和一个上班族授命运送一个未爆弹炸掉警署,两个人在颠簸的车内紧紧抓住炸弹,却在半路发生了车祸。浑身是伤的上班族成功拆掉引信,为了搭救受伤的同伴他们把车停在国道上,却没有路人愿意帮忙。当他们想到贫民窟可能还有其他未爆弹时,收音机传出了暴雨将至的消息。 池上辽一当时的创作比冈田史子更加决绝也更加讽刺,远远不似他走红后的阳刚路线。他们对社会底下阶层或者年轻人的观察,透露出强烈的徬徨与挣扎,对于中产和奢华生活表示怀疑和不信任,不想安于道德和社会秩序的束缚。这是日本的战后一代存在的矛盾状态。这种矛盾状态在日本经济泡沫破灭之后,亚洲金融风暴之后,乃至近期的宽松世代再度出现,实则都是年轻人在社会上无法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也不想变成被操纵的木偶,他们于是质疑,于是愤怒,于是放弃。 细细查过池上辽一和冈田史子生平之后,发现他们曾经深受波特莱尔影响,那确实是躺平/颓废厌世文化的重要养分。波特莱尔在诗中的恣意和放浪形骸,所谓恶魔,不过是他不肯受世俗文学审美束缚罢了。无论是堕落的恶之华,还是战后的无赖派,现在的低欲望,尼特族,躺平风不断轮回,实际上承担着各自年代里那整整一代人的失落与无助。 而八九学运之后,中国社会的反应是掀起下海潮,大家纷纷把金钱放到了第一位,从此拜金和消费主义就左右了整个国家的生活方式。相比之下,中国的躺平说或许来得有点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