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台剧《人生清理员》影集版上线,故事描述专门做特殊现场清洁的“明日清洁社”,透过走进一个个现场,清扫逝者与亲友间的遗憾。此剧不只聚焦在现场的脏乱及往生者留下的纠纷,而是人们最终如何走在一起,以爱化解遗憾。 而现实版的《人生清理员》每天都在上映,记者采访了台湾特殊清洁人员兼《人生清理员》顾问卢拉拉,以及曾投入特清领域的艺文策展人林正尉,探讨目前台湾特殊清洁的现场背后,中壮年族群的孤独死困境,以及艺术如何成为丧亲者释放哀伤的重要出口。 “三明治世代”的孤独死悲剧 2025年,台湾即将进入“超高龄社会”。随着全球人口老化与少子化的来临,“孤独死”成为全球化的议题,在可预见的未来“孤独死”将愈见普遍。值得关注的是,独居不再是老年人的最终选择,而是不分年龄或社经阶层,特别是被称为“三明治世代”的中壮年族群。 从事殡葬业近18年、拥有9年特殊清洁行业经验,同时担任《人生清理员》顾问的卢拉拉指出,在孤独死的案例中,有很高的比例是35至65岁的中壮年男性。据他在死亡现场观察,中年族群孤独死案件可以细分为三个族群,分别是工人阶级、茧居族以及自杀者。 台湾依然存在剥削及职安问题,导致工人长期承受巨大的生理及心理压力。部分“三明治世代”因工作不断迁移,久而久之人与人之间的连结愈来愈薄弱。最让人无奈的是,这群中年男生在传统社会的价值观中,通常是背负着家庭经济支柱、社会责任的“夹心世代”。以上种种困素,逐渐将他们挤压成“压抑的一群人”。 “我们在这种现场里面,除了会发现死者的工具,也会找到大量的止痛药物。”卢拉拉续说,大量的止痛药物意味着当这群人身体出状况时,为面子或怕麻烦,一般不愿就医,而是服用大量的止痛药去抑制当下的不适,从此陷入药物的恶性循环当中,“长期下来,他永远没办法察觉真正的病因,再加上独居状况,导致他们成为高风险的孤独死族群之一。”他分享说,在清理现场他们用上数个大麻袋盛载逝者的止痛药物。 另一种常见的族群则是“茧居族”,这个词源自日文“引きこもり”。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定义,是指超过半年不接触社会、不上学、不上班,不与外人交往,生活自我封闭的人。回到卢拉拉的经验,他在现场所遇到的“茧居族”,生前大多处于没有工作的状况,并依赖家中长辈或亲戚的接济。有些人会选择把房屋抵押贷款,以此支付生活开销。 跟“手停口停”、必需靠止痛药来支撑身体,透过劳动换取收入的工人不一样,这群人所面对的困境,未必是来自经济压力,而是因自我封闭所造成的虚弱心理及生理机能,导致在家猝死的悲剧。由于“茧居族”绝大部分时间宅在家,因此在处理衪们的案场时,环境通常是非常脏乱的。过期发臭的食物,堆积如山的垃圾,蚊虫蟑螂肆虐。小小的空间,空气弥漫着不只是霉臭味,而是一种生命正在慢慢消逝的苍白无力。“在这种环境之下,缺乏运动,导致身体越来越虚弱,身体机能退化,造成猝死的状况。”卢拉拉说。 囤积背后 往生者留下的最后话语 孤独死的现场千百种,但卢拉拉观察到,大多往生者都有囤积物品的习惯。从他们所遗留下来的物品的类型,反映往生者的生前大多不能自理。譬如说,除了遗体以外,死亡现场还常会发现已经腐败的食物、装满排泄物的饮料瓶、各式各样的垃圾袋或环保袋等废弃物。有时候,家属也会请求他们帮忙找出重要的东西,如遗书、贵重物品、存摺,甚至是价值上百万台币的积分卡等等。遇到这种委托时,团队只好化身成侦探,从现场遗留下来的生活痕迹着手。 一次,他在混乱的空间发现一间整齐的房间,与混乱的房子形成强烈的对比。一问之下,原来死者曾经跟长辈同住,就算长辈已经不在了,在他的潜意识中还是存在“不要打扰长辈”的想法,所以不会把东西囤在里面。“所以我们当时大概判断出来,死者是住在另一个房间,并把贵重的物品藏在那边,后来我们也找出一堆金饰。” 在自杀现场,遗书是逝者最后的遗言,卢拉拉的团队亦尽力搜寻。他曾经在废纸堆里找到死者的遗书,甚至只是写在某个笔记本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工作虽然要讲求速度,但每个地方都要检查的原因。”细节总是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艺文策展人进入死亡现场 事实上,除了清理囤积屋的技术和经验,特殊清洁背后,同时肩负着安抚遗属与悲伤辅导的重要意义。例如,在特殊清洁的过程中,清洁后的香气有时帮助家属舒缓情绪。透过陪伴家属整理遗物,彼此共同面对与调适悲伤情绪。“疫情之后,我开始对生命相关议题产生兴趣,不管生或死,其实离我们很近,但是我们要怎么去认识它呢?”2023年5月,原本是艺文策展人的林正尉,为了寻找答案,因缘际会之下跟随卢拉拉进入一个个现场,直到现在,林正尉总共经历接近65场特殊清洁现场。 林正尉回想从学术研究者及策展人身分投入现场的契机,源自疫情期间的小插曲。“当时的社会气氛,为了安全起见,几乎人人都足不出户。由于被关在室内太久,中间想出去透透气,结果发现,我们家门口被贴了一张黄符。”林正尉续说,看见黄符的当下也猜到同层有人因疫情离世了,“后来放风时遇见房东,她小小声跟我说对不起,我点点头,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用太多话语。”也许是基于死亡的忌讳,或者疫情期间的紧绷气氛,房东始终没有道出符咒的用意。然而该经验让他深刻感受到,疫情期间,很多人对死亡的情绪无处抒发,只能透过迂回的方式去表现。 过去一年,在卢拉拉的亲身指导下,他从一窍不通的菜鸟,愈来愈掌握清扫的技术与判断力。在遇见悲伤的家属时,除了当下的安抚与陪伴之外,他亦开始思考自己的艺术策展及艺术评论者的身分背景,可以为这些悲伤的家属做些什么?“也许艺术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他开始回想过去自己在社区营造以及策展的经历,可以如何应用于悲伤辅导之中。 记得有一次,他参与某个老房子整理的社区营造计画,要把沾满灰尘及囤物老房子整理成展览空间。动工之前,他与团队必须要了解房子主人在地方的社区关系、生活习惯、居住环境、信仰关系以及对生死的看法,“这个过程,其实跟遗屋整理的前置作业很像。在整理老房子前,我们会先与屋子及里面的物品沟通。”他补充:“从事社区营造工作的时候,我们会先去当地的最大的信仰中心,像是宫庙或土地公,跟上层报告接下来的清扫行动、或者我们需要在某个地方办活动,也有这样的仪式。”站在仪式的角度,是希望透过信仰得到帮助我们的力量,也达到安抚人心的效果,让事务可以顺利进行。 听起来有点玄,实际上是回到人与地方及信仰之间的连结,以及对自然及形而上力量的尊重。站在悲伤辅导的角度,所谓的物品整理,是透过梳理逝者与生者关系之间的细节,人与物之间的关系,有助于留下来的人缓解丧亲所带来的痛苦。林正尉分享,在整理的同时,自己也逐渐意识到艺术与死亡之间的距离,并非遥不可及。他从一些学术研究认识到,丧失体验是文化性且社会性的,具有美学意义的转化身分,甚至是重构丧失体验的重要媒介。 台湾开始在2024年举办特殊清洁与遗物整理的学术论坛,卢拉拉和林正尉都是论坛的分享者。林正尉以探讨台湾遗物整理的文学书写以及背后的艺术转化为题,寻找悲伤辅导如何透过艺术治疗来为丧亲者重建生命意义。以遗体艺术照为例,在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初期的英国维多利亚时期,随着摄影术出现,亲友过世与遗物及装饰,都会出现在遗体艺术照。林正尉举例说2012年,澳洲的Mary Burgess发起“遗物转化”的行动。Burgess在丈夫逝世之后,把他的毛衣拆成毛线,重新织成颈巾、披肩等,背后的概念是把遗物以另一形式再生。 遗物整理建构死亡的意义 “艺术有两个重要的沟通目的,第一是跟社会沟通,第二个是与自己的内在沟通。”他随即展示了一幅现场的素描画给我看,画中的内容是小套房,布置简陋,单是观看染有血迹的单人床,大概知道死者生前的状况。“我们为了保留生者跟逝者的隐私,除了回报家属和工作进度的特定目的以外,我们不会拍照的。这幅画原本的照片,是我随便在网路上找的,并没有血迹,构图非常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件衣服,破旧的窗帘等元素,却是我们在现场很常经历的画面。”他如此说。 第一眼看到这张照片时,林正尉直接感受到浓烈的孤独。而他口中所谓的孤独,主要分为三个面向,第一是死者生前的孤独,第二是清洁人员在现场被邻居或外人孤立与排挤的情绪,他补充:“我们在清理房屋的时候,如果里面有尸臭味,我们必须要先把门窗关起来。有时候邻居看到我们,眼光可能也不太友善。”至于第三种,则是留下来的人与物,包括清洁人员与家属,各自必须独自消化的悲伤情绪。 上述的例子,只是冰山一角。特别是疫情后,林正尉观察到“遗物整理书写”,透过艺文及生命教育持续发生。例如,像他这样的跨域人才的加入,可以在殡葬业服务者之外跳脱本位思考,及反思博物馆学的当代意义;他发现近年艺文展览与产业展览,也开始思考东亚社会孤立死亡等议题;而影剧、MV及电玩陆续出现遗物整理及特殊清洁议题。以上种种,都丰富了遗物整理领域及特殊清洁领域的专业研究;更重要的是,在孤独死愈来愈普遍的时代,不管是任何人,我们的恐惧不再被藏在阴影之中。 透过这种集体创作及实践的力量,如L.Hedtke及J.Winslade(2016)在《哀伤的艺术》所言:一起共同面对及重新“雕琢”(crafting)死亡之于我们的意义。“若我们开始认识设计源于社会并有效回馈社会,艺文策展为何不能为社会而策展?”林正尉自许扎根于这样的助人意念,在清洁工与策展人身分流动转变,以寻找未来的策展实践可能。就像Christine Valentine(2006)所言,我们不能独自哀伤,我们也不能孤立地建构死亡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