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2日,台北真光福音教会的创办人、主任牧师张懋禛,在GagaOOLala的访谈中说,“以一个牧师,以一个同志,然后基督徒的身份,去传达一些我的理念”,在介绍了自己的教会后,他话锋一转,“这几年反同的力量都是来自于保守的基督教会,而且教会利用非常庞大的资源,利用非常强力的动员……原本一个应该是让人感受到爱,感受到自由的基督教信仰,竟然被搞成这样子”。 张懋禛的这个访谈,是为了动员支持同志平权的人们去参加两天后的公投。 此时,距离台湾司法院公布《司法院释字第748号解释》裁定既有《民法》违宪(未让同性别成立有亲密性和排他性之永久结合关系)过去了一年半。《解释》要求有关机构在两年内“完成相关法律之修正或制定”,还有半年就到期。 在公投中,“下一代幸福联盟”(幸福盟)提出了三项:第10案,你是否同意民法婚姻规定应限定在一男一女的结合?;第11案,你是否同意在国民教育阶段内(国中及国小),教育部及各级学校不应对学生实施性别平等教育法施行细则所定之同志教育?;以及第12案,你是否同意以民法婚姻规定以外之其他形式来保障同性别二人经营永久共同生活的权益? 并置第10、12两案,“他就是在很直接地在跟同志族群说,我不接受你,你是次等的,你不能够有平等的修民法的权力,你顶多有专法。”张懋禛在访谈中说。 公投结果证实了张懋禛对教会庞大资源和强力动员的判断。11月24日,上述三项动议都获得六七百万张的赞成票通过,而针锋相对的两项公投(第14、15案),只拿到三百多万票而失败。 既是同志,也是基督徒 “大多数基督徒用一些话术说,我也爱你呀,但是我不支持你的权益……让人感觉,基督教的人都是那么矛盾,那么冲突,甚至那么伪善吗?我想耶稣也会非常愤怒吧。” 张懋禛现年45岁。他的父亲是一名牧师,从小家里便居住在教会为神职人员准备的宿舍中,他俨然是在教会中长大的小孩。面对同志身分与基督信仰的冲突,张懋禛对歪脑记者表示,自己并非一开始就能够如此坦然,是在大学时期,才在校园同志运动中逐渐拥抱自我。 90年代初,张懋禛就读于台湾政治大学广电系。那是一个同志运动方兴未艾的年代,张懋禛也成立了自己大学内的首个同志社团“陆仁贾”,该社团运作至今,后来他的社团也加入了“全国校园同志团体行动联盟”,以及跨校联合举办的“校园同志甦醒日”(Gay & Lesbian Awakening Days,简称GLAD)。 在这过程中,张懋禛不仅逐步认同了自己的同志身份,也认识了诸多志同道合的同志,创办一个同志基督徒团契的念头,就在此种萌芽。他们和其他伙伴一起,在1995年创立了“约拿单团契”,并在次年设立了台湾第一个认同性少数社群的基督教会——同光同志长老教会。 在仍相当保守的90年代积极参与同志运动,压力可想而知,作为一个基督徒尤甚,“早期我们在做同光教会的时候,就面临到很多保守教会的批评”。90年代末,张懋禛负笈美国,他当时的计划是,读完书,就留在美国找工作、读神学院,“那个时候我不大能想像回台湾之后,一个同志当牧师,会是什么状况。90年代的台湾很传统,而台湾的教会也很保守,我害怕回台湾。” 不过,张懋禛参与创立的同光教会,确实在台湾这片土地上打开了一小方同志基督徒的友善空间。双性恋女性小恩,就是从同光教会开始,拥抱自己的同志认同。 彩虹十字架 现年40岁的小恩,目前在台南神学院读书,她笑言,自己所在“算是反同的大本营”。在基督教环境成长的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同志身分而遭受否定。“我是在国中的时候第一次知道自己喜欢女生,但那时教会里不太会去谈同志。有一次我跟教会里一个很亲的阿姨提起,她就说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是同志。在教会里会有‘代祷’,彼此会在这个过程中讲一些很私密的事情,教友有可能比你的同学更了解你,但那时我完全不敢讲同志的事情,有一种很强烈的孤独感,过得蛮压抑的。” 直到大学,小恩在一堂社会学的课程被老师安排去采访台湾第一家同志主题书店“晶晶书库”,在书店看到“同光同志长老教会”的资讯时,才开始积极拥抱自己的同志身分,并于2004年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小恩的神学之旅,也从同光教会开始,但并不一帆风顺。“考神学院,需要教会帮你推荐。2014年,我第一次考台南神学院的时候,是用同光(同志长老教会)的名义送件的”,但基督徒身份与同志身份直接发生了冲突。 当年4月25日,长老教会总会在年会上通过了反对同性婚姻的〈台湾基督长老教会同性婚姻议题牧函〉,其中写道“我们相信上帝按自己形象造男造女,性别乃是上帝的创造与摄理;在一男一女婚姻内的性关系才是上帝所喜悦及赐福”。不满这一决定的基督教青年组成了“长老教会青年阵线”,在长老教会总会集结抗议。 “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牧函,我那时候的主考官就说他没办法收我,他叫我去退报名费,当作我没来过。”小恩告诉歪脑。“当时我被退报名费之后,有教会界的人士帮我牵线到其他的教会,我就转籍成为另一个教会的会友,透过他们教会推荐申请神学院”,最终小恩入读了台南神学院,以绕开同志身份的方式。 “我目前不会主动谈我自己的同志身分,但我也不会特别隐藏,不管是过去的情感还是工作经验。说是不隐藏,但我也必须坦白说,这一路走来真的也受到许多‘保护’。例如我这两年去实习教会的过程里,其实都有被学校事先确认牧师在议题上的友善。”但在得到保护之余,受到的歧视依然如影随形,“有一个非正式的实习机会,就是因为被教会长老私下调查以后,就得不到了。” “如果真能顺利走过这一切,真的也不是我个人的勇敢或什么,而是体制里也有许多人默默在帮忙铺路、鼓励着。” 同婚前后:基督徒出走潮 小恩口中的“铺路者”,自然也包括张懋禛。 完成学业时,适逢美国遭遇911恐怖袭击事件,工作签证申请困难,张懋禛在兜兜转转之下,回到了台湾念神学院,并于2008年创立性别友善、“欢迎所有人”的真光福音教会,之后便持续于该教会担任主任牧师。 歪脑记者也参与了真光教会的聚会。星期天,飘着小雨的早晨,记者来到真光教会位于台北市大安区位于地下一楼的聚会场所。有五、六十个人在座位上准备迎接他们与上帝的亲密时刻,会友们多半以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为主,也有身穿粉红色外套搭配碎花小洋装的大叔。 会友小珍向记者表示:“我们这里比较不像社区型教会,有些人是从新竹、桃园过来的。长辈们比较会在原本的社区聚会,另外也因为(真光)教会的性质,对于有些长辈来说没有那么容易接受,所以我们这边比较多都是年轻人。” 小珍也是在基督教家庭长大,因为妹妹的同志身分,促使她离开了原本的教会,“我以前的教会,他们会说同性恋不好,并且因为我妹妹是同志所以对她很不友善。我跟我妹妹的感情很好,我感到很难过,后来就来到真光。” 张懋禛告诉记者,前几年同婚运动风风火火的时候,不仅是同志,其实有非常多的基督徒都受不了教会的反同意识形态,因而选择出走,“那一年我们教会大概多了200位新朋友,大多数人并不是同志。他们受不了每个礼拜台上都在讲那些东西,特别是年轻人就会觉得,‘你们讲的就不是我所认识的同志啊’,就会来到我们教会。” 不同于出走的小珍及其妹妹,张懋禛向记者透露,很多参与反同行动的基督徒,正是同志自己,“很多人不管是打电话或是在脸书上传讯息给我,说他们真的很痛苦,他可能看起来比较T或是比较阴柔,他的性别气质就让别人假设他是同志了。但他们也不能离开,也不能不参与(反同行动),因为只要不参与,他们就会被贴标签。” 不论参与者谁,也不论如何参与,公投的结果明确传递了一个信息,保守的基督徒或许仍是教会主流。并且,他们更加倾向以“公民”的去宗教化的身分参与行动,以“守护家庭”等口号来凝聚超越基督信仰的传统价值——从公投看,这些传统价值也仍是社会多数。 更令张懋禛更加忧心的,是“很多教会知道年轻人在出走,就开始讲‘上帝爱同志’,有些同志就会因为这样的说法而去这些教会聚会。但是,当他们在那边建立了他们的人际关系,信任那边的牧师或信任这个教会之后,当在感情上面受挫想要得到一些支持的时候,那些教会或是牧师却跟他们说‘我们并不支持你们的关系’,这时候这些人受到的伤害其实是更大的。” 不过,也有越来越多同志友善的基督徒和牧师加入了张懋禛的行列。在真光教会,虽然会友仍以同志居多,但非同志族群也逐渐上升到1/3左右。同样,虽然标榜同志友善的教会没有这么多,但渐渐有一些“欢迎所有人的教会”开始在台湾各地发芽。 “同婚后我们的确没改变多少。但我们都对二三十年后的未来,保持希望。”小恩在访谈的尾声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