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找三局!” “去维权!” 早上七点,工人王雄英从梦中醒来。这是3月24日,天阴。他听到吵闹声,便起床下楼。他身处武汉某工人隔离点,是中建三局为修建火神山、雷神山医院的工人提供的简易隔离场所。 王雄英很快加入喧闹的人群。不同口音的喊声此起彼伏,湖北、江西、广东、陕西。武汉招不到工,后期援助大多是外地的。他们相互问:你们的隔离补贴给了吗?有人说,没给。有人说,我们都二十多天了,也没给。还有人说,我们要一起去要,不要的话他们不给。 和王雄英同栋楼的李岩、杨源也跑了下来。 杨源有心理准备。前一晚工头说,说好的隔离补贴没了。大家在宿舍商量,说明天去项目部要说法,一传二、二传三。他知道有事要发生,却不紧张,带着“不管怎么样,你就得把钱给我”的念头,睡了个安稳觉。 然而维权之路并不顺利。七八个保安堵在门口:“这里是疫情观察点,不让出去。”有一个还说,“我们管你们吃,管你们住,你们还闹事。” 听罢,工人越来越激动。一百多号人聚在空地,戴着口罩,穿各式素色外套,有人只穿了短袖。工人们往前走,直到出口闸道,推搡,大喊着。王雄英举起手机拍视频:镜头猛烈摇晃,十多秒后,十几个带头工人冲出门外,涌向亮处。 “关到武汉解放”:冲出大街与警察火拼 为收治肺炎重症病人,一月底,武汉决定建火神山、雷神山两座医院。 广为流传的提问是:被称为‘基建狂魔’的中国,建一所医院要多久? 答案是,“10天,14400分钟,7000多名建设者,近千台大型机械设备及运输车,长达两公里的工程车逆向而行,赶赴武汉,合力创造奇迹。” 这被看作“中国速度”的又一例证。数字背后,是王雄英这样的工人。 在此处隔离的工人都是雷神山交付后去支援的。《财经》报道,这些人最晚的一批于2月28日开始隔离,到3月14日都已满14天。但这里的数百名工人,却仍不能回家。 早期援建者曾被允许回家隔离。2月13日,湖南69名工人中有2人返乡确诊后,王雄英他们被告知,撤离工人一律不准返乡。“再也不敢放人了,就一直把你关在这里,关到武汉解放。” 隔离头14天,每个工人有约5000元的补助,之后的日子原本说有300元一天的补助,可到了后来,这也没有发过。 工人的状态越来越糟。王雄英说,3月17到24号几乎每天都有人和保安冲突,“和看电影《古惑仔》一样,看黑帮打架,保安和工人相互追着打。” 一个结束隔离但无法离开武汉的人,回到铂公馆,不知什么原因,没收到物业送来的午餐和晚餐。他去问,保安说,“要你走,你不走。”双方扭打起来。 还有过一个矮个工人站在二楼栏杆旁,说要往下跳:“隔离费又拿不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啊?” 情绪在这天爆发。 冲出门后,大队人马一路小跑,到了项目部的活动板房。他们选了工头代表去和中建三局谈判。王雄英、李岩、杨源都在外等了近两小时。期间有人打市长热线,业务员说会如实记录。有人打《楚天都市报》、湖北经视新闻热线,记者也不来。警察来了,说会给你们一个解释。等累了,大家就坐在马路花池旁,商量要不给钱要怎么办。 快11点,工头们出来了。他们说,领导说了,等上报,后天才有消息。 可工人等不住了。有人喊,我们去找市政府,去找市长,讨一个公道! 他们冲出工地大门,把不锈钢推拉门硬生挤开,冲上大街。王雄英说:“警察拿出了警棍、电棍,保安也和我们打了起来,相当于开始火拼了。”路边外卖员、环卫工都在看,附近居民也趴在窗户看。一个工人想在抖音直播,镜头还没十几秒,账号就被封了三天。 队伍最后被驱散了。他们回到工地,吃了午饭。 “搞建筑就是这样的”:没有合约、酬劳不等 起初,三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建设大名鼎鼎的雷神山医院。杨源和李岩是在一个网站看到招聘的:“架子工/小工。现在本人招五个人去武汉做事,活要做一个星期左右,隔离14天,每天8个小时500元,加班费按照500元除以八个小时来算的,隔离期间是三百元,包住不包吃。” “当时没怎么想,”李岩说,“武汉一千万人口染了几万人,等于说一千个人有一个人,风险没那么高。”他带了几件口罩、衣服,在南方一个城市和工头会合,坐了十几小时高速。第二天到了目的地,发现竖着鲜红的“武汉雷神山医院”招牌。他有点想逃,一看马路,连公交车也没有,“我出都出不去”。 王雄英在一个微信群里看到招工信息,加了工头,打过去问是做什么。工头说,反正活不累,时间也不长,一天九个小时。他问,那到底是做啥?工头说,你问那么多干啥?不去算了,去有钱就行了。 他那时猜,武汉在建方舱医院,是方舱招工,里面也没进病人。“早知道是雷神山,我就不来了”,他说。 三个人都没签合同。 后期在另一隔离点的雷神山援助工人余克说,妻子原本二胎预产期是4月。妻子让他别去,但相熟工头催得急,说雷神山要大量人赶工期。他还是答应了,怕不听指挥以后就没活干了,“搞建筑就是这样的。”他默认这是建筑行业的潜规则。 2月20号早上,王、杨、李换上防护服,领到安全帽、帆布手套,开始干活。 当时病房主体已修建完毕,在收尾阶段。病房上有管道、通风设备、排毒设施,得在房顶搭架子,加层铁皮瓦防水。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在侧墙和楼顶搭架子。他们人手一个电动扳手,把钢管搭成架,用螺丝锁扣搭起来。活不难,就是高,不好站,容易摔下来。 更大的风险是病毒。一天换三次防护服和口罩,有人拿着喷壶来喷消毒液,他们会往前站,主动喷喷。中午吃饭换防护服时,手也会涂酒精。 在病房旁搭架子,王雄英还是会恐惧。刚来第一天,他看救护车进出几十趟,每趟下十几个病人。有些写着某明星爱心救护车,“全新的,连车牌号都没有”。看到救护车,他就往边上站,躲远点。 他們埋怨的另一建筑业潜规则,是劳务分包。工人们同工不同酬。作为临时工,三人工资都是日结。干完活,他们看工头从劳务那抽几沓钱,先把两沓放自己口袋,剩下再一张张数,有时也微信转账。王雄英一天六百,杨源、李岩少些,五百。 完工前,工头找到李岩,希望他帮忙签工资条:名字某某,2月某号领到3000元的工资。他心里嘀咕,“和到手的也差了太多了”。但他还是签了,还帮其他十多人签了字。后来他和其他组的人聊,发现有1000、1500一天,还有2000元一天的,“心里实在不平衡”。 李岩和杨源都没去找工头争取更多。他们说,一个一块从同一个城市来的人,得知其他人工资更高后,找了中建三局领导、劳务公司领导,还找了工头。他做了一早上,和工头吵架,工头不要他了,直接安排他去隔离。 2月25日晚,工头说,今天要赶工期,要加班。那天大雨,他们干一会就淋湿了,雨大了就躲雨,小了就接着干,反复到凌晨一点多,还没干完。 26日又加了一天班。隔天,他们结束工期,去了隔离点。 无法结束的隔离:昏睡抽烟玩手机 后来两三天,他们那栋楼陆续有人感冒咳嗽,发烧。那几人起初自己掏钱买药,后面量了体温,就被带去单独的房间隔离了。再后来,每天有人给王雄英他们发板蓝根和感冒灵,也有医护来抽血,带他们去医院做CT,查出有问题的都带走了。“心里挺怕的,”王雄英说。 说好是隔离,起初却四人一间房。宿舍上下铺堆满之前工人的衣服、被子,伙食也不好,有时饭里有头发,鱼鳞、鸡毛也刮不干净。结束隔离的日期始终未定。杨源和李岩每天在床上昏睡,玩手机。没有Wi-Fi,李岩买了流量,9块钱15G,他们看李连杰的老片,看《美人鱼》、《战狼》。 杨源每天面容愁苦地抽烟。这里买不到别的,他开销的大头就是烟。那时武汉只有黄鹤楼,25元一包,涨了4、5元。他以前抽10元的双喜、好日子。本来舍不得买,但隔离太无聊,心情郁结,他一天能抽一包。“还是有点心疼的。” 隔离末期,他才敢打给父母,说自己在武汉。妈妈有些责备:那边那么严重,你去武汉干什么?杨源说,所在的城市现在没活干了,没事,武汉这里基本上问题不大。 王雄英发来一段宿舍视频,板房里有八张床,堆了扫把、电线、水桶,地上铺着灰尘和垃圾。桌上放了消毒液、水、苹果。他一人住一间,天天玩手机,抖音,火山,微信。 “我是社会最底层”:被磨灭的成就感 26岁的王雄英说自己10年前离开湖北老家外出打工,做过钢筋工、木工、水电工、保安、服务员。他拼过集装箱,一天两三百个,回宿舍“就成了一个死人”,也去富士康用放大镜找过手机屏幕的气泡。 他爱听流行歌,《没有你陪伴真的好孤单》、《伤离别》、《恋人心》。他说父母逼婚逼得很紧,得努力赚钱,没有几十万不够。他发来过一张自拍,但很快撤回照片,因为觉得“长得不帅”。 他总想,要是初中努力些,后来上大学就好了。“我也想去阿里巴巴,想去华为工程部,听说华为里面都是股份分配制,那都是高技术人才。可是那可能吗?”他说,“我是打工者,是社会最底层。” 30岁的李岩则曾有机会离开“最底层”。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穿着藏青色西装,粉色领带的照片。他原来在酒店做菜品设计,把食物雕成龙,后来他不想给酒店打工,就在2016年带上积蓄,离开湖北到南方开小公司,做猎头。 去年贸易战,民企倒了许多,猎头单子渐少。去年10月,公司倒闭了,50多万全赔了。最穷时,身上只剩几十块,想着要生存,过年要给父母寄钱,才干起建筑,去佛山工地做一个月架子工,也因此接了雷神山的活。 离开雷神山去隔离那天,李岩给医院门口招牌拍了张照。他觉得这是“一辈子值得纪念的经验”,“过了十年二十年以后都有回忆,最起码我们来建过。” 早期的工人都有枚金黄徽章,圆饼形,围着一圈稻穗,印着“抗疫先锋 雷神山突击队赠”。杨源很羡慕,“好像金子做的一样”。他们没有徽章,也没有证书。 王雄英一遍遍在微博发武汉欢送各地医疗队的视频,“支援抗击新冠病毒护士的荣誉”。 但杨源说,隔离的日子里,成就感有那么些被磨灭了。 24日冲突后当晚,他们得到回复,按农村低保的4倍,每人发一次性临时补助2540元。隔天,几辆大巴将他们接到不同工地,说会安排活干,还每人发了返乡大礼包,里面有些零食。 到了新工地,王雄英先分到一套扫把簸箕,去扫垃圾;隔天被安排拔草,扯了些藤蔓。正常工地没有这样的工种。晚上,他发来消息:“把我们当难民一样的”。 杨源和李岩也在另一工地闲着。“这里根本没有活干,又被套路了。” 武汉解封的日子进入倒数,出了隔离点,能否回家还是问题。玩手机时,王超英常刷到湖北人复工被歧视的新闻:人还没过收费站,直接遣送回来,进不了省界。 “更别说会怎么对待我们这些从雷神山走的人了。”他说。“他不是把你当成一个英雄,或是很热情的对待,他是把你当病毒一样对待。” 余克和几位孝感老乡就有类似遭遇。结束工期后,他们一度一个月没法离开。也许《财经》的报道起了作用,他们接到通知说可以回家,结果老家村委会不开证明。他们打市长热线,又找老家防疫指挥部,回复说“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政策”。“我们又没病”,余克抱怨。直到几位记者接连询问指挥部,他们才得到返乡证明。 李岩也担心之前所在的城市会不收湖北人。他想,接下来留在湖北工地找活,疫情缓解再去广东存够五十万。 至于如何在广东赚钱,他笑笑,“保密”。他期待着能再次创业,再当一次老板。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