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阿富汗人哈米德·阿赫迈底亚(Hamed Ahmadi) 在美国回想起喀布尔沦陷的那天,仍觉得不可思议,像在回放一场动作片。 2021年四月,美国总统乔·拜登(Joe Biden)宣告美国将从阿富汗撤兵,结束这场持续二十年的战争。撤兵计划在2021年8月31日完成。 撤兵前,28岁的阿赫迈底亚和家人生活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他在德国一家非营利机构就职, 负责采写阿富汗边远部落中社区融合的故事。相比此前在本地媒体做记者, 他更喜欢这份高薪又“积极(positive)”的工作,薪水可支撑父母和弟弟生活所需。 2021年的8月15日,喀布尔是个晴天。向往常一样,他在办公室里写作。两天前,塔利班一连占领了阿富汗几个大城市, 开始向首都靠近。美国情报机构原本估计喀布尔将在6个月到1年内失守, 但改口成时间可能短至1周。阿赫迈底亚当时以为不会那么快,“一定会有些抵抗(fight back)”。 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后,安保冲进来,“塔利班好像已到喀布尔边境。” 包括阿赫迈底亚在内的大约30位同事接到公司的命令,撕下墙上的照片,焚烧、删除敏感文件,注销电脑个人帐号,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办公室。 他听说塔利班会先从城市西部进攻,那正是他家的位置,他很担心:阿赫迈底亚全家是哈扎拉人,因信奉伊斯兰教少数派,在历史上长期遭到塔利班的迫害。阿赫迈底亚哥哥一家在政府军警供职,几个月前,哥哥在执行任务时被塔利班所杀。 他慌忙冲出大楼,想打车回家,眼前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拥挤与混乱:公共交通瘫痪、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行人一边尖叫哭喊,一边拼命奔跑,所有人似乎只有两个目的地——家或飞机场。 他花了两个小时步行回家。所幸家人都安全。他看到新闻——塔利班已经占领了总统府,总统阿什拉夫·加尼选择逃亡。 阿赫迈底亚对歪脑回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沙滩上建造一座美丽的沙丘城堡,你汗流浃背,可还未完成,一阵海浪袭来,就彻底摧毁了它。“眨眼间,喀布尔就这样沦陷了。” “爸妈说别考虑我们了,你现在就得要马上逃走” 2001年九一一事件后,美国出兵阿富汗,袭击阿富汗境内的恐怖组织,推翻了当时执政的塔利班政府。阿赫迈底亚成长于美国入军阿富汗的时代,这二十年让他和族人抓住教育机会,一改父辈多从事“清洁工”、“佣人”的情况,许多人在政府中担任技术官僚。 然而自美军宣布撤军以来,塔利班开始反攻,重新占领阿富汗,哈扎拉人也遭屠杀、袭击。阿赫迈底亚对喀布尔沦陷的失落很快被对现实的恐惧所冲淡,“我们接下来会怎样?我又该去哪里呢?” 父母更担心他的处境。彼时,新闻中不断传出塔利班杀害、袭击阿富汗记者的讯息。年轻的阿赫迈底亚在又在社交媒体上很活跃,常发布公共议题。父母对他表示,“如果塔利班找到我们,要在我们和你之间做个选择,那一定会选择杀你。现在别管我们了,我们也许能在几个月后找到出路,但你,现在就得马上逃。” 进入喀布尔后,塔利班发言人在记者会上承诺,塔利班不会采取报复行动,还将赦免曾站在其对立面的阿富汗人。但外界认为塔利班并未履行承诺:前政府官员依旧会遭到袭击。阿赫迈底亚也不敢相信他们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顿了顿,“塔利班根本不是个政府,他们杀人,你没办法追究责任。” 接下来的一周,阿赫迈底亚利用在媒体圈积累的人脉,为自己找了大概20多种可能的出路。“只要能让我离开阿富汗,哪怕巴基斯坦也行。”根据联合国难民署2021年最新数据,截至2021年中,邻国巴基斯坦和伊朗接受了最多的阿富汗难民,其次便是德国。 阿赫迈底亚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德国雇主公司列出的需要营救的员工名单,准备办理签证,事情眼看要成了,他突然被告知行动被取消。同样的剧情,也发生在法国和伊朗的逃离方案。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终于无法忍受这种过山车的感觉,恐惧感越来越强,他烧掉了和同事、采访对象的照片与文件,防止塔利班上门搜索时找到痕迹,“我要开始学会低调来自保”。在绝望的边缘,他收到了一家美国公司的回复,先前他在这里做研究员(fellow),公司在帮助他和其余的15个在阿富汗的研究员撤离。不过他没抱希望,”就像是另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承诺一样。” 这时距离美军原定的撤军最后期限仅剩下9天,尽管当时有消息称美军将延长撤退时间,但这些天的经验告诉他,他可能并不在这艘救生艇中。 奇迹般地,两天后,他在家中收到了美国公司的信息——现在准备出发去机场。“现在?”阿赫迈底亚得到确认:“就是现在”。 他只被允许带一个背包。衣服、食物、护照、手机……顾不得住在别处的亲人了,阿赫迈底亚只跟家中的父母和弟弟告了别,就慌忙赶到集合点。 飞机场的沿线,常发生暴力流血事件。为避免悲剧,16个研究员被分为4个小组,先分头到集合地点,计程车带他们去机场。“要非常迅速,如果有人错过了机会,他们就不能带我们离开阿富汗。”阿赫迈底亚在脑中盘算。 喀布尔机场大门紧锁,但还是被围堵得水泄不通,人们推挤着,想要试图挤进逃离阿富汗的唯一通道。与这些人相比,阿赫迈底亚是幸运的。机场里负责接洽的人放下梯子,他们迅速爬上外墙。在墙的另一边,堆满了被丢弃的行李箱和衣物。近四米的高墙,借着前人落荒而逃时遗弃的物件,阿赫迈底亚轻松跃下。 这架美军飞机,容纳了大约400个人,大家席地而坐。阿赫迈底亚和同伴小声嘀咕着:他们所申请的,是一个月前美国国务院为部分阿富汗人特设的签证, 根据规定,他们要先前往第三国,没人知道飞机要开向何方。但在起飞的那一刻,阿赫迈底亚告诉自己,他在阿富汗的故事就此结束了。 “我被滞留在阿富汗的家人该怎么办?” 2021年八月,拜登在接受ABC新闻专访时预估,大约会有5万至6.5万阿富汗人来到美国。但当局为安全考虑,并未公开具体数字。所有阿富汗难民的第一站是各地美军基地的难民处理中心。安德烈亚·加涅(Andrea Gagne)在美国一家难民安置机构就职,她被临时调派至美军德州和新墨西哥州的基地协助筛查。在那里,难民们接受筛查、进行体检、接种疫苗、等待分配到各州,开始新的生活。 ”我不想粉饰,那里的生活是困难的,”从基地回来两个月后,加涅还清楚地记得很多细节:逃难时丢了鞋子的4岁小女孩被烫得满脚泡;16岁的男孩随叔叔一家来到美国,叔叔家没有足够的钱,小男孩自愿选择去收容所生活;很多志愿者是多年前从阿富汗逃到美国的难民,他们边翻译边放声大哭;还有那个每个难民都会问她的问题,“我被滞留在阿富汗的家人该怎么办?” 在辗转卡塔尔、德国后,阿赫迈底亚在几天后终于来到位于美国德州的美军基地。这些天,他常常梦见撤离的场景,无法忘记机场的混乱,这段记忆和路途颠簸搅得他寝食难安。 难民中流传着一个传闻:塔利班会监控他们的社交媒体和通话记录,以期找到他们留在阿富汗的家人。虽无法确认,但阿赫迈底亚还是尽量减少和家人不必要的沟通。 在领到两块鸡肉和几片水果后,阿赫迈底亚拍下晚餐,发在推特上,并附文,“不是在抱怨,但这就是我昨晚的晚餐,下一顿是在12个小时后。难民的生活也许是安全的,但并不容易和顺利。” 这条推特点燃了一些美国网民的愤怒,“要有感恩之心”、“不喜欢的话塔利班会有美味的食物等着你”。另一边,被滞留在阿富汗的人也说阿赫迈底亚不知感恩,他们的境遇才是最糟的;还有难民担心因为这条帖子,他们会被遣返回国。 “我能理解还滞留在国内的阿富汗人,他们的遭遇影响了他们的判断,”但阿赫迈底亚想不通为何会遭到一些美国网民的霸凌。他也收到了很多支持他的言论,甚至美军也留意到帖子,请他去收集阿富汗难民们的意见,不久就改善了饮食。“所以我不会说,美国人都是不欢迎阿富汗难民的,”阿赫迈底亚补充。 与很多难民相比,阿赫迈底亚有很大的优势,他年轻,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有国际组织工作的经验。这段经历将阿赫迈底亚推上了为阿富汗人发声的位置。很多逃离塔利班的阿富汗人获得了人身安全,但在情感上,却被内疚、焦虑和不确定的未来所煎熬。 “的确,你不用再担心被塔利班杀掉,身体上有安全感,但心里完全没有,”阿赫迈底亚解释,“注意力还停留在阿富汗。”有太多的事情让他感到内疚:关注阿富汗以外的新闻、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在新生活的动态、就连感到高兴也会让他有内疚感。他强迫自己,每天追踪、发布、讨论跟阿富汗有关的新闻,这会让人们记得阿富汗,也会让他自己觉得好过。 “对阿富汗来说,这一定是个艰难的冬天。”他向歪脑一一列举:联合国预估到2022年,阿富汗将有97%的人口陷入贫困。另一份报告让他更为揪心,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称目前只有5%的阿富汗家庭有足够的食物。 因为战争和撤兵所改变的 美国军队撤退后,各种形式的商业撤离还在阿富汗缓慢地进行着。塔利班全面占领阿富汗后,阿赫迈底亚弟弟就从大学辍学了。阿赫迈底亚解释,“没有人想在塔利班的统治下读书”。他的家人打算移民去伊朗,那里的气候跟阿富汗相近,“但那里没有未来”,想到他年幼的弟弟,他觉得惋惜。 拜登在发表全国演讲时说,从阿富汗撤兵,意味着美国结束了“通过大规模军事行动改造其他国家的时代”,拜登表示,不会再把美国的下一代送去阿富汗战场。但批评者认为仓促撤兵导致塔利班迅速掌权,引发阿富汗的各种人道危机。“没人想过美军会永远留在阿富汗”,阿赫迈底亚对歪脑说,“但有人会把撤兵后阿富汗的危机怪在美国头上”。 随着阿富汗战争落下帷幕,人们的注意力逐渐从国与国之间的角力转移到被战争改变的个体的命运。当年美军撤兵越南时,亲历过西贡沦陷的越南裔美国小说家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撰文,“对那些平民来说,战争还没有结束,而且很多年都不会结束。” 阿赫迈底亚入选了富布赖特奖学金项目(Fulbright Scholarship) 阿富汗地区的半决赛名单(semi-finalist),这是全球最大规模的国际交换计划之一,由美国政府资助,入选者中有人后来获得了诺贝尔奖和普利策奖。原本决赛的面试时间是2021年8月,但因为战乱就一直延后。 “我一直想来美国读研究生,也想过未来在美国定居,但从没想过以难民的方式来到美国。”阿赫迈底亚说。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深造,眼下他迫切地想找到工作。自哥哥被杀后,现在家中有八个人都在等他养活。离开美军基地后,他选择来到马里兰州生活,因为离首都华盛顿近,或许可以找到一份媒体工作。但像所有移民一样,他着急等待着工作签证,不过作为这种特殊签证的申请者,很多目前都还是未知数——他不知道何时会拿到签证、有效期是多久,“也许连美国政府都不知道,”阿赫迈底亚觉得,“因为还没有通过任何法律”。 虽然常常被统称为“阿富汗难民”,可“难民”们的法律身份并不相同,待遇也不尽相同,美国社会对其的欢迎程度也差异很大。他们当中只有部分是有绿卡或特殊移民签证(Special Immigrant Visas),大多在战争期间为美军或阿富汗政府工作,目前享有美国政府的补助和福利,美国一项民调显示,72%的美国民众对他们来美国表示欢迎。但还有大量像阿赫迈底亚一样因恐惧塔利班统治而来到美国——只有42%的美国民众欢迎他们,他们目前持有临时签证或尚未拿到签证,每日提心吊胆。 2021年7月底众议院通过法案,为阿富汗人增设8000个特殊移民签证名额。政界和人权活动人士亦有人在提议,尽快像阿赫迈底亚一样的阿富汗人提供正式移民签证身份。 因为没有法律身份和信用记录,阿赫迈底亚在租房上频频受阻,至今仍住在爱彼迎提供的临时住房,每天靠电影和音乐打发时间。他突然想起在喀布尔沦陷前的一天,看的一部关于美军撤兵西贡的纪录片,“相信我,一样的场景就在第二天重现。” 他对歪脑感叹,”我见证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