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事件”距今已经33年,仍然是中国的一段禁忌的民主化历史,在国内无人能够公开悼念。而在香港,直到2020年,每年都会在维多利亚公园举行大型烛光悼念晚会;然而港区《国安法》出台后,每年“敏感日子”维园会被封禁,支联会干部陆续被捕,面对漫长审讯。随年月过去,当年的见证者大多步入老年,维园也再无烛光,不少人都会发问:那么这段历史与记忆该往何处承传? Instagram帐号“北方广场”于2020年5月开设,现在有两万人追踪。其追踪者多为简体中文世界背景的网民,也有一些香港与台湾用户。账号发布的内容,主要是上载其收集到当年八九学运的相片,包括当时的学生图片、标语等珍贵影像资料。此外,账号也会发布香港运动、新疆事件等与今年中国公民社会和人权相关的影像内容。“北方广场”的帖文互动活跃度颇高,账号也接受读者投稿,利用Instagram瞬时动态的互动功能,作为“树洞”让读者诉心声,倾诉自己与中文公民社会和人权相关的体验和感悟,随后会在动态中贴出读者分享的故事。成立以来,“北方广场”逐渐成为立场相似青年网民的围炉秘密基地。 以最近BBC刊出新疆集中营的新闻为例,“北方广场”接受网民关于相关事件的想法和个人故事投稿,随后在动态上贴出多个读者的心事,还有一些海外维吾尔人私讯忆述往事。投稿者有表示自己是当地人的网民,详细阐述了当地的情况,也有人表示自己有维吾尔朋友,讲述了他们的故事。帖文引起不少讨论。 在六四事件33周年之际,歪脑记者采访了“北方广场”的运营者。 不再让你孤单 帐号的资料介绍中,写有一句话:“他们向大海走去”。一问才知,原来是版主化用了北岛的诗歌《六月》: 当黎明被锻造 旗帜盖住大海 而忠实于大海的 低音喇叭说:六月 “与其说传播政治观点,倒不如说它是我的一个个人艺术项目。我不是activist,也不是historian,只是一个artist,所以我从来不会做类似叫喊口号的事情,因为它有点烦,就像逼迫人接受某些东西。” “北方广场”是一名定居海外的九十后艺术家。他对记者表示,“北方广场”不单有六四的相片纪录,他更希望这里是一个让当下年青人可以围炉取暖的虚拟广场。“相片本身拥有令人共情的力量,那么让照片给更多人见到,总好过将观点强加诸他人身上。” 和许多当代中国青年一样,版主自小就不知道天安门广场有过学运,也不知道89年春夏之交的北京,有学运青年流血牺牲。他忆述自己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场景:“在中学学英文的时候,老师教我们安装VPN翻墙上外国网站学英文,提到外国有很多中国封禁的消息。就这样我第一次知道六四事件。到后来身边有个好友也说,他父母当年在北京当警察,也见证了镇压。其实那个老师也相对年轻,应该没亲身经历过六四。……那之后我就常常浏览BBC等外国媒体读报学英文,慢慢无意中了解不少北京学运历史。” 作为网络世代,中国的九十后大都经历过Google进入中国市场的过程,以及2010年Google拒绝审查内容退出中国的事件。当年的网络环境与如今大不同。版主回忆,虽然当年在“Google.cn”域名搜寻六四可能会直接断网,但2010年前后,中国网络世界比起现在相对宽松,百度贴吧也有人在六四当日隐晦地发布相关信息,大家总会有角落可以讨论。 “2020年开始的全球疫情,世界各地都有Lcokdown,那段时间无事可做,便开设‘北方广场’发布以前搜集得来的广场相片。其实这并非我首创,Instagram也有一些像发布北京老相片的帐号。只是我想从美学出发,挑选我觉得好看的,可以令就算不知道学运的人也能够共情的相片。”他说。 “后来追随者多了,后台数据显示他们多数都是自由派的中国青年,也有不少香港人和台湾人,加上当下中国国内的网络社群面对很大规模的审查,读者会私信我讲心事,就有了‘树洞’的想法。透过树洞,大家可以匿名自由地交换敏感资讯,同时令大家觉得不那么孤单。其实18年还有不少人敢在网上发声反对修宪,19年同样有人声援香港反送中运动,可是但凡是有良知的网民,在中国网络社群里很难不被政府封号。我希望他们知道他们并不孤单。” “北京学运对我来讲是一种很理想化的状态。”他解释自己选择八九学运作为发布主题的原因。“我没有甚么要传播,甚至说要强加某种意识型态,只希望读者会从那些相片中共情,知道中国民主化进程的历史,知道当年那批青年争取自由与民主。毕竟30年过去,我们这一代见证不是变革到来,反而依旧是甚么都没有发生。如果有人(原本)觉得很孤单,而他见到北方广场的相片与树洞,那我做这件事就有意义。” 人在体制不能不怂 离开中国接近8年,未来并不打算回去,版主忆述自己从小就是个比较怀疑权威的人。原以为怀疑权威的人在中国会过得很不好,但他微笑说,其实大家内心都有质疑,只是表面上什么都不说。而他又自觉与一般自由派青年不同,他并没有经历甚么理想破灭的时刻,因为他一直对中国的未来很悲观。而身边很多朋友也认为,讲出自己内心真正想法的成本太大,所以只希望管好自己的事,即使他们明白身边被Properganda资讯包围着。 他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小粉红”和“反贼”,其实只是少数。 “可能你会觉得我收到那么多的私讯,诉说不同的压抑故事,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因为要共情那么多的苦难。但其实我觉得自己是较抽离的,就像他们是主角,我在旁陪伴着。中国的未来我很悲观,然而我想他们的故事尽可能让别人看到,共情和沟通;我不会有太大情绪波动,但我希望有人会被那些故事与相片鼓励到。2020年疫情爆发,只是令我看见很多压迫一再重复地上演,身边反而有不少朋友觉醒,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这样被政府对待。就像留学生群体,他们一方面被拒回国,被认为带来麻烦,一方面在外国他们要面对因疫情而来的Asian hate,里外不是人,于是开始对国家与政治有了反思。” 今年4月起,中国最繁华的国际都会上海封城,种种不人道的荒谬景象一再上演。他收到很多香港或台湾的信息,不约而同都在问:为什么你们没有反抗? “当中有一个台湾人,他就正正在上海工作,他很困惑为何没有反抗,只能够一直忍耐。我觉得毕竟中国政府太了解人民怎样反抗,太清楚要怎样消灭异见,瓦解任何人民自发的组织、连结。一开始其实有人走出来在不同地方挂上手写标语反抗,后来很快就被抓了,中国的现实就是,我们没办法形成有效的抗争。除了这点,不少人都奇怪为何开明的中国人不反抗之余,只一味叫香港或台湾人好好保存民主制度,为中国留存希望,坦白说就是觉得我们有点怂。不过当你真正活在那个体制内,好像也不得不怂。” 透过“树洞”,不但中国自由派网民可以听见彼此的声音,也同时令香港、台湾等华人地区得以了解更多中国人面对的困境与心事。版主也说他同样从各地网民身上接触到更多民间的真实想法及其独特议题。 语言活生生在眼前 六四镇压的不止是大批民众的生命,更镇压了一代人及后来者对改革的求知欲。若如版主所言,三十多年中国不曾发生过变革,那么回望这段民主化历史,岂非更加令人气馁? “在众多北方广场的follower之中,一定会有部份人并不那么关心政治,可能出于觉得相片好看,就点击进来。我自己的想法是,尽量找到‘游离份子’,而非很明显讲政治,讲到有一群死忠支持者。因为我不喜欢品葱,也讨厌‘反贼’这个词。中文网络世界里一讲政治,就离不开骂战与分歧,人人都很侵略性。事实上我们都是人类,生而为人,怎么可以纯粹以反共作为自己所有的身份认同?人的身份建构应该要有更广阔的追求。” 众多相片当中,赞好数字必有多少,版主说但凡相片里出现标语,赞好数会大大增加。 “那张相片是一个人举起手写标语,上面写有北岛的诗。事实上那张相片在2018年反修宪时有很多人发过,2019年反送中时也有人用来声援香港。它是一个象征,象征在学运年代所有的文字词语仍然可以光天化日下展示开来,也照见了文字有直抵人心的力量。人不但与相片共情,更与文字共情,因为我们这一代面对审查,像新闻自由、民主改革、反腐败等词语,同样是我们与当年学运青年想争取的东西,只是我们必须隐晦地用别的字眼表达想法。我们在这样一个中国社会成长,然后当我们见到同一个地方,被审查的词语竟能原原本本地在街上展示,那是相当震撼的。” 他认为,身为中国人,身为艺术家,对中国发生的一切政府的所作所为,对国族的认同,从来是推动他创作的原因。 “不讲出来我会憋死。” 他视北方广场为一个出口、解脱,然而另一方面,他强调自己不是一个充满社会责任的人。反抗也好,启蒙也罢,他不计较那里是否真的制造到回响,就算广场只对他一人有意义,那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