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媒体上,这几天无法避免的是米兰·昆德拉的死讯。然而,在某位华文知识分子的悼念文章底下(文章共有72个赞好,4个转发),留言只有两条,格式都是一样: “媒体讣文多用‘《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作者’来形容他,有些则用上‘捷克作家’ 在网上 了解投资趋势,我只信楼主 及 XXXX,请即追踪,捉紧投资良机! ” 头一句是从知识分子的文章中抽出的句子,毫无关连的连结上投资,引诱读者点击往可疑的投资建议网站,其实就是用AI写成的钓鱼广告。这些用AI写成的可疑留言,在昆德拉死去的现在,充斥在各大社交平台上。 还有比这更昆德拉的玩笑吗?那甚至不是有人冒充昆德拉,说自己其实未死只是欠资金离开布拉格,而是由AI写成的,无比轻盈的文字,蹭这波热度,希望看看谁人,会看到昆德拉死讯后,点进底下的留言,然后被骗。 这样一个昆德拉风格的故事。 “法国是我现在唯一真正的祖国” 谈到昆德拉,怎样才能不媚俗(kitsch)呢? 我辈喜爱文学的人,大概也读过他的作品。而这甚至不只是在华语领域的现象。这几天我问过近十个欧洲朋友,大家也说读过他的作品,而有趣的是,那平均数是界乎两至三本,当中必备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玩笑》、《笑忘书》也被提及,然后就是《庆祝无意义》,昆德拉最后一部著作。 然而,当我与捷克朋友谈起,他少读昆德拉作品的理由却不同。昆德拉中后期的作品,没有捷克语的翻译。昆德拉离开捷克前往法国,后来开始用法语写作,包括《缓慢》、《身份》、《无知》和《庆祝无意义》几部小说。同时,这些作品都没有捷克语翻译。昆德拉说,需要自己把他翻译成捷克语,但他没有做到。直到2020年,《庆祝无意义》才被翻译成捷克语出版,也是第一本被翻译为捷克语的法语著作。所以如果你是一个只读捷克语的读者,你是不能读完昆德拉的作品。 结果,昆德拉本来是蜚声国际的捷克作家,部分作品却没有捷克语翻译。事实上,你很难说昆德拉是哪里的作家。他出身是捷克人,最初的作品是捷克语写成,早期的作品,据他自称甚至有些“反捷克”的倾向,但到了1968年布拉格之春发生之后,他从法国回到布拉格,他却感受到捷克的感召。但那段时间,他失去工作,不能在捷克继续出版作品,这导致他1975年离开捷克到法国巴黎。1979年,他失去捷克公民身份,八十年代开始,他用法语写作,1981年他入籍法国,1990年他出版最后一部以捷克语写作的小说《不朽》。一直到了2019年,捷克政府才回复了他的捷克公民身份。 到底昆德拉是怎样理解自己的身份?近年他已经不再接受访问,而他最后一部小说已是2013年出版,他没有再公开说过自己怎看自己的身份。但他的确有说过自己是视法国是真正的祖国(real homeland),但那已是1985年5月19日的事,当时他已移居法国快十年,快将入籍法国,他接受《纽约时报》的访问,被问及他是否觉得“像个移民、法国人、捷克人,还是一个没有特定国籍的欧洲人?” 而他是这样回答的:“20世纪30年代,当德国知识份子离开祖国前往美国时,他们确信总有一天会回到德国。他们认为在国外的逗留是暂时的。而我却对回国不抱任何希望。我在法国的逗留是终极的,因此,我不是移民。法国是我现在唯一真正的祖国。 “我也不觉得自己被连根拔起。一千年以来,捷克斯洛伐克一直是西方的一部分。今天,它是东方帝国的一部分。 我在布拉格比在巴黎更能感受到连根拔起的感觉......我用法语写散文,但用捷克语写小说,因为我的生活经历和想像力都扎根于波希米亚、布拉格。” 历史就像是个玩笑。1989年,那个东方帝国终于崩塌,捷克斯洛伐克发生天鹅绒革命,在苏联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宣布“结束一党专政”。从布拉格之春到天鹅绒革命,二十年来对民主的追求终于成真,捷克作家哈维尔获选为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而昆德拉就在1990年交出最后一部捷克语小说,而在1992年,斯洛伐克也独立成国,捷克与斯洛伐克成为两个国家。 直说的小说 在华文地区,昆德拉是“永劫回归”这概念的最佳推广者。他从尼采处习得这个哲学概念, 然后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又述说了这概念,同时与华语读者,展示一种写小说的方式。 “试想有一天,一切事物都将以我们已然经历的样貌重复搬演,甚至这重复本身也将无限重复下去!究竟,这疯癫的幻念想说些什么?” 然后他开始在小说中操作这概念,以及讲述故事。但他可以随时停止讲述,切入议论。谁说小说只能展示(show)不能直说(tell)?昆德拉一直在直说,那介乎议论与小说的文风,席卷了华文世界的读者,背后的原因之一,可能正因为这风格。这种写法读起来无比聪明,那些概念读起来很聪明,作者很聪明,连读者读来也觉得自己聪明,同时又把一些听起来无比深奥的概念,连结起日常甚至零碎得可笑的事件,轻与重就此连接起来。 但除此之外,他的身份也是如此迷人。他参与过布拉格之春这曾是“世界历史的中心”(昆德拉语)的事件。这事件失败了,他要离开祖国,而他念兹在兹的,是捷克斯洛伐克,这个植根西方文化千年的族群。后来他成为了国际作家,而他的“国家”最终又通过不流血的革命,重新站在国际舞台上。 差点漏了说,昆德拉曾是捷克共产党的成员,而他两度遭受共产党驱逐出党。 这些熟悉的背景,加上他聪明的笔法,让华文读者趋之若鹜。在他的小说作品中,身份是含糊的,在一层层条件限制叠加下,人,一个个体,会在生活的无意义下寻找意义。昆德拉的小说述事者,就像是某种理想知识份子的投射,微小但聪慧,时而愤世,但又真实。 真实的昆德拉是怎样的?我们无法知晓,他也一直在变化。但,我们或者可以通过早期真实昆德拉的想法,去了解他改变了什么。那是刚刚在布拉格之春后的事,昆德拉与哈维尔有过一场笔战,关于捷克的未来。 与哈维尔的笔战 昆德拉在名为《捷克的命运》的文章中,主张捷克作为一个小国,有自己的命运,就是要抗衡周边大国的挑战,但捷克的文化是深厚的,从古至今捷克就是这样走来,成为一个主权国家,未来也是一样,而布拉格之春即使意味着失败,但也会为捷克带来养分。 哈维尔却不是这样想。他写了《捷克的命运? 》这文章回应昆德拉,文章的题目,只是在昆德拉的题目后加上问号。而哈维尔就认为,昆德拉带有的是“自鸣得意的复兴爱国主义妄想”,这种所谓的命运,其实是媚俗的。 哈维尔认为,不要自欺欺人地为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添加不实意义,而是更加实际地、日常地、顽强地为之奋斗,并对所有风险有清醒的认识; 最重要的是,不要用自我吹捧和自欺欺人的方式来吹捧我们的民族智慧、智慧、文化,谈论他们过去事迹的美丽和我们民族命运的致命重担。因为“智慧”和“文化”是在无意识、无意义和无计划的情况下产生和发挥作用的,是具体和实际工作的一种“副产品”,但它们本身从未构成任何有意义的计划或目标。 在哈维尔的角度,人们为了信念而牺牲的道德力量,就是人的希望所在。 在1969年,昆德拉再回应哈维尔。在《激进主义及展示主义》(Radicalism and Exhibitionism)一文中,他认为哈维尔是个存在主义者,所以认为处境是绝望的,于是行动就是为了展示道德,而非用来追求现实结果的。昆德拉认为,捷克人要改变社会,不是要单纯展示勇气,而是要评估现实,做好风险评估,才去选择自己的行动。 后来昆德拉离开了捷克,而哈维尔则留下,甚至在1977年发布《七七宪章》这部反体制运动的象征性文件。这部文件,日后对世界各地的民主运动有留下影响,例如刘晓波发起的《零八宪章》,就有受《七七宪章》启发。 再后来的事,昆德拉成为法国人,不再用捷克语写作,哈维尔则身陷牢狱多年,后来又成为捷克斯洛伐克的总统。 这些现实发生的事,不直接关系到昆德拉在世界的文学成就,甚至相反,因为他曾经如此投入政治与现实,他通过小说的反思才这样深刻。因为最终我们就只是一个人,流亡也好,牺牲也好,沉默也好,那是人必定有的挣扎。昆德拉即使宁愿隐身起来,他的作品也反映这些人的挣扎与状况。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