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我上一篇“丢失了性爱的日本人”登出来以后,有位读者准确地指出来说:原来丢失了性爱的不是日本人而是日本女人,因为夫妻之间不做爱以后,丈夫还可以利用不同形式的性产业商品或服务,但是日本妻子利用的机会还少得多。我觉得满有道理,于是便有这篇从文化层面上探讨日本女人如何丢失了性爱。) 在日语里,“妈妈桑”(ママさん)一词有两个不同的意思。 第一个是本义,即小孩子的母亲,因“桑”字起尊称化作用,一般来指别人家的母亲。社会上“妈妈桑”一词却经常用来指特定的一群人,具体来说是已婚有孩子的成人女性在家庭之外参与社会性活动的时候,就会给冠上“妈妈桑”的头衔。闻名于世的“全日本妈妈桑排球大赛”有超过五十年的历史。“妈妈桑合唱大会”也今年举行了第四十五届全国大会;专家说如此由清一色已婚女性组织的女声合唱团在全世界都很罕见,大概是日本夫妻在社会上分开活动的生活习惯导致了“妈妈桑合唱团”活动的长期隆盛。后者的主办单位这些年改用起“母亲桑(おかあさん)合唱团”的名称,恐怕要跟另一种“妈妈桑”之间划清界线。 这里要说的另一种“妈妈桑”,就是酒吧等晚间娱乐场所的女主人。这种用法至少能追溯到1930年代的小说中去。之前指西式酒肆女主人的名词是从法语直接借过来的Madame。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英语Mama一词在日本逐渐流行起来。加上了“桑”字的“妈妈桑”,已经几十年如一日的成为唯一的称呼她们的名词了。酒馆的顾客以男性为主,而且越是高级的店男性顾客占的比越高,顾客平均年龄也越大。结果,每天晚上,在日本各地的酒馆里,有中老年男人边喝酒边叫喊妈妈!妈妈!“妈妈桑!”——简直像是夜间托儿所。 “妈妈桑”对日本女性的固化定型 孩子喊自己的母亲为妈妈是理所当然,毕竟英文的mama一词就源自指乳房的拉丁语单词。至于其他家庭成员,如孩子的爸爸和爷爷奶奶,都跟着开始喊她为妈妈,在日本都相当常见。不过被大家叫成妈妈的女人,可能在心底下产生疑问:没生孩子以前,自己曾在生活中拥有过不同的角色,如情人、妻子、工作人员等,难道从此以后只能当个妈妈了?她恐怕都会察觉到:被叫成妈妈了,岂不就像处女怀胎的圣母玛丽亚,以后都没有了性生活?毕竟,日本有民意调查结果显示:有两成日本夫妻产后变得无性爱,有五成五的夫妻则产后性爱频率减低。 可难就难在日本文化里妈妈有崇高不可侵的地位。现实生活中,如果有个新生儿的母亲开口慨叹:“从此以后我只能当个妈妈了?”,别人会以为是产后内分泌失调导致的错乱,要当没听见。 对于一般社会把“妈妈桑”一词习惯性地冠给有孩子的女性头上,过去几年开始有人公开提出不满。例如,日本历史上第二个女性宇航员山崎直子在杂志的访问中对“妈妈桑宇航员”一词表示不舒服。另外,奥运花样滑冰代表安藤美姬也说不喜欢被称为“妈妈桑运动员”。她们都感到自己的私生活被侵犯,媒体代表社会给优秀女性施加压力。日本大众媒体对杰出女性做访问,几乎一定要讲到是否已婚、有否生育。但是,对于同一职业、地位的男性则不会。山崎、安藤两位作为公众人物,在工作高峰期多次受访而重复被叫成“妈妈桑”的时候,当其时怕不礼貌,无法纠正对方的用词,过些年回顾的时候才敢讲出过去的感受,为的是给后来人尽量创造良好的工作环境。 无论是在家庭中还是在社会上,“妈妈桑”一词对女性起的约束作用是,提醒她要记得负女人该负的责任:照顾孩子和男人。酒吧的顾客喊“妈妈桑”是想向她撒娇,要她纵容自己。同时,让对方当上了妈妈,自己就自动能做个“僕”,也就是日文中小男孩或者小朋友的自称。 “萌娘”:日本男性的“最终幻想” 目前日本社会中的女性刻板印象,一方面有纵容“僕”的“妈妈桑”,另一方面则有妄想中的“萌娘”,这两级之外就是没有“有健康性欲的成人女性”形象。世界著名的日本制“二次元萌娘”有着强调大眼睛的儿童脸孔和异样成熟的肉体,尤其配上一对本来只能属于婴儿妈妈的“巨乳”。“萌娘”乍看像是恋童癖脑中的萝莉塔,但“巨乳”却暴露出来对妈妈不舍的思念。1980年代以前,在日本各风化区的广告牌子上勾引酒客、嫖客的,曾是半裸体的西方女郎也就是辣姐,由“二次元萌娘”做世代更替则是1990年代以后发生的变化。 其实,“二次元萌娘”们出现之前, 日本娱乐界已经出现小猫俱乐部(おニャン子クラブ)了。直到1970年代的日本女歌手,例如1980年,年仅21岁就结婚退出歌坛的山口百惠,即使实际年纪很小都要以“早熟”为卖点。然而在1985年开始,富士电视台播送的“晚霞猫咪(夕やけニャンニャン)”节目中,通过公开评选组织的小猫俱乐部,多数成员为高中生,而且最早流行的歌儿就叫做“不要脱人家的水手服啦(セーラー服を脱がさないで)”,填词人不外是后来策划AKB48等多数女性团体而大红大紫的秋元康。把中学制服直接当作发情装置,之前是想像不到的。后来,秋元康领导的女星团队里,偶像的年龄进一步降低到刚小学毕业。 现在无人不知的“萌”文化,1990年左右才开始在日本流行。虽然人们“萌”的对象没有限制,但一般还是以二次元女孩形象为多。妄想出来的“二次元萌娘”:头脑因年少而分不清是非,却单单身体早熟,对男性来说可谓最方便的性幻想对象。 直到疫情爆发之前,日本很多上班族传统的作息习惯是,放工后不直接回家,而到酒馆去向“妈妈桑”撒娇,为的是纾解一整天工作的压力,也以便回家后当个不爱说话的日本丈夫。日本男人对妻子的头号要求是生活上照顾自己,纵容自己,也就是当妈妈——所以跟着孩子叫妻子为妈妈是顺理成章的事。这跟西方男人首先要求妻子扮演情人角色有很大的区别。 从妻子的角度来看,跟喊自己为妈妈的男人在一起,虽然在性生活方面会感到不满,但是丈夫跟别的女人跑掉的机率相对不高了。只要当他是个自己的大儿子,替他处理好生活中的杂事,对方很愿意当个好“僕”。这样子,家庭生活会很稳定。直到今天,日本很多丈夫都不会下厨做饭,有一半的因素是妻子要独占用厨房、做饭、喂食的权利。“没有我,他连饭都吃不上呢!”是不少日本妻子在心中重复而消气用的咒文。至于妻子在外面把自己的丈夫称为“主人”,那主要是给自己老公面子。 日本女性的BL世界 虽然日本是性产业大国,其中绝大部分产品,无论是影片还是画册都针对于男性消费者的。即使标榜“女性向”的商品,反映出来的还往往是男性想象中的女性观点,跟女性消费者的口味仍然不合。另一方面,根据网上媒体调查,有婚外情经验的日本人,有男性中的22%和女性中的19%,男女双方之间的差距并不大。这似乎表示日本人不重视贞节的程度,其实男女双方的情欲都差不多。只是付诸实践的程度,还是有区别的。可怜日本女性得到性满足的路遥不可及。就是在如此这般的情况下,日本文化界的女性前辈们为众学妹开拓了BL这一个新领域的。 刚开始,这个领域连名字都没有。1903年出生,1961年写出小说“恋人们的森林”的森茉莉,直到1987年去世都不知道自己将被说成是日本BL的鼻祖。BL是Boys' Love的缩写,一般用来指以两个男人为主角的恋爱或性爱故事。虽然注重两个男人之间的性关系,却不同于男同志文学,BL是由女作家为女读者创作,可以说是在女性圈子里偷偷欣赏的性爱文学。就因为如此,BL并不反映真正的男男关系,由男同志看来会是充满着“腐女子”们的偏见。 比森茉莉晚50年,1953年出生的小说家栗本薰(写评论时候的笔名为名中岛梓)则把事情看得非常清楚。她是1978年创刊的头一本BL杂志《JUNE》的灵魂人物之一,跟竹宫惠子等1949年出生的第一代人气漫画家一起,为寻求精神自由的日本女子们创造了全新的文学领域。早期这领域曾有“JUNE”、“耽美”、“YAOI”等不同的名称,后来偶尔有了BL的叫法,并赶上LGBTQ性少数出柜的世界潮流,进入了21世纪以后,逐渐开始变得广为人知。 栗本薰用中岛梓的笔名撰写的,早在1991年出版的《沟通不全症候群》一书里,已经指出过:日本社会看女性的视线充满着性歧视,很多女孩子们因此感到很痛苦。她们不想按照男性中心社会的要求去做叫人糟蹋的性玩物,也不愿意做专门照顾男人和孩子的“妈妈桑”。但是,她们生为女性,想爱或想被爱的对象都是男性。为了让她们至少在想像空间里自由地去爱和被爱,把两个主角都定为男性是逻辑上一定必要的,因此产生了BL小说和漫画。栗本薰在出道后的30年时间里,写了400本书。她病故于2009年,生命止于56岁的她都没来得及看到BL变得蔚为风潮的日本。 今天的日本媒体界和文化界,跟其他多数领域一样,仍旧被男性主导。因此,虽然BL已进入了主流日语词汇里,电视上男男相爱的情节也逐渐增加起来了,但是BL的真正意义何在,多数人还不理解。不过,对于现在20多岁的年轻女性们来说,阅读BL不再是只属于“腐女子”小圈子的特殊爱好了。有BL的世界比没有BL的世界进步,但是个中存在的老问题“人到底有没有在妄想中消费别人的权利?”还没有答案。BL也不是解决日本女人性欲问题的最终答案。甚至可以说:BL的存在证明,现实世界对日本女性来说到底难活到什么样的地步。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