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开始,香港坊间传出北京将绕过香港立法会,在香港定制国安法的消息。一时间,全港风声鹤唳,大量Facebook用户删帖、关闭帐户,报纸专栏作家宣布封笔,黄色经济圈商铺拆掉文宣,政治团体宣布解散,知名社运人物流亡海外。 2020年6 月 30 日,《港区国安法》刊宪并正式生效,香港从此进入新的管治模式。截至本文截稿,被指涉嫌违反国安法而被捕的行为,当中包括展示、呼喊运动口号等。 文艺工作者的事业就是创作,而自由是创作的土壤,在未知的国安法红线下,香港文艺工作者对于未来的创作充满猜测。我们访问了几位创作者,谈谈他们对国安法的感受。 “胜利的真谛,不在于你一拳打下去有多重,而是你承受了多少拳后仍然可以迈步向前。”——林登 (笔名) 电影工作者 《孙文的野望》在YouTube和连登讨论区火了,导演林登自己也没想到。这部改编自漫画家“活人拳”的同名系列短片,讲述革命家孙中山穿越到2019年的香港,为参加反修例运动的示威者们“指点迷津”的故事。系列在疫情期间完成,每集一出都在网上维持高讨论度,“从4月开始到6月,刚好在《国安法》杀到前出完!”林登笑说。 刚在香港电影新浪潮上获奖的林登是90后,从中学开始留意政治。他说这部《孙文的野望》是他很“本土”的创作,“去年的有黄丝将《愿荣光归香港》(编者注:运动中的标志性歌曲)拍成MV,在我看来是偏左翼的做法。我很想做一些真正属于本土派的东西。” 片子在网上获得反响,林登本已开始部署下一个创作,继续改编同一位漫画家的《铁拳无敌孙中山》,漫画里孙中山用格斗术直接打死慈禧太后,林登本计划将故事放在2047年的香港。原本已准备谈版权开拍,《港区国安法》颁布,唯有无奈搁置。 “我没想到实施得那么快!你以为对方会衡量国际压力吧?它还真的就没有在意,直接空降硬推了。” 法案条文下来,林登认真看了一遍,感受四个字形容:一头雾水。“条文很含糊其词,与我一贯理解的香港法律非常不同。感觉只是为了执法者方便执法,可以任搬龙门的工具而已。” 《港区国安法》实施,创作可能寸步难行,他想像,甚至“本土”二字或许在将来都会成为禁语。 作为电影人,他也和前辈讨论过《港区国安法》构成对影视创作最直接的影响。他们认为是失去选择时代背景的自由度。“我们很需要时代背景去做创作,然而现在一些年份会直接‘真空’,2014年、2016年、2019年、2020年......有许多重要的历史时刻都不能放进故事当中,投资者会介意和却步。” 禁忌的土壤上,反而成就经典吗? 但问及是否对前景绝望,林登却斩钉截铁说“没有”。他引用自己偶像、日本导演黑泽明的经历:“在二战期间他拍电影也要过审,当时面对的是日本军方,他依然可以拍出优秀的经典作品。所以我觉得框架并不影响一个人作品的伟大,从来框架都存在的。钱也是框架,我觉得自己从来也是在框架下成长的人,学习突破限制。现在不过是多了一个框架而已。” 保持创作的关键,他认为是捉住香港人的身份。 “作为一个想做电影导演的人,我觉得没什么比人更重要了。只要香港人这个身份还存在,就是最宝贵的资产。只要香港人不消失,那香港这个概念,就依然可以长存在这个世界上。” 林登用“韦小宝”形容香港人的特质。“灵活变通乃韦小宝的精神,也是香港人与生俱来,我们得好好利用。看回香港历史,在美苏冷战时期,依然有自己的角色。好像韦小宝,无论在朝廷还是江湖,他都是能活得很好。我觉得香港人现时最大挑战,是如何好好利用和保留这个身份,在中美两国角力中生存。” 《孙文的野望》拍摄初衷,是呈现与教科书上不一样的孙中山,和他务实的革命理念。林登认为,香港人一贯给人功利与务实的印象,但在运动中却有过多的浪漫、不理性和冲动。而孙中山则不同。 “孙中山向来都是伟光正的形象,但他的革命历史,在现在光谱下的国际线、论述基础和勇武抗争几个层面一点也不浪漫。他是没有大爱理想的,每一步都非常功利,有时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林登创作这部作品,作为给运动者的建议:“我想带出的信息是,无论我们在之后的政治角力或者说抗争上,少些浪漫,多些策略。不要太过容易地牺牲自己。不要忘记初衷是什么,为了‘画面好看’,搞活献祭。”但在新的法律之下,还能否借用作品表达建议,则已是未知。 林登是乐观的。他认为,在极权的土壤上,依然能够成就经典。除了黑泽明,他还谈到内地导演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你要学会在夹缝中拍出美丽的东西,”林登说,“故事是关于人的,政治也是关于人的。你讲人的故事,某程度就是在讲政治了。只要你有理念和思想,你可以在任何不提及任何政治的情况下,去表达自己的思想。” 尽管可能面临创作的限制,林登表示,自己没有移民打算。他一再强调香港是他的根,在这片土地上拍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是他的梦想。 “每一天,用着倒数的心情创作。”——政治漫画家 黄照达 开始坊间“谣传”人大会直接绕过香港立法会,在香港设立国家安全法时,政治漫画家黄照达并不相信。“我当时的想法是:怎么可能呢?不可能吧!如果是这样那太离谱了。” 然而这个时代,没什么不可能。70后香港长大的中年人黄照达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传统政治漫画依附媒体和报纸为生,而随着政治环境变化,传媒界也开始悄然变化。漫画家阿涂在《明报周刊》的专栏以改版为理由被暂停,作家王迪诗因《信报》拒绝她在专栏“开天窗”表达不满,而结束十多年的合作。壹传媒创办人黎智英因涉嫌违反《国安法》被捕。业界人人自危。 画了十多年政治漫画的黄照达,在《明报》有两个专栏。国安法生效前两个礼拜,黄照达跑去问编辑,“漫画继续这样画真的可以?”编辑答,他们也不知道。条文写得模糊,行政长官都不知道具体内容,你只知道有条红线,却不知它在哪里。突然往前两步,又突然退后一步,这才是恐惧的由来。 黄照达坦言,行业前途悲观,就算能画,也是抱着倒数的心情,但他会画到最后一刻。 7月1日,《港版国安法》实行第一天,他将《明报》全版专栏《This City》改成《That City》,这城变成那城,颇有种“这城市已不是我地头”的感慨。创作上,一开始提笔也会想一想。“说实话,开始没有自我审查是骗你的。”他苦笑,但逐渐也怕不了那么多了,“因为我每天都在画,要每天都怕,那真的会很心累,所以现在没在管那么多了。” 香港政治漫画:政治气氛的晴雨表 香港的政治漫画生态,可以说是政治气氛的晴雨表。 政治漫画经常出现在香港历史课本,高考资料题中也不乏使用,侧面说明政治漫画的重要。 在浸大视觉艺术院教书的黄照达,正在做一个相关研究,他发现香港政治漫画有过两个百花齐放的时代——2014年雨伞运动和2019年反修例运动,而在2016年北京大规模取消民主派议员资格时,创作曾陷入低潮——那是业界最无力的时候,甚至有朋友开始移民。直到去年,相关漫画作品源源不绝,他才知道原来大家并没有离开。 画时事漫画,要每天看新闻,随时随地留意,他这样做已经十几年。第一次感受到气氛改变,是2012年,前特首梁振英上台。他提到梁时代提出的 “港独”标签,让他发现,原来不是什么内容都可以画,社会上一些议题,当时没有犯法,但已不能提及,哪怕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学术讨论。他当时开始觉得言论自由出现问题。 “画政治漫画其实带着某种使命感,因为创作过程是很痛苦的,你要每天面对那些很糟糕的新闻和画面,其实人是可以很辛苦。但我总希望靠自己的能力,表达些什么,说些什么。” 对香港的现状,他略显悲观。“以前你可以说,我们香港有司法制度,依赖这个制度你维持正义和公义。现在你是否要靠政权自己醒觉的那天呢?这样想可能会更悲观吧。” 但他认为,运动中年轻人的表现,让他重拾了一点信心:“即使政权不断抹黑这帮年轻人,但是他们剐醒了(粤语,打巴掌)跨代的香港人。我这些70后,原本是‘收成期’的一代,不会去想这个时代会如何,这个世界会变得如何。但这群小朋友告诉你,我们这座城市,还有价值要去珍惜和守护。他们这群年青人剐醒了很多香港人。他们展现的团结,更多是无私,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回望旧香港,那个一直讲利益丶效率和平稳的香港,和这群孩子为了香港宁愿牺牲的精神,这两种香港价值,我宁愿选后者。而这群人也在慢慢建立新的身份认同。” 尽管面对未知的限制,但他没有想过转行。“都画了这么多年,不画就不是我了。” 如果我们只需要抖音素材,那人类为何还需要艺术?———招媛(化名)舞台剧演员,港漂 2010年8月,她第一次听说六四。 2014年雨伞运动期间,她在毕业礼上,在时任政务司司长、现香港特首林郑月娥面前,提议同学们一起唱“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来港读书工作转眼十年,舞台剧演员招媛的香港同学对她说,“我感觉你比我还要爱香港。” 2019年她曾无数次走上街头,各区的游行示威抗争都有参与,她说由于吸了太多催泪瓦斯,经血一度呈黑色。 “香港给了我很多东西,给了我学历,给了我文化,给了我创作的灵感。所以我总觉得要为这个城市做些什么,这是一个责任,也是报恩。” 《港版国安法》要立法后,民间举办了3次街头集会,招媛都有参与。“可能已经做不了什么,但我觉得自己要去,我要站在现场感受。” 剧场之中的想像:文化局与审查员 为了知道法例对自己的行业会有什么影响,招媛特地去查了大陆广电局的最新指引,一条条对应自己的专业“参考”。 “‘不可以早恋丶犯罪和暴力’。为什么创作里要有这些?就是希望带给人反思社会的问题,一起去改造社会,这也是剧场其中一个功能。‘不可以拍社会的阴暗面,只能反应美好生活’。那是说我们要做一个骗子,我们的社会没有问题,没有需要改善的地方。那别人会觉得好看吗?我们的作品还能够打动人心吗?那大概也不会有创作下去的动力了吧。” 不过更令招媛担心的,是始于文革、在中国盛行的举报文化在香港出现。“会不会有行内人举报,舞台上的某个意象是触犯国安法?那将会非常可怕。”她认为,举报制度会分裂人心,破坏人与人信任感。 剧场创作也可能受到限制。“我们可以调侃高官吗?以后角色的名字可以叫‘月娥’、‘君尧’、‘炳强’吗?如果间接一点,避谈时事,鲁迅可以说吗?1984可以提吗?”招媛说。 她想像未来香港会设立叫文化局的机构,每个剧本都过滤一遍,确保无敏感字眼,会有一个审查员,坐在那里看彩排和演出,看你有没有改台词。 尽管对创作限制有具体的想像,但她却是受访者中最乐观的。“因为极权在灭亡之前,一定是将自己的权力发挥到极致。”招媛说,“这段时间,我会参照台湾白色恐怖那段时间的历史,别人经历了38年,才能翻盘。” 招媛说,在这期间,她要记住外公教她的道理“识时务者为俊杰”保命,用温和姿态去创作,同时不要昧自己良心,聪明地活下去。 其实招媛也有机会离开。“我是很有条件移民的。因为我会国语,台湾也有学校收我。甚至我有业界前辈,已经办好移民台湾的手续,问我要不要过去帮忙。但还是回到原本的问题,这个城市给予我那么多,真的要把他当作一个跳板吗?我还是想在这里,做一些我可以做的事情。”她思考着缓缓道出。 “我在大陆住了18年,我在香港住了10年,如果撇去我上小学的时光,那其实差不多,但我很斤斤计较地坚持要到自己36岁,才能够说我绝对了解这个城市。我想再多留一会儿,还有,我想看那个场面。” 问她,想看什么场面? “光复香港咯!” 而这个回答,根据现有案例,或将不容于《港区国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