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大选在即:极右抬头、经济低迷 年轻人怎么看? 经历长达16年的“默克尔年代”,德国在2021年步入以社民党(SPD,代表色为红)、绿党及自民党(FDP,代表色为黄)组成的“交通灯”执政联盟时代,期间除了应对疫情,俄乌战争爆发,接收难民、支援乌克兰、战争波及能源供应紧张及物价高企,都使民怨上升。“交通灯”亦为德国经济在疫情结束后,摆脱负增长局面而焦头烂额;引以为傲的传统德国汽车制造业成为经济问题的重灾区。 作为美国、中国之后全球第三大经济体,近两年德国经济出现负增长,在各主要工业国中垫底。然而为摆脱经济困境,“交通灯”联盟三党各有主张,最终导致德国联邦总理朔尔茨(Scholz)解雇自民党籍财政部长林德纳(Lindner),执政联盟决裂,并将于本月23日提前大选。 根据滚动民调,现任基督教民主联盟(CDU,简称基民盟)党魁梅尔茨(Merz)以三成支持率领先各党,是基民盟重返执政、下任联邦总理的热门人选。同时德国极右政党“AfD”推举魏德尔(Weidel)竞逐联邦总理,极右政党成为本次大选其中一项关键议题。 大选临近,德国的华人怎么看?身在柏林的香港人“首投族”分享她的投票策略;定居慕尼黑的台湾人观望基民盟的立场。而面对极右政党AfD支持率节节上升,德国本地记者也有各自的疑惑和思考。 经济政策“谈不拢” 极右AfD乘势而起 由于自2023年起,德国经济持续负增长,分别为每年负0.3增长,“交通灯”三党各有主张。自民党认为政府应推出减税政策,扶持大企业度过难关;社民党提出即使要政府出资,也要保障德国就业率;而绿党建议经济转型,发展气侯保护产业。三党,三条截然不同应对经济方针,却始终谈不拢,联盟鸿沟加深,而民间也认为联盟终日争执不断,无法有效带领国家,三党遂提前开启“选战模式”。其中自民党党魁林德纳被揭发暗中策划“交通灯”联盟破局,总理朔尔茨批评他“系统性破坏”和“早有预谋”("Systematische Sabotage" und "von langer Hand geplant")干扰执政联盟运作。 联盟决裂,后默克尔时代下的基民盟则卷土重来。现年69岁的梅尔茨是热门总理人选,然而1月29日,他促成德国首度有政党与极右党派合作,联手AfD在国会通过收紧边境管制及难民申请的无约束力议案,打破二战后德国多党不成文共识“Brandmauer”,即将极右势力拒诸门外的“民主防火墙”。虽然议案最终未能通过,但事件引起社会各界哗然,民众担心基民盟重返执政后,梅尔茨会继续和AfD合作,多个主要城市均有大型示威反对极右势力,人数10万到25万人不等。 然而截至目前为止,基民盟仍然以三成支持率领先。朔尔茨领军的社民党只得百分之15到17,如果他未能胜出,现年66岁的他可能会在大选后退休。 而同一时间,AfD积极操作难民、非法入境者及衍生的经济负担、社会治安问题。2023年德国的难民申请数为33万,2024年下跌至23万。然而难民、移民问题确实成为德国人现时最关心的议题之一。当梅尔茨坚持收紧难民政策,AfD的地方党部已经设计出“遣返机票”宣传单张,这张设计成机票的单张,订明“航班起飞日”为2月23日,而目的地是从德国到世界各地,意指大选之后,德国的移民都要手持这张“单程机票”回到自己的国家。左翼党(die Linke)批评此举是“以法西斯手法煽动仇恨”。 雖然爆出如此爭議,但基民盟和AfD的支持率於數周內保持不變。直到大選前的最新民調顯示,基民盟微跌(27%)、AfD微跌至20%;社民黨微升(17%),綠黨則維持不變(12%) 各党推举的联邦总理侯选人 基民盟(CDU) 梅尔茨(Friedrich Merz) 现年69岁,以发言强硬闻名。80年代后期从政,曾任欧洲议会议员,社民党施罗德执政时期任国会反对派领袖,其后退出政界10年。2018年复出竞逐基民盟党魁。 社民党(SDP) 朔尔茨(Olaf Scholz) 德国历史上第四位社民党籍联邦总理。现年66岁,1998年当选联邦国会议员,于默克尔第一任期担任联邦劳工部长,2011年调任汉堡市长。本次大选前曾面对党内要求换人竞逐的压力,最后因国防部长皮斯托里乌斯拒绝提名,而继续代表社民党出战。 绿党 哈贝克(Robert Habeck) 从政前为儿童文学作家及翻译家,2018年担任绿党联合主席,在“交通灯”联盟中担任经济部长。任内推动气侯保护计划,被指过于进取而饱受批评。他提议征收“亿万富翁税”、支持补贴电动车产业,以13%支持率在各候选人中排名第四。 自民党(FDP) 林德纳(Christian Lindner) 从政前为年青初创企业家,2000年以21岁之龄成为北威州最年轻州议员;2013年接任党主席并于2017年带领自民党重返国会。由于在“交通灯”联盟期间与社民党、绿党争执不断,目前仅有4%支持率。 另类选择党(AfD) 魏德尔(Alice Weidel) 现年45岁,为出柜女同性恋者,从政前在高盛担任分析师,曾派驻中国及香港工作,会讲一些普通话。2013年受另类选择党“反欧元”理念吸引而加入AfD,目前支持率达22%,排名第二。然而早前受马斯克邀请出席播客节目时,提出“希特勒不是右翼”、“另类选择党是唯一能拯救德国的政党”,引起不少争议。 左翼党(die Linke) 联合候选人莱希妮克(Heidi Reichinek)、范安肯(Jan van Aken) 经历党内分裂,这对左翼党联合党主席于本次大选选情并不乐观,民调支持率长期低于5%门槛。然而隨大選臨近,左翼黨贏得年輕選民支持,支持率增至9巴仙。 BSW 莎拉‧瓦根克内希特(Sahra Wagenknecht) 于2024年成立、从左翼党分裂出去的极左派小党,党名为“莎拉.瓦根克内希特联盟”。生于东德的她从政时正好遇上德国统一,之后以左翼党身份参政,也曾担任党主席。BSW去年在欧洲议会选举中表现优异,虽然莎拉声称不会与极右势力合作,但是与AfD一样,反对军援乌克兰及反对制裁俄罗斯。 2024年12月,德国电视一台发表民调结果,1300名受访者中,认为以下议题对德国最为重要: 经济困境(45%) 移民及难民问题(23%) 俄乌局势、中东局势等全球冲突(18%) 其他(14%) 香港人“首投族”小斯:仍关心移民政策 小斯(化名)2016年来到德国工作假期,18年正式留德至今,与香港在2019年反送中后的离散潮不同,但同样因此影响了去留。“我想反送中都改变了留德港人很多,就算那年他们没有回香港,但很多人都在德国声援了。以前当我在德国生活得不顺遂时,很自然脑海会浮现回港这个选项,但现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后,其实是否能回港,又是否值得回港呢?” 她笑说入籍之后,连社交媒体的大数据也好像自动感应到,开始推送许多本次大选的贴文。她打开信箱,收到政府寄来通知大选投票详情的公文,也令她一瞬间发现,啊,原来我可以投票了。她还不忘补充句,德国的大选跟香港立法会选举可不同,香港的政党会派人上门宣传,俗称“洗楼”,宣传街站也随处可见;不过德国就显得安静不少,而且也有邮寄投票的选项。 走在柏林街头,除了选举广告外,街上一切如常。但有很多潜在的改变等待涌现。 “德国人最关心的还是本地政治,刚刚来到德国,还有‘粉红泡泡’时,觉得德国很自由,百无禁忌,而德国人也普遍喜欢讨论政治。香港人谈政治则很两极分化,要不很狂热,要不很冷感。后来渐渐留意到,德国人的言论自由也有边界,反犹、极右、纳粹都是他们的禁忌,像最近的以巴议题,禁忌到可以令一个很健谈,正在侃侃而谈时事的德国人立即收声。” “因为伴侣以前当过本地政党党工,所以令我更了解德国政党的生态。例如基民盟虽然中间偏右,但他们会反对基于性倾向的歧视,以前对难民也不会主张强硬和一刀切驱逐,因为他们立党初衷之一建基于天主教人道精神。又例如绿党经常主张气候保护、能源政策,但相比起其他更左翼的政党,他们的经济政策取态其实偏向中间派。另外长期联合党派执政,德国政客和政党政治常常给人一种小心、谨慎的感觉,力求取得平衡。” 回到今次大选,小斯最关心的其实还是移民政策。一方面她为入籍、当“首投族”而高兴,但就像德国极右派常提出的“Remigration”(移民归国)和“Biodeutsch”(统正德国人)一样,她知道在一般人看来她永远都是“一个手执德国护照的人”多过“一个德国人”。所以移民政策永远和她息息相关,例如随极右派抬头,更改宪法的门槛是国会三分之二通过,那么那个门槛会不会迟早有一天达到?又或者一开始只是取消或收紧一部份人的国籍、身份、权利,但是底线会不会愈推愈无底线? “投票来说,没有哪一个政党和自己理念完全吻合,但我的原则是,基民盟和自民党一定不会投。我会投die Linke和绿党,尤其die Linke很有可能达不到5%门槛,无法重返国会。至于自民党被爆出有计划拖累交通灯联盟执政,挡住很多经济法案,完全无关政治立场,只看这个前科已经不值得支持。” 台湾人Josef:家人叫我留在德国 30岁的Josef于2016到17年间,到海德堡大学当交流生,1年后在那里攻读硕士学位,毕业后到慕尼黑定居及工作,度过新冠疫情,至今已在德国生活7年。工作以外,他参加了地区的管弦乐团。 “如果毕业后回到台湾工作,工时可能比德国要更长,work life balance没有那么好。不过相反在台湾会更容易存钱,就是各种取舍啦,毕竟德国的税比台湾高。”Josef说。 他不时在网上分享有趣的德文知识,也同时关心台湾跟德国的时事。Josef回忆当年刚刚在德国交流时,有人曾经把“Taiwan”听成了“Thailand”,但现在当他在酒吧喝酒,和偶遇的德国人闲聊时,对方都会立马知道台湾在哪里,因为“台湾的晶片很好”、“台积电”等印象现在也颇为德国人所熟悉。 “其实在疫情后,德国经济低迷是很多人的共识,其中一个问题讲白了就是缺人手,他们需要引入外国劳工,但是引入的过程又刺激到本地人的情绪。但有趣的是,外国人多数在西部城市居住 ,极右排外势力大本营的前东德地区,外国人却是很少的。” “像梅尔茨首次跟AfD合作,我很傻眼,去年慕尼黑的示威我也有去,那德国的确在历史上有那样的责任跟包袱,大家都还是愿意出来反对极右。不过我自己会觉得,要经济和应付排外这个问题对哪个党都是很难去平衡的。我记得有趟在瑞典曾经跟极右派聊过天,他们会说,移民应该回到他们的国家,西方人应该做的是帮助他们建设好国家,但一看到文宣,还是在传播很刻板的的歧视外来者的信息。AfD也在做相似的事情,试图令自己形象好看一点,潜移默化争取更多支持者。” Josef形容,那不也是一种“温水煮蛙”的策略。而他自己形容,德国应该远离AfD,要是被他们一时的形象欺骗,极右势力更趋近权力中心的话,到时所谓限制移民的政策根本不会有底线,而是把底线一再拉往下限。 要是极右势力上台,你会萌生回去台湾的念头吗? Josef说,台湾本身的问题比德国更严竣,“统独”之下,有时他也觉得心累。“台湾为了能够多攒到国际外交上的筹码,大力发展半导体产业,长远来讲对国家其他產業也不是一件很健康的事情。延伸来讲,可能在统独议题之下,为了自主,有些议题就变得很难兼顾,也可能有些国家发展的方向会因统独而失焦。” “像我在台湾,如果不是台积电等半导体产业工作,薪水可以差很远,大概只有在新竹工業園區工作,薪水可以跟欧洲比拼下。再者我也没办法过着像在德国的work life balance的生活水准,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可能的战争。我的家人有时会跟我讲,先在德国入籍,這幾年先不回台湾比较好。” 德国记者Max:AfD在中国掀起粉丝热潮 跟来自柏林的独立记者、精通华语的Max(化名)见面,话题很自然就围绕极右、AfD展开,因为他最近也和其他人参与一篇报道,探讨魏德尔(Alice Weidel)原来在中国收获很多粉丝,并且发展出不少Fan art,像把她画成一个卡通人物,对于AfD及她都有种英雄式的想像。只要在小红书搜寻一下,就会找到不少相关贴文。 “那其实这种fandom(粉丝圈)在德国本地,即使是极右派支持者,也不会把魏德尔画成一种卡通人物。我们要理解,在中国带有‘铁娘子’气质的女性,像撒切尔夫人、华春莹,他们会觉得是有种亲切感,可能是社会主义国家里比较受欢迎的女性典型。再者AfD的意识型态来说,民主价值没那么重要,国际上的团结也是,认为世界各国的人都有自己盘算,那跟中国政府的世界观也挺相似。只不过在最近一场总理候选人辩论中,梅尔茨和朔尔茨还是围绕经济议题辩论,两小时辩论中,一次也没有提到‘中国’。我也不认为AfD的外交政策上会就中、俄关系提出实际政纲,目前也只是一种纲领式的动作,表示亲近。” 深入问下去,为何德国少见主流媒体专访AfD及魏德尔?是因为AfD实际上被德国宪法保护局(Verfassungschutz)列入“有违宪嫌疑”名单?还是说主流媒体本身有共识,像德国政党的“民主防火墙”(Brandmauer)般,不予任何曝光率给极右势力? Max认为,这个问题对目前德国各媒体人、记者,包括自己,其实“进退两难”。 首先,AfD其实一直拒绝各主流媒体邀请专访,不是不想采访,而是他们不想让主流媒体用批判性的眼光刺探他们的观点和立场。Max之前曾经为华文媒体当Fixer,从中邀请AfD接受访问,但毫不意外地被拒绝了。“AfD等极右派,更倾向经营自己的社交媒体,例如德国的右翼保守媒体Nius,他们经营社交媒体的手法相当出色,很大程度上保证有哪些对他们有利的信息,能够更直接打入支持者阵营中。” 另一方面,德国的主流媒体中,也有相当一部份的公共广播机构,主要从向德国市民收取“广播费”以支持运作。换言之,对于公共广播媒体来说,他们不得不留心民意变化,就算本身他们都会讨论该以何种态度面对AfD等极右派,但是最近随魏德尔正式角逐联邦总理,支持率也仅次于基民盟,公共广播服务也无法一味忽视、拒绝他们曝光。 “要是继续拒绝他们曝光,那么民意会认为,媒体有偏见,更坐实极右派媒体声称遭到歧视的指控,也可能影响一部份中间游离选民的观感,导致同情票出现。要是给了曝光率,又难免会让极右派的声音光明正大进入社会。我想,每一个德国记者都为此而左右为难。就跟AfD本身虽然被联邦宪法保护局列入违宪嫌疑监察名单,但又可以参选,夺得州议会议席,甚至角逐联邦总理,确实是矛盾又两难的局面。” Max觉得,他还是要更小心AfD在媒体上曝光。毕竟AfD其中一个主要目的,是针对德国现有的民主体制,而媒体生态、言论自由都是在民主体制下得以稳定,要是AfD未来掌权,媒体生态一定会大受打击。目前作为一个德国记者的两难,便是这种不得不予以AfD曝光率的局面下,有点挖坑给自己跳的意思。 记者Anne:我在反右的示威人群里 在柏林当记者的Anne,大学就读传播系,前后8年在媒体实习并现于法国驻德国媒体全职工作。访问当日,问到现时德国大选其中一个议题移民政策,她不忘提到男友也即将于大选前后正式入籍德国。 最近她正忙于报导大选中左翼阵营的选战策略,及青年选民对各党派的支持率,像绿党(19%)、左翼党(19%),原来都比基民盟(16%)和AfD(17%)略高。年轻世代的声音也并非一如印象中一面倒倾向极右翼。至于针对年青选民使用Tik Tok习惯,AfD的Tik Tok帐户发布4075条贴文,领先各政党,也收获最高的观看数。然而选情本身并不乐观的左翼党,也紧随其后,证明 其营运社交媒体的宣传攻势也相当成功。 “前阵子由于基民盟与AfD首度联手通过议案,全国各地都有示威,我没有去探访,因为我直接就加入示威了。没错,记者是我工作,是我的志业,但同时我也是德国公民。在示威中我碰见不少记者行家,都以个人身份加入示威。当我工作时,在国会好,在公司好,又或者在家中,我有时真的会觉得——难道就只有我一个人关注和反对极右派抬头吗?而当我身处示威现场,最直接的冲击是,我见到有很多人仍然关心,仍然会为反对极右派走出来。” “其实在极右议题上,你投社民党、绿党还是基民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德国社会仍然要坚持出来发声,证明我们仍然关心。” 她说,要是极右派未来真的上台执政,传媒自由生态必定会遭侵蚀,可能会逐步变成中、俄一样,媒体第四权尽为政府掌控。同志议题可能写不了,同情难民的题目可能写不了。失去工作也是其次,像她的男友,以及更多移民背景的家庭,恐怕也会受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