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儿女”一词在中国互联网上出现的那一年,文婷23岁。当时的她,还未从大学毕业,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加入“全职儿女”的行列。 那是2022年12月底,有人在豆瓣网(中国重要的内容社区之一)上建立了一个“全职儿女工作交流中心”小组,小组至今活跃着4000多名成员。在社区内一篇题为“这个世界需要全职儿女”的文章中,这样写道:“其实,全职儿女跟啃老最大不同就是,虽然一样从父母那里拿钱,却是需要付出劳动和服务的。”这样的说法,和“虚假啃老”一样,一度安慰了那些在中国失业率高企的背景之下,无奈回到父母身边生活的年轻人——我并非“躺平”,谁说给父母“打工”不是“打工”呢。 “在家上班,给妈打工” 2024年2月,广东省茂名市。一早,文婷的苹果手表就给主人发来问候:“早上好”。文婷起床,开始了一天在家的重复日常:画设计图、投简历、做饭、洗晾衣服。 比文婷小六岁的弟弟,托家人关系,在当地的长途汽车客运站做一份视频监控的工作。弟弟开门回来,经常看到待业的姐姐躺在家里,总是会打趣一句:“下班了吗”,文婷称这是“嘲讽”。 文婷于2023年从广东省一所大学的室内设计系毕业,一直没找到工作。她投了很多份简历,但回应很少。有一次,她获得了一个难得的面试机会,公司在广州黄埔区,底薪给1200元,但她不需要算账,就知道在广州租房至少也要1000元。当时她问面试官,你们的生意好吗?加上提成能不能月入2500元?面试官转移话题,没答她。 文婷说,她发现一些设计公司招人看重的并非画图能力,而是需要会谈单子拉客户。 “面试时暗示会有酒局要拉生意,不去谈就基本没生意。有个公司只有老板是男性,我当时感觉有些不对劲,不像女性友好公司,一说要谈单,我就懂了。” 那段时间,文婷在广州、深圳两地跑,为了找工作整晚失眠。妈妈担心她,叫她回家。于是她从去年七、八月份开始,在家待了大半年。她父亲是做年例和大型宴会的厨师,也不打卡上班,但文婷觉得,父亲的这个自由职业,比她在家兼职接单画设计图赚钱多了。 文婷在家会帮忙做家务,父母对她没有强制要求,头两个月还会跟她说,“工作慢慢找,别急。”不过时间长了,文婷有一次也和父亲吵了架。起因是父亲看女儿整天宅在家里,担心她身体健康,希望她能多出去走走,文婷不想出门,一出门,见到亲戚邻居,都会问她,怎么不工作啊。她觉得丢脸。 文婷的处境并非个例,尤其是在当下中国的青年失业率高企的背景下。 28岁的Sarah也在广州的家里做了大半年的“全职女儿”,她2019年从广州大学的英语专业本科毕业,后来又读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后,她想在当地中学成为有编制的老师,于是开始“脱产”准备。 她的父亲也是厨师,母亲开小商铺。 Sarah本科毕业后在一家初创公司工作时,父母希望她能去考编制做老师,但好在他们态度并不强硬。不过Sarah 最后自己也决定,还是“考编”比较好。 做“全职女儿”在家后,爸妈白天上班,Sarah每天学习、冥想、跑步,偶尔帮家里收拾,需要用钱时问父母要。 “也会有不好意思,但是那个量是在爸妈承受范围内的。” Sarah其实有教师资格证,但她要做理想中的有编制的老师,就必须再通过学校的教师招聘考试。她说,经济不好,2021年政府打击教培业、再加上疫情,用人机构都在降本增效,毕业生却不断增多,眼见学历贬值,竞争异常激烈。 “像英语,你少0.5分排名差距已经很大了,僧多粥少。”因为不断考试不断落榜,收不到理想的工作offer, Sarah常常有种“参与的疲惫感”,到后期还有没收入,焦虑感袭来,她只能透过自己看书、写日记慢慢调整。 近年来,中国的职场学历内卷、失业率高企,社会也日渐老龄化,一些年轻人脱离职场,回老家和父母生活,用做家务等方式换取必要的生活支出。 2022年底,有网友在内容社区豆瓣网上首先使用“全职儿女”这个词形容他们。至今,豆瓣小组“全职儿女工作交流中心”已汇聚了4900人。2023年开始,有不少媒体报道,也有学者分析此现象。当“全职儿女”这个词被热议,文婷和Sarah也都根据自己的生活状态“对号入座”了。 “大家都在做狗” 当“全职儿女”成为一个热词,中国的社交媒体上也出现了将自己标签为“全职儿女”的博主,有人开始在网络上展示其生活日常。琳子就是其中之一。 “月入三万,给妈打工,全职儿女炫自助餐的一天都吃了啥”、“今天日薪已到帐,给妈做饭。”这些都是琳子帖子的内容。看起来,她颇为享受自己作为全职女儿的生活。 琳子是东北人,现在和妈妈定居在杭州的一处公寓。四年前从大学播音主持专业毕业后,琳子没有找工作,只是偶尔经营自媒体,琳子说,她发现朋友们上班后不那么自由和快乐,她宁愿在家学习、玩耍、陪妈。现在她的收入来源主要还是靠妈妈给生活费,有时妈妈一给就是几万块。作为全职女儿,她的职责是负责自己和妈妈“小王女士”的吃吃喝喝。 父母离异后,琳子一直在东北和妈妈生活,家庭主要收入靠妈妈经营的花店,花店生意兴旺,搬来浙江一段时间后,妈妈转手了花店生意,如今母女俩生活费主要靠之前的积蓄、财务投资和妈妈的退休金。 在中国大陆,公司通常要给员工缴纳“五险一金”,即养老、医疗、失业、工伤和生育保险以及公积金。因为没有公司缴纳保险,琳子作为灵活就业人员自己参保,每月交两千多元保费,跟妈妈的退休金差不多相抵。 琳子认为钱是母女俩的,放在谁那里都一样。母女关系很好,相处几乎零矛盾,妈妈从小到大也都支持她,琳子说,她和妈妈都更重视这几十年的生活状态,而非经济上的安全感。 琳子、文婷和Sarah的父母辈都在中国经济起飞的年代攒下一定积蓄。早期的统计显示,从1992年到2012年,中国国民储蓄率从35%升到了59%。 2013年9月,中国居民储蓄连续3个月突破43万亿元,人均储蓄超过3万元,为全球储蓄金额最多的国家。 然而,10年后,有机构对中国生活在一、二线城市二十至三十岁之间的年轻人做了一次储蓄调查。在两千多份问卷中,存款在10万元以下的年轻人占超七成,大部分人存款集中在3万元以下,以及3到10万元这两个区间。 在另一项调查中,中国人被问及财务状况是否比五年前前更好,2014年77%的人认为自己更富有,到2023年这个数字已经降至39%。 青年失业也变得更普遍。 2023年7月,在失业率连续六个月攀升后,中国政府停止公布青年失业率,直到今年1月恢复公布,此时数据统计方式已相较以往有别,统计对象中剔除了“在校学生”。北京大学国际发展研究院经济学副教授张丹丹去年撰文指出,中国青年失业率被低估,她认为青年失业率应包括1600万非在校生在家躺平或依赖父母的“全职子女”。按这样计算,2023年3月青年失业率的最大值是46.5%,远大于官方数值。 虽然毕业即失业,但文婷的大学辅导员一直催她填就业登记。学校甚至会直接叫学生虚报,并将工资填高些。文婷不配合,便不断收到信息和电话。最讽刺的是有一次正值她面试失败,又收到辅导员电话催她填就业情况。 文婷的家庭收入有部分来自出租房屋,其中一处房产租给了一个地产设计公司,跟她的专业方向对口,但公司不需要人,她作为房东的女儿,也“塞不进去”。 她的目标是转行。朋友们聚在一起都会哀怨,“室内(设计)已经没救了、烂了。”文婷说,这个专业听起来高大上,“但感觉大家都在做狗,老板不觉得你是人,你只是个画图的工具,甲方也一直提无理要求。”她就读的室内设计跟土木工程、房地产密切相关。 文婷感到,中国房地产行业的崩溃和低迷如涟漪效应般影响到她。 “虚假啃老”?真啃老? 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决定自己成为怎样的人?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和外部环境在人生中分别占多大影响? “全职儿女”现象所引发的争议,部分指向这些难以回答的哲学命题。 文婷曾接受国内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访问,虽然该视频很快就下架,她还是看到评论里有人批评,说她和同学们是眼高手低,才找不到工作。她辩驳道:“可能当时他们毕业找工作没那么恐怖,就不觉得难,可现在就真的很难啊。我觉得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新华社2023年6月的一篇文章评论道,“全职儿女”现象反映出年轻人的择业观在发生改变,当代年轻人不仅关注收入的高低,也在意从工作中有获得感。另一方面,‘全职儿女’之所以存在,得益于部分家庭既有这个经济条件,也有家庭团聚的愿望,可以给年轻人‘灵活就业’提供弹性空间。” 而文婷觉得,她不是不想“脱掉孔乙己的长衫”,只是长期去“洗碗”,后面如何跟公司解释那段没有“正式”工作的空白时间?始终不是长久之道。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低价。朋友们的情况都好不到哪去,会互相发消息调侃,你可千万别找到工作,留我一个人。”文婷说,有朋友读视觉传达和产品设计,底薪比她面试的那些公司高,但是他们在大城市工作也是倒贴状态。她目前觉得状况最好的同学靠自己的摄影专长给公司拍物料。虽然该同学本专业基础不牢,软件出图都不会,但“目前是我们所有人中活得最好的,八千块在广州,双休!我们之前全是单休。” 文婷初时也觉得自己是在啃老,毕竟自己已经大学毕业,却不工作,在家里蹭吃蹭喝。后来她安慰自己,认为这是虚假啃老。 “虚假啃老是留在家里陪爸妈,只是多了一双碗筷。真正啃老是在大城市租房工作,要家里倒贴。结婚要买房不是啃老更多吗?” 如今,她身边已不少朋友生小孩,过年时长辈也会催婚。朋友开玩笑说,算了,不要找工作了,直接找个人嫁了算了。文婷觉得,从啃爸妈转向啃男朋友,根本不现实,因为同龄男性也都很现实,“现在找男女朋友都会看你的价值。我们这些工作不稳定的,价值很低,如果是需要啃别人的话,别人又怎么肯向下兼容呢?” 有人认为“全职儿女”是“啃老”和“躺平”,但也不少人对这个词持积极态度。有观点认为,这个现象肯定了容易被忽略的家庭劳动价值,看到了养老照护的需求,也呈现了多样的生活方式。网上有37岁的女性为了照顾生病的妈妈,辞职回到农村生活,也有“00后”的全职女儿在家帮父母照顾弟弟觉得快乐。 本科毕业后,已经主动做了四年多全职女儿的琳子说,“不想让自己每天活在两点一线,按点上班,按点下班。”她觉得做全职女儿的生活要多样很多,很多时间都用来和妈妈一起研究吃什么、去哪里玩,他们喜欢在工作日人不多的时候去西湖、两人口味也一致,都爱吃辣的,前不久妈妈的体检报告出来后,她们开始更多在家榨西芹汁、做减脂餐。 朋友和网友们会羡慕琳子,觉得她的生活状态自由快乐。时间长了,琳子也会觉得有些无聊。 “每个月有几天都会处于一种‘我到底该干什么’的状态。”她觉得要给自己找些事干,但又不想上班,于是她申请了浙江大学的硕士。开学后,有次上课和出游时间冲突了,她会选择翘课,和妈妈去旅行庆祝生日。琳子觉得自己做全职女儿的生活是“稳中求进”,她喜欢和妈妈在这个山水俱佳的城市悠闲的生活方式,“不想打破,就尽量延长。” 不过,按豆瓣全职儿女工作交流中心对“全职儿女”的定义,做全职儿女是要同时保持学习,最终尝试找到职业目标、考公考研上岸。对很多被动回到家庭的人来说,“全职儿女”只是一个阶段。一些关于全职儿女的后续报道称,2023年接受媒体报道的全职儿女们,多数都已“上岸”找到了工作。 Sarah在做全职女儿时,就给自己设了期限。她想:如果半年后仍未备考成功,即使不是最好的选择,也要去工作。文婷也觉得,在家虽然安逸,但不能长期这样,应届毕业生的身份只能用两年,错过这个窗口,参加社招只会更难。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全职儿女”上岸了,然后呢 中国互联网上有句流行的梗:“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这个源自《新华字典》的例句,现在常被网友用来自嘲——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2024年3月,在考了十几次之后,Sarah终于成功考上了广州一所中学的编制。九月开学入职,但她迟迟没有走完入编流程,不知道具体薪资。她能明确获知的是:有编制的教育岗位和合同工的工作量相同,但编制岗要更稳定,工资也更高,有些甚至高一半。 考上这个岗位时,她已经不在家做“全职女儿”,而是在一家学校上班,只不过当时是合同工。回忆起当时为什么还要做全职女儿? Sarah说,毕业后,她其实也经历了好几个阶段,一些想法也开始转变:研究生刚毕业时,考虑问题很理想化,现实不是最重要因素,那时只想考去最顶尖的学校,所以愿意脱产全心备考。上班后,她意识到之前定的那些高目标,虽然外在名声好,但也意味着工作量繁重,在这样的环境工作,个人幸福感未必高。当不再执着,心态放开,就更顺理成章了,这也是她去“躺平”做了一段时间“全职女儿”的原因。 对Sarah来说,如今,她还需要一些时间适应新入职的编制岗,但她并不怀念当全职女儿的日子。她现在想抓紧时间利用当下的人生阶段:有自己可支配的资金、没有家庭牵挂、相对自由。她渴望亲密关系,计划31岁结婚。但如果还没结束全职女儿的状态,她想她不会组建家庭。父母可以依赖,但是在婚恋关系中,她担心“女性如果没有自己的经济来源,很容易不平等。” 文婷也在努力给自己找班上。做全职女儿很安逸,但她仍想出去闯。“虽然闯几年都是回家的状态,但是不去的话,也会觉得后悔。” 2023年6月,BBC中文网发表一篇文章,题为“全职儿女:中国严峻就业形势下,年轻人的重整旗鼓之举还是自我麻醉?”,里面的受访者,也有类似的心理。 在家时,家人给文婷介绍过一个在广州的本专业工作,对方看了她的作品集很满意,但在收到她期望月薪4500元的回覆后没了回音。 2024年3月底,文婷计划直接再去广州面试一个星期。她当时说,自己还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广州不行的话,我就杀到杭州。”她了解到,杭州有个新出台的政策,对应届生有就业补贴,本科生补贴一万元,外地毕业生刚过去还可以免费住“人才驿站”。只是,文婷说,广东人很少有出省的念头,爸妈也让她去杭州“就当旅游”。 2024年4月,文婷已经在杭州找到了工作。初到杭州时,为了住政策提供的每个区免费住七天的酒店,她不断搬地方,中途还摔碎了行李箱。那时,她三天面试一家公司、面试了大半个月,最终入职一家装修企业。比起面试的其它公司,这间公司会为员工交社保,也没有在面试时反覆跟她说,你要能吃苦。她也成功达成了转行心愿,不做设计师,而开始做运营岗,主要工作内容是运营小红书号,一人管四个帐号,除了公司的官方账号,还帮设计师做“人设”帐号。 正常来说,文婷的工作时间是“朝九晚六”,但一旦加班就变成了“朝九晚八”。文婷说,刚开始不太能接受每周只有单休,现在却时而出于某种责任感主动加班,她形容自己“奴化了”。 这几年还流行一句话:“月薪三千找不到农民工,但大学生会倒贴打工。”文婷说她现在也是倒贴,因为高强度工作,她身体不太好,爸妈怕她累坏,定期会寄补品,多是些家乡老中医开的补药、阿胶等,“每次吃的时候都觉得,在公司干活,钱赚不到,我还要卖补品补自己去给他干活。” 每个月父母给她转两千块钱, 那也是她唯一能剩下的钱。到手的工资是月光,只能刚够她作为“杭漂”的日常开销。她说自己变抠了不少,自从有次别人上门收废品给了她五块钱后,她还开始存废品。和学长聊天时,她发现他们都在消费降级,“之前想买什么买什么,现在完全不敢。”现在要为生活从长计画。她希望从明年开始可以存钱,想存几千块去小学课本上提过的“大兴安岭”。 独自在外生活没有在家舒适,工作上也有一些人事关系的困扰,父母每次打电话,都会叫文婷回家,劝慰她之后就业状况会变好。 文婷说,也许自己过几年会回广东,但她不愿意再做全职女儿。虽然生活无忧,但她有心理负担。虽然她一度接受那是“虚假啃老”,但内心始终在意别人的评价和目光,“要做全职女儿的话,我觉得内核比较强的人才能真正完全惬意地去享受。”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