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处理财政现实和社会公平?经历“街头争夺战”和工会大联合后,法国退休改革如今深陷“废除风波”,这一问题虽然无解,但以此议题,对照同样处于退休改革进行时的中国社会,会发现,在这一涉及所有人切身利益的重大时刻,公共辩论的匮乏与缺失则令人惊心。 2024年10月1日下午4点,万众瞩目下,法国新任总理米歇尔·巴尼耶(Michel Barnier)在国民议会发表首个施政报告。 他来自法国的中右党派共和党,在三足鼎立的国民议会中位处边缘,须平衡有术,才能避免激化左中右三大政治势力的反对声浪。这位曾负责英国“脱欧”事务的前欧盟首席谈判代表字斟句酌,提及退休改革,场内左翼议员仍发出“废除”的嘘声,同法国街头上演的游行抗议遥相呼应。总理讲话当天,法国上百个城镇共计十万余人响应法国第二大工会CGT号召,涌上街头,向新政府施压,呼吁“增加工资和养老金,并废除退休改革”。 巴尼耶是个务实派。他提出“聆听、对话、尊重”六字执政箴言,向工会伸出橄榄枝,表示在保留退休改革的前提下,对其不足进行调整,主要涉及渐进式退休、职业劳损和男女退休平等待遇等议题。 法国退休改革一波三折,至今影响政坛格局。2019年积分制改革因新冠疫情被搁置,2023年政府重提退休改革,主打延迟退休,但因绕开议会投票,强力通过,埋下了新危机的种子。今年马克龙解散议会,新一轮选举中,废除退休改革成为最大公约数:左派联盟新人民战线以此作为竞选纲领;极右政党国民联盟于10月31日提交废除退休改革的方案。 于此同时,在欧亚大陆的另一端,延迟退休改革在中国也成为热议话题。酝酿十余年,9月13日,中国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表决通过了关于实施渐进式延迟法定退休年龄的决定。降低养老金缺口压力和个体利益维护存在天然矛盾,拨动着每个人的神经,但中、法舆论和民间社会动员堪称冰火两重天。从罢工潮到废除风波,从工会角力到政党博弈,法国退休改革并未给出矛盾解决方案,甚至引发民主危机的辩论。梳理法国退休改革,或有助于补全中国社会在重大转折时刻无法被讲述的B面叙事。 法式抗议艺术:2020年“积分制”退休改革夭折始末 2019年圣诞前日,天气有些阴沉。巴黎歌剧院卡尼尔宫露台上,四十多名芭蕾舞演员身着白衣,在寒风中翩翩起舞,75名乐手现场伴奏,为街头行人免费献上一曲《天鹅湖》。门柱上挂着两条白底红色的横幅:“巴黎歌剧院罢工”和“文化濒危”。 彼时,法国总统马克龙处于第一任期,化解“黄马甲”抗议风潮后,大刀阔斧改革锐志不减,于2019年底,正式将系统性退休改革提上议程。系统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撤销特殊退休体制;二是打破旧有退休金计算方法,统一改为全新的全民积分制。 法国退休实行社会分摊制,即在职员工通过缴纳养老保险供养退休人员。客观来讲,整个社会人口结构变化,养老金缺口压力必然增加。总理下辖的法国退休指导委员会2019年总结报告指出,2018年养老金账户赤字为29亿欧元,2030年赤字则将高达79亿到172亿欧元。该委员同样指出,将各类退休账户储备金、亏损和退休储存基金(类似国家主权基金用以弥补退休金亏空)一同计算,法国退休系统共计1274亿欧元盈余。 马克龙在2017年竞选纲领中曾提到,“退休改革并非只是财政问题”,他希望以此“设立统一、公平、透明和可信的机制,并明确相关规则,保证每个公民享有同样权利”。 政治愿景看似美好,但难掩改革核心,即延迟退休年龄并减少退休金。涉及到自身利益,尤其是养老这一敏感议题,法国民众并不轻易买账。芭蕾舞者“罢工表演”以小见大,折射出2019-2020年“积分制”退休改革背后的盘根错节。 巴黎歌剧院1900名员工享有特殊退休体制,早于法定年龄退休,退休金计算也更加优渥。其中三百余名舞者退休年龄为42岁,退休金计算以3年最高工资为基础。该机制体量虽小,但历史悠久,可追溯到1698年路易十四时期。其特殊性同职业艰辛程度相关,大部分舞者多因伤病,到了一定年龄,无法在台上高强度演出;此外巴黎歌剧院舞者选拔极为特殊,舞者8岁进入剧院附属学校,体教结合,19岁参加考试,获得极稀缺名额,方可进入舞团。但与之相比,法国地方歌剧院舞者并不享有特殊退休机制,由此也以“巴黎中心主义”为基底,同样引发特权和平等的别样思考。 2019年12月到2020年2月,在游行抗议和罢工潮裹挟下,法国进入“街头争夺战”:铁路停运、公交瘫痪、航班取消、炼油厂被堵;教师、医护和公务员群体因工资待遇低且工作条件恶化,陆续加入罢工队伍。此外,律师群体也罕见走在罢工前线,他们同样享有特殊退休机制,但具体考量有别巴黎歌剧院舞者:律师单独退休账户收支盈余,独立运营,无需国家拨款,若统一退休机制后,则面临养老保险缴纳翻倍,最低养老金数额下降的风险。 2019年12月5日的首日大游行,汇集80万到150万人,参与人数之多,为2010年以来之最。巴黎地铁共计罢工47天,国铁罢工率一度达75%,且70%的教师参与罢工。民调显示,2019年12月1日,64%的法国民众支持统一退休制度,但一个月后,该数据下降到44%。法国雇主协会Medef和本支持积分制改革的温和派工会CFDT,先后同政府割席。 抗议风潮汹涌,退休改革陷入僵局,若就此放弃改革,马克龙担心再度总统竞选将受阻,可谓骑虎难下。与此同时,新冠疫情愈演愈烈,成为另一社会焦点。2020年3月19日,马克龙宣布实行禁足令,暂停一切改革计划,退休改革戛然而止。 “我们处于战争中”,新冠疫情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为马克龙“解围”。 未经议会投票强行通过:2023年退休改革的“罪与罚” 2023年5月27日,第76届戛纳电影节进入尾声,举行颁奖典礼。法国女导演朱斯蒂娜·特里耶(Justine Triet)凭《坠落的审判》获得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影片里,特里耶讲述了女主角经历的审判,电影之外,她则发起另一桩审判,只不过此次审判对象是法国政府及其强行通过的退休改革。 作为戛纳史上第三位获此殊荣的女导演,特里耶的获奖感言,超越电影本身,关切当前社会议题,言辞犀利诘问法国政府。她指出,退休改革在全国范围内引发强烈抗议,史无前例,但却被不断漠视和镇压,令人错愕。“当权者执政跋扈嚣张,越来越不加掩饰,不仅体现在劳工层面,在其它领域同样屡见不鲜。” 2023年1月10日,法国总理伊丽莎白·博尔内(Élisabeth Borne)公布新版退休改革方案,相比疫情前搁置方案的改革力度,此次相对保守,并不涉及系统性调整,但明确提出法定退休年龄由62岁延迟至64岁。马克龙执政进入第二任期,所在政党在国民议会中并不占绝对多数,这意味着,新法通过必然面临舆论造势、社会运动和议会投票等多重挑战。 近三十年,为保证社会分摊制养老模式稳固持续,法国进行了数次大大小小的改革。政府每次说服民众的理由雷同,比如法国法定退休年龄低于欧洲其它国家,以及人均寿命不断增长。确实,其它各欧洲国家法定退休年龄多高于65岁,但法定退休年龄,并非唯一衡量标准。法国法律规定,至少工作42年才可获得全额退休金, 或67岁退休可获得全额退休金。 单方面同其它国家看齐,并不足以为退休改革的正当性背书。此外全球人均预期寿命延长,但健康预期寿命年并不明显。 法国第一大工会CFDT曾支持积分制改革,但视延迟退休为红线。此次,CFDT无法同政府达成共识,加入反对工会阵营。十二年来,法国八大工会首次组成跨工会联盟,两个月内共计发起十三个声势浩大的全国行动日,罢工游行,反对退休改革。其中1月19日和31日游行人数均在110万到280万人之间。 马克龙态度坚决,回绝跨工会联盟协商邀请,为避免夜长梦多,又动用法律所有条款火速推进法案通过。首先,政府动用宪法第47-1条,限制国民议会和参议院审核时间期限。该条款规定,退休改革法案提交国民议会20天后,即使未经投票,可自动转入参议院审核,提交50天后,未经投票也可最终被通过。基于此,2023年3月16日,马克龙政府动用了法国宪法中的另一项特殊条款——49-3,在没有获得577名议员组成的国民议会批准的情况下,强行通过退休制度改革法案。 法国法律规定,除预算审核外,政府每年只能动用一次49-3条款。退休改革涉及全民福祉,未经投票便通过,在法国学界、文化、工会和政治领域引发极大争议,甚至引发“体制、政治、民主和社会危机”。这并非危言耸听,法案从通过到正式上路,中间经历反对派弹劾、宪法委员会审核和政令颁布,每个时间节点,法国街头都会爆发游行示威。 法国政治学家和法国民调机构IPSOS执行总裁布里斯·泰因图里埃(Brice Teinturier)指出,法国执政党在议会中因缺少绝对多数,便放弃同各方协商,强行施加退休改革,法国民众普遍感到当前施政存在某种形式的专制。 他说:“怨恨一直存在,随着时间会有所减弱,但绝对不会消失。” 2024退休改革“废除风波”:分裂的共识 退休改革正式颁布近一年后,再次重回舆论中心。 2024年6月9日,欧洲议会选举中,法国执政党败北,马克龙当日宣布解散议会,随后两轮选举分别定于6月30日和7月7日举行。提前议会选举出人意料,本就充满争议的退休改革,在此次竞选中,既成为各大党派互博的阵地,也是拉拢民心的武器。 左派联盟新人民战线由“不屈法兰西”、社会党、欧洲环保绿党和法国共产党组成,均主张“立即废除”延迟退休条款,并“以恢复60岁退休年龄为共同目标”;国民联盟先是支持废除退休延迟,后多有反复;马克龙所在政党维护退休改革法,并言辞抨击反对党派“废除”之声。 马克龙视退休改革为其政治遗产。议会选举中,左派联盟新人民战线获得193个席位,政府执政党166个席位,国民联盟拥有126个席位,左中右三股政治势力几乎平分秋色。新人民战线作为相对多数政治联盟推举露西·卡斯特茨(Lucie Castets)为总理候选人,但马克龙以“维护政权机构稳定”将其否决。 议会选举中是否支持延迟退休,是他确定总理人选的风向标。 经历超50天“无政府”状态后,9月5日,马克龙任命资深右翼政治人物巴尼耶为新总理,并责成他组建新政府。73岁的他在政坛耕耘多年,“左右逢源”,且深谙谈判的艺术。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反对延迟退休。早在2022年共和党党内初选时,他便提出退休年龄推迟到65岁的竞选纲领。 但巴尼耶不得不正视退休改革面临被废除的风险。左派联盟新人民战线和国民联盟均支持恢复退休年龄至62岁。两方意识形态向左,虽从实际操作层面看,支持任何一方提出的废除法案都有些棘手,但从理论层面看,退休改革是否废除实为命悬一线。 同马克龙自上而下的执政风格不同,巴尼耶重提劳资社会对话,废止更加苛刻的失业金改革,并提高最低工资,有意向工会示好。工会联盟反对2023年延迟退休改革的立场不变,但在最近的公开表态中,字里行间,似乎有所松动。10月7日,八大工会联盟发布公告,要求“暂停”而非“废除”退休改革。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法国退休制度仍需不断调整,以获得法国民众、工会和各路政党的共识。法国左翼智库Terra Nova曾提出退休改革的其它调整路径,以打造更加公平且能获得更多共识的改革方案,其中包括发展年长员工就业,取消雇主部分社会分摊金减免,增加退休人员社会分摊金缴纳,以及根据人均预期寿命更好调整退休年龄等。 法国政府报告显示,废除2023年退休改革,至少为公共财政带来至少150亿欧元损失。如何处理财政现实和社会公平?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法国退休改革三幕剧并未给出清晰的答案,在各方博弈之下,不得不试图找到最优解。 正如法国历史学家吉拉德·诺里埃尔(Gérard Noiriel)所言,“退休议题事关个体同生命、职业、平等以及自身同国家的关系”。无论中法,退休超越个体和国家,是“历史的综合产物”,在静谧或嘈杂中,总能发出绵延不绝的回响。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