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伯努瓦·雅克”。 2024年1月6日,法国演员、导演兼编剧朱迪特·戈德雷什(Judith Godrèche),在社交媒体上写出这个名字。“我内心的小女孩再也无法掩盖这个名字。”一个月后,她向警方报案,指控伯努瓦·雅克在80年代末强奸未满15岁的未成年人。 戈德雷什如今五十出头,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她是法国作者电影(auteurism)代表面孔,合作导演多为“新浪潮继承人”,包括伯努瓦·雅克(Benoît Jacquot)、雅克·杜永(Jacques Doillon)以及奥利维耶·阿萨亚斯(Olivier Assayas)等。14岁起,她便和法国名导伯努瓦·雅克以“恋人”身份,频频出现在颁奖典礼、采访报道和电影名流家里。伯努瓦·雅克比她年长25岁。 法国的性同意年龄为15周岁。当时法律规定,成年人同未满15周岁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皆属于性侵,2021年新法通过,加大对此类行为惩处,将其定性为强奸,并增加量刑。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早年接受采访,伯努瓦·雅克承认同戈德雷什发生性关系有违法律。换句话讲,这是一起众目睽睽之下,当事人不惧张扬的性侵甚至强奸案。 戈德雷什发声后,伯努瓦·雅克当年御用的多名少女演员站出来,讲述了一个个夹杂性骚扰、暴力和情感操纵的个人故事。与此同时,法国作者电影(作者电影与类型片相对,亦可简称为艺术片)标杆人物杜永和菲利普·加瑞尔(Philippe Garrel),同样受到不同程度的性骚扰、性侵或 强奸指控。随后,法国参议员和国民议会首次成立专门委员会,对电影业性侵行为进行调查听证。 法国国家视听研究院INA 最新调查报告显示,2024 年法国十六大主流电视媒体共提及Metoo一词3350 次,达到2017 “年至此最高值,并称2024年为法国的Metoo 之年”。 2018年初,法国传奇女星德纳芙签名公开信,维护男性搭讪的自由;2019年底,电影大师同时也是性侵13岁少女的惯犯波兰斯基,凭新片《我控诉》获法国凯撒奖最佳导演奖;伍迪·艾伦因女儿性侵指控,在美国失势,后转战法国,并于2022年在法拍摄新片《幸运一击》;美国演员德普陷家暴丑闻,参演的法国电影《杜巴利伯爵夫人》,则被2023年戛纳电影节选为开幕影片。MeToo反性侵运动大潮下,法国电影界一直似隔岸观火,并未出现类似的指控。 这次或许有所不同。大众首次从被指控人口中听到“认罪”言论,且戈德雷什的控诉,“所有人都知道”,无可辩驳,后引发集体行动,诸多女演员陆续公开发声,揭露自己的性侵遭遇,被认为是法国电影Metoo运动的转折点。法国历史学家Laure Murat,也在世界报发布评论文章,称戈德雷什发声是法国电影metoo的转折点。 至此,公众不得不重新审视法国特有的作者电影政策和法不责艺术家的特色文化逻辑。 “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这肯定是一种越界。依据法律,我应该无权同像朱迪特这样的女孩(发生性关系),当时她才15岁,而我40岁。但无形中,电影似乎为这一非法行为充当掩护。”2011年,在纪录片《欲望的把戏》(Les Ruses du désir)里,伯努瓦·雅克面对镜头,笑意盈盈。他也不否认,同行还会向他投来艳羡的目光,令他颇为得意。 2024年1月6日,戈德雷什首次看到这段视频。当时,她自导自演的新剧《法国电影偶像》(Icon of French Cinema)刚上映。该剧带有自传性质,宣传档期,她小心翼翼,避免提及伯努瓦·雅克的名字。几十年来,她内心反复挣扎,试图理解这段扭曲的关系:这是爱,还是性侵? 十三年前的这段视频,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击溃她内心深处最后一道防线。 “这是一个儿童被绑架的故事。”她接受《世界报》采访,终于找到准确的词汇,控诉伯努瓦·雅克,并决定诉诸法律。2024年2月7日,她报案的第二天,巴黎检察院宣布,已就“1986年至1992年期间,15岁以下未成年人被成年人强奸、性侵,并在同居关系中遭遇暴力,以及15岁以上未成年人被成年人猥亵等多项罪名展开初步调查”。 1972年3月23日,戈德雷什出生在巴黎17区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精神分析师,母亲是精神运动康复师。8岁时,父母离异,她随父亲生活。父母关系紧张,母亲逐渐从女儿的教育中缺席。 1986年春,她刚满14周岁,参加伯努瓦·雅克新片《乞丐们》(Les mendiants)试镜。夏天,她独自一人前往葡萄牙参与影片拍摄。据 《世界报》报道,在拍摄现场,伯努瓦·雅克对戈德雷什区别对待,仿佛编织一张网将她笼罩:她换衣服时,他不离开房间;他给她剪头发;其他小演员住在别处,戈德雷什则被安排到他下榻的酒店,且房间离他很近。戈德雷什称,当年秋天,电影结束,他们回到巴黎后,开始约会,并在伯努瓦·雅克家中第一次发生性关系。 戈德雷什在采访以及自传中讲述,她15岁离家,并从高中退学,同伯努瓦·雅克同居,后一起购置房产。她当时未成年,获监护人(母亲)同意后,可自由支配银行存款。同伯努瓦·雅克外出,她需要向酒店出示监护人签署的同意书,才可住到同一房间。 “不然呢?” “不然,这会被认定是拐卖幼女,搞不好会招来警察,惹上牢狱之灾。每次我们旅行,她(母亲)都会写封信。” 这很荒谬,但就是现实。一个十五岁少女面对的现实。 1995年,戈德雷什出版自传小说《侧腹痛》(Point de côté),回述一名少女离开一段有毒关系,寻找自我的心路历程,里面便曾以对话的形式,讲述了这段游走在法律边缘的“趣闻”。重读当年父母签署的信件,戈德雷什不禁疑惑,“自由出行需要监护人书面同意,但跟他上床则不需要?即使当时这已被视为违法。” 两人一起六年,关系公开,算不得多么高调,但也是圈内人尽皆知的秘密。纸媒和电视采访,每每都会隐晦提及。两人25岁年龄差,以及戈德雷什的未成年身份,让人意外,但并未引发任何波澜,甚至沦为主持人调侃的佐料。正如1992年,法国电视名嘴蒂埃里·阿尔迪松(Thierry Ardisson)采访戈德雷什,便打趣说:“听说你离家出走是为了一个35岁的老男人啊……” 15岁那年,她同伯努瓦·雅克一同参与洛迦诺电影节闭幕晚宴。同席嘉宾包括法国老牌电影杂志《电影手册》前总编塞尔内·达内(Serge Daney)在内的多位电影人。她喝了葡萄酒,在所有人面前,大吐不止后,一度昏迷。彼时这些成年人是否曾意识到她实在太小,如此这般或许不妥?戈德雷什不得而知。她带着疑问,将这一幕写入她的剧作《法国电影偶像》。 2024年2月和12月,戈德雷什分别接受法国参议院和国民议会听证,皆强调“大家都知道”这点。这里的“大家”包括她的父母、媒体、电影人甚至大众。 “大家都知道这位未成年女演员与导演同居,但为何没人超越电影本身,更进一步挖掘背后的社会现实?”《电影手册》事后发问。该杂志承认:“这背后涉及到一种特定的作者理念,尤其是《电影手册》所提倡的,即电影导演将生活与电影,实践与美学交织在一起。” “电影是艺术,而不是工业”? 法国作者电影理论诞生于上世纪50年代。法国导演特吕弗以影评人出道,1955年在《电影手册》发布文章,首次提出“作者论”(politique des auteurs),主张电影应同小说或绘画一样,属于电影导演作为作者的个人作品。如今看似寻常的电影理论,在当时具有划时代意义,不仅打破以电影类型为基准的主流影评体系,奠定“导演中心制”的理论基础,且促使电影从文娱消费逐渐被归入艺术领域。 作者型导演必然具备鲜明的个人风格,将个人特质和审美融入作品,建立自己的美学世界。特吕弗之外,《电影手册》影评人还包括戈达尔、夏布洛尔(Claude Chabrol)和里维特(Jacques Rivette)等人,他们将“作者论”应用到实践,掀起法国电影新浪潮运动。 于此同时,法国影视资助机制逐渐成立,与作者电影的发展相辅相成。 二战后,为抵御好莱坞电影大举入侵,法国在1948年成立特别基金,扶持本土电影发展,1959年推出“预拨款”政策,实行择优资助,尤其鼓励创新,支持首部电影和独立电影创作,被判定有艺术价值但可能不卖座的作品得以面世。资金来源主要有电影票特别附加税、电视播放税、录像带和付费点播税等。 法国影视资助机制下,法国电影产业稳步发展,并在全球化浪潮中成为与好莱坞抗衡的主要力量。但法国电影研究和性别研究学者热纳维耶·瑟利耶(Geneviève Sellier)接受歪脑采访时指出,公权力高度介入电影产业,也会产生副作用,即“导演创作无需遵循市场规律,容易导致被过度尊崇,从而被神圣化”。 瑟利耶对作者电影史颇有研究,著有《新浪潮:男性主导的电影运动》和《作者崇拜:法国电影的弊端》等书籍。在她看来,“导演一旦成了艺术家,会被视为天才,他才华横溢,敢于打破包括金钱在内的各类社会范式,进行艺术创作。” 而且,越是超出常规,越是受到赞赏。背后可能涉及暴力或性侵,则鲜有人提及。 “在法国社会普遍观念里,电影是艺术,而不是工业。”瑟利耶认为法国电影业之所以对Metoo运动反应相对滞后,便源于这一特点。 法国演员、导演亚里安妮·拉贝德 (Ariane Labed)持同样观点。作为演员协会ADA联合创始人,她接受法国杂志Les Inrocks采访时指出,法国社会对新浪潮时期塑造的作者导演形象过于崇拜,导致这些白人男导演被神化,在艺术之名下,无所不为。她还提到,很多女性导演也复制这一模式。 法国女导演凯瑟琳·布雷亚(Catherine Breillat)与伯努瓦·雅克同时代,以惊世骇俗著称,擅长拍摄女性情欲和各类禁忌话题。1996年,她接受《解放报》采访时说,“被逼到墙角时,我们会以极其不人道的方式,展现人性的伟大。我和演员如同斗牛,我会把他们逼到绝境。这也是他们获得高额报酬原因。为了拍好一个镜头,我们甚至不惜‘杀父弑母’。电影真得很野蛮。” 在她的描述下,电影形同法外之地。 电影的“野蛮”之处,法国女演员卡罗琳·杜西(Caroline Ducey)深有体会。2024年8月,她出版《性侵(女性版)》一书,讲述自己1999年在布雷亚执导的电影《罗曼史》拍摄现场,因男演员在导演指挥下“假戏真做”,而被强奸的经历。布雷亚否认这一指控,声称虽然合同并未写明,但杜西同意拍摄真实性爱场景。 几乎同时,法国另一名女演员玛丽安娜·德尼库尔 (Marianne Denicourt)接受ELLE杂志采访,提起一桩十八年前的旧案,将矛头指向法国作者电影新锐导演阿诺·德普莱尚 (Arnaud Desplechin),讲述他如何以艺术之名,“盗窃”她的生活,而对她造成巨大的精神伤害。 两人在1990年代曾为情侣。2006年,德尼库尔以“侵犯隐私”起诉前男友德普莱尚,指责他未经同意,将她和家人的真实生活搬上大荧幕。后法院判其败诉,但承认德普莱尚2004年的影片《国王与女王》中,女主的部分经历和德尼库尔本人真实生活吻合。她因“攻击法国电影界的红人以及作者电影重量级制片公司(Why Not Productions)”,而遭行业排斥,演艺事业随后直转急下。 法国文化杂志Télérama认为,法国电影界一度忽视甚至鄙视这两人的指控,现今需自我反思:“一个艺术家,即使才华过人,也不应以创作自由为名为所欲为。” 但批判作者电影并非易事,因为“作者电影被迷思化,俨然成为法国的身份文化认同的一部分,引世界其它各国羡慕。除了遭受压迫的演员,这个系统的的所有参与者都有利可图。”瑟利耶向歪脑如此解释。 “一言激起千言” 她的发声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 “你宛若巴尔蒂斯(Balthus)笔下的少女”,伯努瓦·雅克曾如此赞美戈德雷什。巴尔蒂斯是二十世纪具象派大师,因性化女童身体,被指有恋童倾向。 朱丽亚·罗伊(Julia Roy)比戈德雷什小17岁,也曾收到同样的“赞美”。2013年,她和伯努瓦·雅克在一次讲座上结识,并开启长达数年的关系。当时罗伊23岁,伯努瓦·雅克66岁。自2016年,她共出演伯努瓦·雅克执导的4部电影。 戈德雷什指控伯努瓦·雅克,她亦被鼓舞,讲出自己的经历,并向警方报案。镜头前,她曾是导演“新的缪斯”和“女代言人”,镜头外,则是一段的不平等关系,不乏操纵、身体暴力和性侵。2019年她被诊断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而暂离法国。同样打破沉默的,还有法国演员兼导演伊希尔·勒·贝斯柯(Isild Le Besco)。1999年,她参演伯努瓦·雅克执导的影片《萨德》,后交往多年。当时勒·贝斯柯16岁,伯努瓦·雅克52岁。 2024年7月初,巴黎检察院起诉伯努瓦·雅克,指控他涉嫌强奸罗伊和勒·贝斯柯,并将其置于司法控制之下。 知名艺术家陷性侵丑闻,法国名流热则衷签署请愿书,为其辩护。2023年,法国男星德帕迪约(Gérard Depardieu)被多名女性指控性侵或强奸,电视台曝光他性化十几岁少女的视频,尤其引发轩然大波。56位文化名人随即签名,发布“莫将德帕迪约除名”的请愿书,强调“德帕迪约为法国艺术荣耀做出巨大贡献”,且“对艺术史功不可没”。再往前追溯二十年,导演 让· 克劳德·布里索(Jean-Claude Brisseau)因性侵被判刑,作者电影领域的一众名导纷纷请愿,称他为“受难艺术家”,为其正名。 伯努瓦·雅克的请愿书尚未出现。但戈德雷什发声之后,那些和她年少时就相识,现位居高位的“有权人士”,同样无人对此表态。 但她“一言激起千言”,自下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作者电影系统一向唯导演独尊,如今首次被质疑。演员曾将“为艺术献身”奉为真理,如今则不避讳讨论极限场景拍摄的边界。正如法国演员玛丽·勒马尔尚(Marie Lemarchand)所言:“为何身体完整性这一概念不适用于电影领域?拍摄真实性爱,是对演员职业的否定。” 2024年4月,法国影星朱丽叶·比诺什(Juliette Binoche)接受《解放报》采访,戴上Metoo的“有色眼镜”,回溯自己的演艺生涯。她的个人志,也是法国作者电影的缩影,同戈德雷什的经历不尽相同,但却互为映照。 这是一条鲜花盛开却又布满荆棘之路。起初有莫里斯·皮亚拉(Maurice Pialat)的无情和戈达尔的刻薄,随后伴随诸多羞耻时刻,其中不乏性骚扰和虐待事件。在她的回忆里,八九十年代,女演员试镜和拍戏,裸露身体是必选项,“所有剧本都有裸露戏份”。跌跌撞撞中,她最终学会划定界限,勇于拒绝不合理要求。对于作者电影的导演,比诺什情感复杂,批判他们居高临下,语气委婉但直中要害:“他未看到女演员身上艺术家的一面,视她为任意拥有的工具,而非平等对象。” 伯努瓦·雅克接受《世界报》采访,否认“情感操纵”、“犯罪”和“恋童”,但担心自己被和恋童作家马茨涅夫(Gabriel Matzneff)归为同类。法国作家兼出版人凡妮莎·斯普林莫拉(Vanessa Springora),2020年1月出版《同意》(Le Consentement)一书,以细腻的笔触,讲述自己14岁同50岁的马茨涅夫相遇、“相爱”、发生关系、身心重创到自我重建。在这本书启发下,戈德雷什得以找到准确词汇,重新定义并叙述当年的经历。 “他们对违法犯罪无所畏惧,但讨厌我们指明其所作所为。他们口中‘惊世骇俗’是性侵。”女演员阿黛拉·哈内尔(Adèle Haenel)如此说道。2019年她接受媒体采访,称自己在12到15岁之间,曾被年近40岁的导演克里斯朵夫·卢基亚(Christophe Ruggia)性侵。2024年12月上旬,该案首度开庭。 找到准确的词汇,给年少的经历定性,并讲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哈内尔用了近二十年。而戈德雷什写书、拍电视剧,则寻寻觅觅了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