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30日深夜,《港區國安法》正式生效。一夜之間,貼滿五顏六色 post it 的連儂墻從城市里消失。香港街頭墻上、路上原先可見的抗爭塗鴉、標語,也被新的油漆遮蓋。 這只是開頭。國安法實施後的一年之間,香港經歷了各種層面的“消失”。 因疫情限聚令,香港人首先迎來群眾運動的消失,以及公開悼念活動的終結——不論是悼念運動中離世的梁淩傑、周梓樂、陳彥霖,2019年7月21日白衣人元朗站擊襲事件,還是2019年8月31日太子站警察追打市民事件,人們再無法於公眾場所,紀念曾經實實在在發生的社會事件。 從文本中尋溯歷史的原貌也變得更加困難。國安法實施至今,香港的政府部門康文署的公共圖書館已經將34本書下架,如政治評論人鐘祖康的《來生不做中國人》、資深工程師黎廣德的《釋放香港》、學者戴耀廷的《公民抗命與占領中環》、香港大學學生會出版的《香港民族論》等等。 著名記者林慕蓮的著作《重返天安門》一書中有一句是這樣寫的:“記憶——不管是個人的還是國家的——是變化莫測的,受到人人追求虛榮及便利的欲望,以及政治命令制造的扭曲所塑形。”她指出,若然無法紀念,再堅實的記憶也仿彿失去集體性、公共性與正當性,人們漸漸走向淡忘,這正是權力期望的方向。 港台編導:失去節目,想我們忘掉歷史 接踵而來對記憶的箝制,也體現在政府對媒體的監控。香港首家廣播機構香港電台的“消失”是它的軀殼還存在,但很多備受歡迎的時事節目,於2021年五月開始紛紛下架,皇牌清談節目《五夜講場》、《視點31》、《日常八點半》已停播。據港台官方所述,管理層推出新政策,港台節目播出後一年,就會在港台YouTube頻道下架。這意味著,很多關於2019年社會事件的報導,在網上世界不覆存在;很多集體記憶於一夜間,不見天日。 港台編導Wing(化名)對於5月3日下午四時發生的事永志難忘,歷歷在目。 那一天,她眼睜睜看著自己親手編導、制作的節目,一個接一個地在YouTube頻道被港台當局刪掉。“影片要下架,根本是一個政治決定。”Wing激動悲勳地道。她形容,港台官方說官網只提供過往12個月的節目重溫,此政策只是跟隨網頁做法,“但YouTube根本不會導致爆Server(服務器過載),擺上網讓更多人觀看,根本沒有成本”。 那天,她和眾多同事開了一個通訊群組,討論如何分工與公司比快下載影片,救回記憶。她記得自己在座位上為節目備份,一邊下載一些選舉論壇的節目,一邊淚流披面:“那些節目是我們的心血,明明我們沒有做錯,為什麽要懲罰我們?” 她舉例,例如2016年本土派政治人物梁天琦新界東補選一集的選舉論壇要下架,使她印象非常深刻:“以前覺得這些影片很普通,但是現在,政權好像要消滅他在網上的痕跡、講過的說話,讓大家不知道有這個人出現過,沒聽過他的理念。” Wing是一名母親,她認為擁有這個身份,讓她尤其感慨:“如果沒有了這些報導,如同沒有了記憶。當下一代問我2019年發生過什麽事,我不能再在網上找到(節目)的資料,只能在床下底找一只硬碟出來,然後好似播禁片般。” 她認同,香港的記憶正在消失。所謂消失,不局限於節目在YouTube下架,還有很多高質量的節目不能制作,或是制作後未能播放。例如其1978年開播至今的招牌節目《鏗鏘集》被港台管理層勒令,“只可做民生故事”,往年一直制作的六四、7.21專題等等均被否決。 或是拍攝後的節目被抽掉,例如五月下旬另一由1986年開播至今的節目《議事論事》播出後被抽起,懷疑與片尾播出六四長跑片段有關,“紅線?現在是成了紅海……失去了這些節目,是想我們忘掉了這些歷史,因為新聞是歷史的初稿,他們是希望把另一種聲音紀錄入史冊。” 六四見證者麥燕庭:保存真相不足夠,我們要對抗遺忘 消除聲音的手段不是第一次發生,也不是只發生在香港。 六四至今三十二年,“消除記憶”一直是中國官方過去采取的態度。每年六四周年,北京天安門廣場周邊警力戒備森嚴,以防有人作出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動;中國的網絡公司封鎖關鍵字,讓人無法搜尋或帖文關於“六四”。 根據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副教授傅景華的研究,他帶領的“微博視野”團隊,曾經於2012年起每年6月1日至6月4日,找尋那些因審查而遭刪除的微博。該團隊從10萬個微博帳號,收集到約5萬4千條遭刪的微博,很多內容在網絡上的壽命都不超過半個小時。顯而易見的是,“六四”是極為敏感的禁忌,記憶不斷被消除,不論在輿論、媒體、網絡,都刻意被遺忘、掩蓋,形成寒蟬效應。 在內地,若然有人堅持悼念,記憶也就變成了一種罪。例如,陳雲飛因與其他維權人士一起去為1989年六四鎮壓中的死難學生掃墓,被以涉嫌“尋釁滋事罪”判刑4年。 時至今天,香港悼念六四的維園集會以疫情之名被禁,長燃32年的維園燭光如倏然消失,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於六四前夕被捕,“六四”於香港的公共空間也慢慢成為敏感詞。雖然與內地不同的是,網絡上仍然可以搜尋或發布有關六四的資訊,但是禁絕所帶來的無力感,讓香港人無法宣之於口。 六四當年曾於北京采訪的香港記者麥燕庭嘗試從歷史的軌跡,梳理政權的遺忘術。她於1989年時任《新報》副采訪主任,4月22日到達北京,直至6月5日。她不但是來采訪報導,也成了六四歷史的見證人。 6月3日晚上,她和記者同行聚在北京飯店望到長安大街的露台,一邊冷靜地觀察情況,一邊打電話報料給公司。“最初見到人走來走去。淩晨前後,聽到有人在罵解放軍,說‘有人受傷、為何不讓救護車進去?’然後,見到有人用大板車將傷者,往王府井大街,向醫院送去。”麥燕庭於回憶長河中,輕輕撈回一塊一塊的碎片。淩晨時分,廣場廣播不斷叫學生離開,她目睹裝甲車沿著長安大街長驅直進,往天安門廣場進去,形勢很緊張。直至四時燈一關,一片漆黑定格於腦海之中。 “大陸有很多新聞封鎖的問題,官媒不會報導事實的真相。所以我在北京采訪時,經常遇到,現場的市民一聽到你是香港記者,就會用生命、用身體保護你,希望你將真相傳開。”麥燕庭說。 回港後,她是撰寫及出版《人民不會忘記》一書的一份子,十周年、二十周年都翻印;每逢周年紀念,若有學校邀請,她和其他經歷過的記者都會參與講座,述說當年所見所聞。 六四過後,發展經濟成為中國穩定民心的重要策略。相反地,輿論、媒體、教育等方面都絕口不提六四。對提起六四的人,官方諸多打壓,從而移除記憶。例如,天安門廣場於六四都不準相關人士進入;“天安門母親”多年堅持追究六四真相,丁子霖夫婦被剝奪教席,組織人士屢次被跟蹤監視,限制外出,甚至遭到軟禁。 她形容,官方媒體的操作,是留意中宣部的指示,從而知道“什麽能寫、什麽不能”,作事先審批的過程,所以基本上不會談論六四。麥燕庭也觀察到,民間主要用隱敝的方式掩蓋六四,不但是封閉有關1989年4月至6月的事,而且對於“64”這組數字,也用機器隱敝,即使不是談歷史事件,也會出現一些怪異的空洞,讓人摸不著頭緒。她舉例,你翻開一本1990年代的小說,字里行間總有些位置被隱敝、“打了星星”。“你從上文下理推敲才知,那組是89、那組是64。” 其後,文字人為免書本、文書被抽起,也會自我審查,刻意不提這組數字,由“他禁”慢慢發展至“自禁”。 一些書籍,如披露六四期間中國政府會議文件的《中國六四真相》、《中共太子黨》等等,慢慢被禁止於國內通行,成為禁書。要掩蓋六四真相,基本上是國家機器全開,配合輿論、民間,從而封鎖消息及資訊,以年繼的行為,達至消音的效果,就這樣一代接一代的大陸人,無法接收六四事件的真相。 麥燕庭記得,對於在香港清洗六四的回憶,回歸初期仍然是使用比較懷柔手段,“例如約(傳媒)老總飲茶,說得很客氣,說一些文章和國情不符合,但沒有說定怎樣改;或者公開講,相阻嚇,但並沒有說罰則”。 去到近年,政權卻是轉了較為高壓及阻嚇的模式,如2020年多位前區議員及民主派人士參與維園悼念,事後被控煽惑他人參與、舉行或參與未經批準集結罪,被判刑4至10個月不等,今年更是禁絕維園燭光集會,公開悼念不獲允許,維園無法再燭光如海,麥燕庭說,用此角度看來,記憶的清洗某程度上越來越接近內地。 過去一年,香港的防火墻逐漸卸下,國安處引用《國安法》,要求網絡服務供應商封鎖一些網站,如《香港編年史》、或是6月才禁絕的《香港約章2021》,雖然與六四無直接關系,矛頭並不是六四事件,但也能找出一些端偽,記憶將會如何消失,日後如何被掌控及清洗。 她指出,政權消除記憶的手段,她所總結的是這樣: 一,先是官方和民間評價不一樣。例如,新華社發表的《中國共產黨一百年大事記》,“將八九運動定性為‘反革命暴亂’,而黨的行動是捍衛國家政權、維護人民利益”。與2019年的反修例事件作比較,麥燕庭留意到,政權使用的板斧、說的論調,有相似的地方:“(反修例事件)說參加者被外國勢力入侵、擺布,像六四時說學生是參與一場‘反革命暴亂’,那種官方刻意宣傳去扭曲記憶,是很類似的手法。” 二,懲罰會出現。當你牢牢記住六四,就會受到懲罰,“天安門母親”便是一例,香港對支聯會與民主派紀念六四的清洗是另一例。 麥燕庭指出,若要記住一件事,將之轉化成集體回憶、成為儀式,是有提醒(reminder)作用。 她認為,這也是對2019年反修例運動的啟示。“官方總會不斷自圓其說。但是我們要盡力記低,保存原材料,用什麽方式也不要緊,適當時候出一些有系統的紀錄。” “我們本來沒有想過對抗遺忘的。我們開初想得簡單,只是想保存真相。誰知政權不斷想忘記、篡改歷史,才慢慢成了一場對抗遺忘的抗爭。” “本土青年意志”辦回顧活動:沒有記憶,便沒有香港人身份 記憶,雖然被意圖漂白、日漸褪色,卻還是有人急著搶救。 今年六月是反修例運動的兩周年,政府將反對與紀念的聲音,遏止於萌芽時,很多人都被迫噤聲。“本土青年意志”21歲的召集人羅子維卻是異類,在深水埗Parallel Space舉辦了一場義賣回顧活動,四處找來藝術品,讓香港人重溫反修例運動所經歷的種種事情。 羅子維觀察到,不只重要日子的記憶正在消失,而是政權意圖將2019年整年刪除抹去。他形容,政權正在竭力篡改記憶 。所以他們不但以時序展出記憶,也努力展示被篡改的記憶,例如時序中有因為721查冊被判有罪的蔡玉玲;例如國家安全日的內容如何從教育入手改變記憶,警惕人們記憶變化的處境;“傳承記憶是很難的事,”他摸一摸後腦,如是說。 “不過,幸好的是,記憶除了是facts之外,也是一連串的情感。”他們特地在活動中,設了一個“聲音導航”的裝置,提供一條soundtrack,將主播報新聞、7月1日梁繼平進入立法會的演講詞、7月21日前《立場新聞》記者何桂藍於元朗站採訪的直播聲帶等等,讓人們現場收聽。羅子維說,他們期望用聲音,勾起大家對記憶本能的情感。 羅子維在大學讀政治,喜歡comparative politics,他怕記憶漸漸模糊,令一代人失去了香港人身份的共同體意識,“老土點說,真的是生於斯,長於斯,命運選擇了我做香港人,我才這麽著緊記憶和共同體”。 如今舉辦如此活動,或要承受國安法下的法律風險。但羅子維一直記得,抗爭者梁淩傑於2019年6月15日在金鐘太古廣場天台一躍而下輕生後,他忍著淚水,去了跑步,在家附近沿著河道跑了十多公里,汗流全身,恍如將一切悲傷都化作汗珠,蒸發出來。他回家後,洗過澡,便立即揮筆寫了一份文宣,翌日到街上派發。 那份文宣,羅子維今次把它放到展覽中的以物易物活動。這個活動是,鼓勵參觀者帶一件與運動相關的物品,便能換走另一陌生人的物品,也包括物主的一封信,述說物品的故事。羅子維說,記憶若失去情感、觸感,便是沒有意義的瑣碎片段。“而記憶之所以重要,之所以需要被搶救,是它曾經定義我們的身份,給民主運動中動員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