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曼谷的天气异常闷热,但康民国际医院候诊室的空调开得很足。王杰在诊室外等了两个多小时——一般来说,每位病人的预约时间是15分钟,但前面一位病人却迟迟没有出来。 后来,王杰才了解到,有些HIV感染者确诊后无法面对,会产生放弃的念头,医生需要花更多时间安抚病人的“心病”。 2019年8月,是王杰第一次前往泰国就诊。 出发前的两天,他在上海的家里用HIV自检试剂测出了两条红杠,结果是阳性。这不是王杰第一次自己做检测。他清楚伴侣不使用安全套会带来感染风险,也常担心自己早晚会“中招”,所以经常有意识地自己检测。就在一年多前,他有朋友检测出HIV阳性,他还帮忙查了很多资料,从防艾志愿者那里了解到许多信息。 “轮到自己时还是慌了,联系了很多朋友,他们给我的指引是直接去泰国做检测,”王杰回忆,“当时做这个决定是担心隐私问题,也怕去(中国的)医院会受歧视。” 采访中,王杰对歪脑多次提到对隐私暴露的顾虑,他害怕检测结果上报给中国疾控中心,数据联网,会在各种医疗记录上留下标记,日后在医院看病买药的时候,一刷医疗保险卡就有确诊信息;也害怕检测结果会流出医疗系统,影响到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避开中国疾控,去泰国看病、买药 泰国这家医院的网站上有简体中文、日文、印尼文、英文等六种文字可选,接受来自各个国家的HIV感染者。医院的传染病专科医生在2020年接受采访时说,每年,这里收诊超过一万名来自中国的HIV感染者。 第一次赴泰国检测,除了查病载,即每毫升血液中HIV的病毒含量,和代表免疫能力的CD4细胞值之外,王杰还花了不少钱查耐药性,最终确定了治疗方案:服用Genvoya捷夫康合剂。 与中国疾控中心发放的免费药组合(如替诺福韦、拉米夫定、依非韦伦的“替拉依”组合)不同,捷夫康每次只需要一粒,有更高的便利性,临床试验显示不易产生耐药性。捷夫康在中国定价每瓶近3000元人民币,王杰在康民国际医院以一瓶1000元人民币的价格,一口气买了六个月的量。他准备今后每半年去泰国做一次检测。 曼谷还有更经济实惠的治疗方案,比如去当地的红十字会,药品的价格在康民国际医院的一半左右,常被来自中国的感染者一抢而空,为此红十字会甚至出台了限购政策。 “我的负担比一般人小很多,”王杰说,有时,他单次旅程的机票和酒店就花费数万,有半治疗、半度假的心态。虽然刚确诊时十分慌乱,但王杰很快接受现实。 在药物的帮助下,他自觉身体状态目前“挺好的”,心理状态也好,“我就觉得这个病不会让我身体感受到什么实际的病痛。最大的病就是‘心病’,只要在心理上看开,和其他人是一样的,”王杰对歪脑说。他没有停止约会,并对感染后交往的对象坦陈了自己的病情。 他对歪脑说,自己在坦陈前,懂得识别哪些人是理性并心态开放,对方“能不能接受”,“我心里有底”。有一次他向云南的朋友介绍HIV暴露前预防的抗病毒药物,这种药物通常被推荐给不使用安全套发生性行为、常换性伴侣或共用针管等的易感人群。他记得对方很嫌弃,“你的私生活得多不检点才会想吃这种药啊。”王杰苦笑,“这种情况我就不会说自己是感染者。”但也有交往对象,有过海外留学经历,懂得HIV的各种预防措施,王杰坦白自己是感染者之后,得到了他们的关心,交往过的对象也“没有人因此提出分手”。 疫情之后, “国家可以知道,社会不要知道就好。” 每天服药,控制病载,每半年去泰国做一次检测,尽量拖延确诊结果被录入中国疾控中心数据库的时间——这样的计划一直顺利地进行着,直到新冠疫情爆发。2020年初,武汉封城之后,中国各地要求民众减少出行、春节后推迟开工。许多在中国疾控中心领取免费药的HIV感染者在老家过年后无法回城,距离原本登记的疾控领药点千里之远,只能通过微博、微信上联系志愿者抵押押金去借药,等回城领到免费药了再快递还回去。 王杰没办法按时去泰国复查、取药了,幸好朋友又介绍他认识了有渠道买药的人,他以代购的方式继续吃进口药,但本来推荐三个月做一次病载和CD4的检测,王杰已经自己拿主意改为半年一次,疫情发生后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泰国。不能继续监控数据、调整治疗方案,王杰只能凭自己的感觉判断身体的状况。 就在那段时间,他开始头晕,他无法确定是不是出现了耐药,是不是目前的药物无法控制病毒了。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前往上海的一家医院就诊。不出意料,各项专科检查前就要先验血,排查传染病。医生告诉他,一般血液检测结果一天就会出报告,他的报告两天还没回来,可能是有点问题。 他告诉医生自己是HIV感染者,果然得到答复,“那不好意思,我们只能把你的情况报给疾控了。”上海的医生和护士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歧视,反而给他友好的关心。王杰回忆,整体的感受不算差,检查的结果也比想象中理想,头晕不是由HIV引起的。 但在上海就诊之后,他至今没有收到疾控中心的电话。其他的感染者告诉他,疾控和其他防艾机构拿到确诊结果后就会登记,然后打电话进行随访,询问有没有吃药控制病载等情况。但他没接到电话,自己的确诊记录究竟在不在疾控数据库里? “国家可以知道,社会不要知道就好。”王杰对歪脑说。 这之后,王杰想在上海华东医院想做一项医学美容手术,但被拒绝了。医院告诉他:“你这个情况我们没办法做。” 定点医院或国际医院,几乎是感染者的唯二选择 另一名身在北京的受访者也对歪脑分享,自己在做一项内镜检查的时候,被医生建议验血,他只好说出自己是HIV感染者,医生当着他的面给两位艾滋专家打电话,询问需要什么防护,答复都是常规消毒,戴两层手套、面屏、防护服就可以,“比新冠病毒简单”。但这名医生还是将他转到定点的北京佑安医院。 在中国,做不做手术,医生有决定权。虽然HIV感染者手术需要的消毒等级是评选三级甲等(中国医院中的最高级别)的要求之一,但还是有些三甲医院的医生以“消毒等级不够”为由将患者推给艾滋病定点医院,而定点医院常常不专注某项手术的领域,这就意味着患者得不到最好的治疗。 北京针对HIV感染者的定点医院是佑安医院和地坛医院等。“大把的大夫、大把的资料资源,而我们却只能回归到定点医院,听天由命,”这位受访者说。 王杰也不止一次遇到被拒诊——前段时间他去拔牙,查好了资料:国际上规定拔牙不需要验血,医生必须佩戴防护用具进行操作,这可以有效预防他们暴露、感染。但上海公立医院拔牙需要验血,查出HIV阳性就拒诊。最终他只能花更多的钱,去日本人开的私立牙科诊所。 “在中国要处理这些问题最好有些存款。”王杰说。 HIV感染者在微博上常用“A”作为用户名的开头,或者用户名里带“艾”字,方便彼此相认,分享资讯、抱团取暖。逢血必检和拒诊是他们常讨论的话题,也有一部分感染者被这样的现状逼得无路可走,在社交媒体发出“不是我贪活,是有人需要我照顾,否则我现在就去死”的内容。 对于年轻力壮的王杰来说,看病不是常态,他目前更重要的还是做检测、按时服药。 前段时间,去不了泰国的他终于决定在国内做病载和CD4的检测,掌握数据好随时调整治疗方案,他去了上海一家针对青年人性病防治的诊所,他相信自己的隐私在那里可以受到保护。他一直关注HIV药物更新迭代的信息,Gilead Sciences吉立德制药进入中国市场后,他改吃更新的Biktarvy必妥维,一瓶3680元,同样是合剂,除了有更好的治疗效果、一次只需要吃一片之外,还不用随餐,服药时间也有两个小时的弹性范围。 如王杰所言,经济基础给了他更多的选择,从在哪里确诊HIV、要不要度假般的就诊体验、一次吃几片药,到拔牙需不需要和公立医院的医生周旋,甚至更多。但即便如此,他的心里还是有隐隐的担忧,担心会不会有一天出现意外,需要做手术,自己却被三甲医院的医生拒之门外。 “现在我身体还好,最实际的担心就是以后看病,我知道我会被赶去像青山啊、地坛啊这样的医院才能做手术,”王杰说,“长远来看,我应该还是会想怎么离开中国吧。”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王杰是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