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人见人讲人话,见小朋友讲普通话。” TK 引用近日在微信群组见到的一句话来调侃现今广东。 由学校、职场到社区,普通话无孔不入,此消彼长之下,广东话日渐式微。自中国改革开放起,大量外省人到广东打工、生活,持续淡化广东话的语言环境。与此同时,中国当局大力推广普通话,标榜“说普通话,做文明人”,深入广东民心。这些年来,广东话就在广东的生活环境中、广东人的心理上一点一滴地消磨掉。才 20 出头的 George 有时在街头用广东话跟长者搭讪,长者为之赞叹:“现在很少人会讲广东话。” 当香港近年社会运动陷入沉寂,本地流行文化却愈发蓬勃,乐坛犹如久旱逢甘霖,电影业同样迎来小阳春。然而,与香港一河之隔、同属粤语地区的广东省,景况则截然不同,由公民社会到本土文化都全面萎缩。 歪脑访问了三个来自不同年龄层、同样拥抱广东人身份的80后到00后,了解他们对于广东的观察和思考。 普通话成了日常生活的语言 90后的民民提到,香港人与陌生人初次交谈时会很自然地讲广东话,如果对方不懂广东话,才改用普通话或英文,但现在的广东人却是逢人必讲普通话,如果你先跟对方讲广东话,而对方听不懂,他可能觉得被歧视,或者觉得你无礼,“现在广东变成这样,你讲母语,对方会觉得你歧视他。” 广东话圈子内的沟通同样受到影响。民民说,他们作为在中国接受教育及成长的广东人,脑袋已经练成非常神奇的反射动作,可以直接而流畅地用普通话拼音来书写、表达广东话,久而久之,逐渐失去广东话的词汇及至表述能力,“我爸爸连‘扮蟹’都不会用,他会改用普通话的‘装逼’去表达。”民民续指,广东人惯性使用“空调”、“吸管”等普通话字眼已算小事,更甚者会把东北话融入广东话中。 除了日常生活环境,网络世界亦然。民民记得,小时候他所接触到的网络世界与今天很不一样,那时广东流行用“土豆”、“56网”,这些网站尤如中国版 YouTube,上面有很多广东本土的影片。 80后的TK 补充说,这些影音平台以前有类似香港网络创作歌手“晴天林”演唱讽刺时弊的广东歌,又有活用“啜核”广东话创作的小品短片,本地创作内容非常丰富。民民表示,当时坊间有北方用“优酷”、南方用“土豆”的说法,专门迎合南方市场的土豆、56网设有粤语专区,会推送广东话内容给广东地区观众,而当年以模仿香港歌手唱腔、翻唱改词歌而走红的广东网络歌手奥特加,正是透过这些平台“出道”。 时移世易,如今微信、微博、抖音、小红书独步全国,当影音内容面向全中国观众,语言自然是以普通话主导。民民慨叹,抖音上有关广东的影片,内容往往刻板、沉闷,很多时广东内容创作者会演绎广东人的刻板印象,例如会刻意扮成一个讲普通话有口音的广东人、粗浅演绎与外省人沟通的“文化碰撞”,甚至扮演持有几十项物业收租、有闲暇饮茶的广东人,但鲜有创作人会运用广东话创作歌曲、影片,或挖掘社区故事。 广东公民社会的黄金岁月 在 TK 和民民心中,广东的社会环境、政治风气,已今不如昔。 民民成长于广东公民社会最兴盛的时候,民民说,在他小时候,广州市可说是“广人治广”,至少门面上广州市长都由广东人出任,而他基本上认得出 1990 年至 2011 年间每个广州市长的样貌。就连在 1990 年至 1996 年任广州市市长的黎子流,民民都数得出其事迹。黎子流生于顺德一个农民家庭,读书不多,民民记得他上任之初就被质疑“乡下佬”是否有能力治理广州,黎对着电视镜头幽默回应:“得就得,唔得就返顺德。”(按:“得”、“德”的粤音同为dak1) 黎子流在任时,民民才几岁大,为什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民民向记者解释,当时黎子流不断在电视上出现,祖母时常讲起这位市长,全广州人都认识他。 “那时广州什么都没有,没有地铁,而他做事有点缺德,他拆卸旧房去建地铁,对广州影响很深……以前广州有整条骑楼街,但因为他而被拆到好像中环那样,少了很多骑楼,那时广州的人称他为‘黎拆楼’。可以为市长起绰号,可以直接叫他的绰号,你不会有事。”(按:“黎拆楼”为“来拆楼”的粤语谐音) 民民称,万庆良是最后一个广州人有印象的市长,因为他天天见报,几乎每宗新闻都是关于他去了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当时的广东人都不想见到他,所以当他因贪污被捕,所有人都拍手叫好,但因为现在更差,所以那时候反而是黄金年代,是可以缅怀的时代。那时你可以见到市长像一个人,而现在的官不像一个人。以前的官,他会做一些事,让你见到他有人的模样。” 民民又数到汪洋,即使不是广东人,但在他擔任广东省委书记期间、当局 2010 年“推普废粤”时,他曾公开挺广东话:“我都在学广东话,谁敢废粤语?”民民叹,如果今天有人质疑为何广东的孩子要用普通话学习,不会再有官员出来回应,该问题会在网络上直接被删除,而现在的广东人已说不出现任广州市长姓甚名谁。 00 后的George自幼以普通话学习,同学之间交谈都是用普通话,而在他印象之中,广东的高官皆为外地人。 从2008年北京奥运到2010年的广州亚运,一度为全中国,尤其广东一带,造就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及开放的社会气氛。 TK 忆述,他与许多广东80 后都见证了那时广东“昙花一现”的公民社会的实践,当时的广东较为开放,广东人的思想亦比较自由和“清醒”,例如本地电台、电视节目可以开放给公众去讨论政策,市民可以打电话上去骂政府,小至投诉社区爆水管无人修理,大至批评公共政策,“大家都会很关心自己的社区、身边发生的大小事,对这个地方的历史有认识,就会跟这个地方有连结、有情感,才会以作为一个广东人而骄傲。” TK 跟记者分享一篇《南方周末》 2010 年底的报道,可见当时传媒以广东筹办亚运期间民间的批评与官方的回应,正面刻划广东人的公民意识、官员的开放态度和问责精神。 报道形容,中国人“家里来客人,家丑放一边”的传统,在广东“似乎没有得到很好的传承”,又引述主持过北京奥运、上海世博节目的央视主持人白岩松说,过去中国办“大事”,人们会尽量说悦耳的话,广州天天都能见到批评,令他感到惊讶。亚运开幕前一周,市民批评政府的免费公车政策导致地铁爆满,时任市交通委员会副主任颉亚林随即向民众道歉,并宣布取消免费公车。由记者、市民,到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都会对广东官员提出大大小小的问题及批评,而各级官员几乎都曾就各大小议题道歉。报道引述海外公关顾问的说法,称“广州创造了一段时间内官员道歉最密集的纪录,会成为中国政府公关的正面范例。” 报道引述,当时官员被网民质疑“作秀”,时任省委书记汪洋回应说:“领导同志亲力亲为做一件事情,实际上是倡导一种风气。如果从这个意义讲,你说这是‘作秀’,我也不否认。但是意义在于带动领导更加重视透过网路问政推动民主形式。” 时任广东省委党校副校长陈鸿宇说:“政府心态很开放,经得起批评,大家说起话来也就无所顾忌。” 那些年,广东人的身份认同感也攀至巅峰。2010年,广州曾发起过捍卫粤语的行动,有过千人上街集会抗议,这些身份上的认同感,也来自于广东本土的历史文化,TK 和民民记得,小时候学校会教授岭南文化、历史、建筑、艺术等。 80 年代,当局在广州越秀公园侧的象岗山上挖出南越王赵眜的陵墓,随后在原址修建博物馆。南越王墓博物馆在 90 年代初落成后,民民就和老师、同学去过参观。 “我们小时候不会觉得跟黄河长江历史、秦始皇有何关系。一旦你知道南越王,秦国就仿佛与我们无关,我们属南越国,我们知道南越文化是这样的。”民民早就意识到,华夏地区并非自古以来只有一个大中华帝国,“所有中国人,无论是哪个地方的人,只要他深读一下历史,其实5千年前是没有这回事,5千年前大家属于不同的国家。” 民民续说,他们那代人喜欢本土文化、岭南建筑,对这些有感情,都是经过潜移默化,心里有本土文化的种子,“现在的人就没有这些种子,所以变成这样,广东人觉得自己就是中国人,(中国)好强大,我就是要去故宫、天安门看。” 00 后的George 虽然略为学习过岭南文化,但记忆已经相当模糊。 2014 年:公民社会由盛转衰的分水岭 据 TK 和民民观察,2014 年是广东公民社会和本土意识趋向消亡的转捩点。 民民指出,在 2014 年之前,在中国使用 Instagram 并不需要 VPN,那时 Instagram 在中国活跃用户很多,广东人也会追香港的明星。但在香港雨伞运动之后,在中国大陆不能再用 Instagram,粤、港两地在流行文化层面的联系陆逐被截断。另一方面,习近平上台后,大力提倡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全国各地由公民社会到本土意识都在主旋律下被磨蚀及粉碎。 那时 George 正在广州读中学。 George 忆述,初中时候,中文科作文题目算不上严肃,有时会让学生探讨一些社会议题,他往往得到50 几分(满分是60 分),但到了高中后期,作文题目开始问及习近平思想,他的分数旋即跌至30 几分。民民就读的学校则要求全校学生背诵习近平“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 24 字总结,背不出来的要罚抄。 TK 眼看着昔日热衷于公民参与、社区营造的广东 80 后同侪,在 2014 年后对社会感到绝望、麻木,甚至不再关心社区事务。 广东公民社会沉寂多时,直至2021年 Clubhouse 在中国兴起。那些在中国社交媒体被视为“禁忌”的敏感议题,“反贼”与“小粉红”都可以在 Clubhouse 聊天室讨论及激辩。 TK 最初以为中国的 90 后、00 后大多是小粉红,但用过 Clubhouse 后发现原来 90 后、00 后也有很多“正常人”,他顿时对公民社会重燃希望。 最初中国用户的Clubhouse 聊天室也是普通话主导,及后广东话用户陆续聚集,而TK 和民民就在那时于Clubhouse 认识,并与其他关心广东的用户组织了一场“广东自民党”栋笃笑,以嘻笑的方式、认真的态度去探访广东文化及价值。 民民当时提出,以广东近代文化基础建构“广东民族主义”,有别于其他以种族主义为基础的族群民族主义(种族民族主义), “广东人”身份不关乎血缘、祖先、文化及种族。“广东民族主义之中,‘民族’并非特指某一广东族群(比如广东广府人、广东潮汕人、广东客家人、外省人等),而是指任何认同广东文化、广东价值的广东公民所形成的的群体。因此,广东民族主义倡导一种由广府人、潮汕人、客家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外省移民后代及所谓‘新广东人’等所有族群所共同拥有的民族身份。“ 这群“广东自民党”成员,随后酝酿出一个重新构建广东公民共同体的想法,并在Instagram经营起自媒体《是但求其报》。 重建公民社会,由讨论公共事件开始 TK 表示,中国的90 后、00 后甚少使用Facebook,但他们会用VPN 玩Instagram,即使“广猪”、“粤猪”都会在Instagram 上post 照片、打卡,所以他们在Instagram 搞自媒体,正是以广东年轻一代为目标受众。 TK 续指,《是但求其报》团队冀重新建构一个公民社会,通过帖文、投稿、讨论,鼓励广东人参与公共事件的讨论。 “以前很清楚,新闻会报道市长开过什么会议,但现在新闻不会告诉你市长开过什么会议,只会告诉你这里好、那里好。点开新闻,就是一个字—— ‘好’。” 民民说,办《是但求其报》,是想唤起广东人关心这城市由谁管治、正在发生什么事。 民民引用民国时期主张联省自治、推动广东自治的陈炯明说,一个人“与中央愈近,则与民心愈远”,“我们做本土新闻的出发点,是想重新营造本土意识,让读者意识到这些要由本土做起,而不是天天追踪着北京,北京如何,我就如何、我们就会变好。不是的,你自己的家园都不好,整个中国怎会好呢……你看看,你的家不是那么差,尚有很多事物值得你为之骄傲、为之关心,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 TK 说,《是但求其报》是为墙内生活的广东人而设,“希望我们成长、生活的这片土地,不至于那么差。我们仍然可以关心身边发生的事,还可以做些事,仍可以参与一些活动,不必是政治性的,一些文化活动、展览,或者参加一场音乐会、一场社区电影放映会、一个市集,诸如此类。仍有事可做,不必绝望。” 过去两年多,《是但求其报》报道过东山建筑物保育、中山大学学术自由萎缩、疫情管控、白纸运动、永庆坊保育、深圳排洪等各个议题。2021年疫情期间,时任广州市市长温国辉连续几日没有在官媒出现,《是但求其报》差点出寻人启事 ,早前又率先在 IG Story 披露陈奕迅广州演唱会窜改填词人林夕的名字。 《是但求其报》一直以来都用繁体字、广东话发帖文。民民解释,他认为简体字是为普通话而设,中国最初造简体字时,并未有考虑过广东话的词汇运用。 “很多广东人都说简体字也可以写广东话,但他们用的字都是错的。他们觉得拼音相同就是那个字,不会理会那个字是否就是广东话的那个字,不会如香港那样,去弄清楚‘俾’、‘畀’哪个才对,广东人不会理会。” TK 补充说,《是但求其报》的followers 是广东土生土长、但不会讲广东话的广东人,故《是但求其报》用广东话、正体字出post,是希望followers 重拾广东话的表述能力。 民民直言,对于广东话在广东的存在感到悲观,估计 20 年后的广东人都不会讲广东话。然而,即使广东完全失去广东话,TK 和民民都认为,凡有广东人的身份认同者,仍然是广东人。 至于广东本土文化及公民身份未来如何承传,TK 直言:“顶硬上!” 民民补充说:“最坏打算就是台湾那样,可能在非常本土的地方,如台南,才会讲台语,广东则可能是顺德、佛山,算是比较多人讲广东话,但广东话在深圳、广州则可能完全绝迹,但并不影响我们这个公民社会如何运作。” 曾渴望成为香港人的他,如今确立广东人身份 George 大概是广东少数未有融入普通话思维的 00 后。以广东话为母语的George,由幼稚园开始学普通话,惟他初学普通话时讲得不够标准,因而被同学取笑,自此他便对普通话反感,往后倾向跟会说广东话的同学交往,不会跟排斥广东话的人交朋友。每次见到学校的“说普通话,做文明人”标号,George 总会想:“不说普通话,是否就不文明?” George 一直向往以广东话为主要语言的香港,平日他会看TVB 剧集、听广东歌、看有线中国组(及后众新闻中国组)的新闻,而且每年必到香港探访亲戚朋友,顺道游览香港。 早于 2014 年之前,George 已经会翻墙浏览墙外的资讯。在高中时期,George 开过一个Telegram 群组跟同学分享新闻时事资讯,2019 年香港反修例运动期间,他在群组分享香港示威的资料,结果被同学举报,学校随即要求他删除群组并写悔过书。 经此一役,George 有感人与人之间失去信任,下定决心离开中国。他原本打算到香港升学,但反修例运动中后期,他感觉香港“不太正常”,“香港已经不是从前的香港,已经没有自由了”,逐改报加拿大的大学。 在广州土生土长的George 表示,在香港反修例运动期间,他一度渴望成为香港人,但运动结束后,他意识到,即使他跟香港朋友交情多深厚,他始终不是香港人,香港人和广东人有分别。受到香港启发,George 开始反思:“香港有这种本土运动,为什么我们广东不可以有呢?” George 特地从广州老家带了一面代表广东的“木棉花旗”来到加拿大,并在去年底国际人权日集会上竖起,向世人展示他作为一名广东人身份。 (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TK、民民、George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