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林的巴比伦影院门外,当我们要拍照时,甄拔涛说先要换件新买的毛衣,“现在这件已经全是猫毛。我应该把它留在柏林,等猫可以闻到我的气味。” 猫是他从香港带来德国的。 一年多前,甄拔涛成为德国曼海姆国立剧院(Nationaltheater Mannheim)历来第一位亚裔的驻院作家,他的剧作也分别在德国不同的戏院公演。在德语的剧场圈,这是难得的成就。而他这刻又要把自己在德国创作的作品,再带回香港。 如果在十多年后要编写香港艺术在海外的历史,当下可能是新一波发展的开端。香港艺术家们,近年因为各种原因流散海外,而本身已有海外人脉的艺术家,对比新人,也更快能够在海外站稳阵脚。纵然如此,德语的剧场圈子,到底还是另一个世界。 从一名中学教师,到以中文、英文创作剧本,现在又要指导德国演员演出自己的作品,世事变幻,甄拔涛走向了更大的世界,交出了他的“后人类旅程三部曲”:《未来简史》、《后人类状况》及《宇宙到处的声音》。 许多事情,看起来很难,但只要有人先行,就有路了。 “我有些受访纪录,也有些文字已经再找不到了。” 如果没有人察觉,那大概有两个可能性:一是文字模仿功力不足,读者诸君无法察觉。二是正在读这篇文章的读者,根本不知道曾经有种文体,可以被称为“壹周刊人访体”。那是先描写人物的行为,带出人物性格,然后再把人物的经历放进大时代之中,文字带有时代的感伤,字裡行间也会透露,受访者其实有些话说了,但不能在访问中记录下来。同时,有些精警的洞察或警语,你不知道其实是出自受访者的口,还是记者的个人想法。 对于某个世代的香港读者来说,即使无法描述,只要对文字稍为敏感,也会对这种文体感到熟悉。《壹周刊》的“非常人语”人访栏目,是这种文体的开端。然后在《苹果日报》,什至其他主流媒体的人访中,也受到这种风格的影响。 与甄拔涛约好在柏林见面,先谈的是一些背景资料。过去在香港做访问,这个环节基本上可以跳过。记者只要上网一查,受访者过往接受过的访问就全出来,许多资料,根本不需再问受访者,甚至不用写进稿内。背后的假设是:读者真的不懂,上网一查就是了。 天翻地复,香港许多的媒体不但倒下,可能有份创立该种风格的报业前辈也被抓进牢狱里,而那些文字的纪录在搜寻器上已经不復在了。 甄拔涛曾在《立场新闻》写专栏,也多次接受《苹果日报》的访问,“我有些受访纪录,也有些文字已经再找不到了。” 进入德语剧场的契机 于是希望此段落,可以在网络上多待一会。 关于甄拔涛,你需要知道的事包括这些:他在香港大学毕业,修读英国文学。作为剧场编剧,他出道较晚。曾在中学任教多年,与当时开明的校长“拍住上”(互相合作扶持),甚至带过一班中学生,在上学期间到台湾参加金甘蔗影展。在香港教育制度下,绝对是破格之举。 然而校长下马,甄拔涛也意兴阑珊,离开教育界后,他在香港剧场圈内工作,然后决定到英国进修戏剧。“2014年,我到英国读书,读编剧。读本科时,也会有些creative writing workshop,会用英语写作,但基本上毕业后就再也没有。” 当年的课程,要求甄拔涛写两个长篇的剧本。其中一个,是曾夺奖的《灼眼的白晨》,那是关于经历A-level考试(香港高级程度会考)的五位年轻人的故事。A-level,是香港上一代人升读大学的公开试,“A-level已不是人读的,而我还是教A-level的英文。”甄拔涛说。那是关于青春的故事,但作者却已非少年,作品中展示的,是一种青春的残酷物语。 “那时已经受了香港话剧团的委约,那就顺理成章地,把它当成功课去交,先写广东话,然后翻译成英语。”而他第二个长篇的剧本,就是《未来简史》。“那是直接用英语写作的。那时我在英语的语境中,就觉得可以尝试一下直接用英语去写。” 作品在学校成就还不错,当时正好有朋友带来消息,说有个欧洲剧本比赛,正在招收剧本。“当时也没看清楚,但手头上已有剧本准备好,而且只要传个电邮参赛就行,那就参加了。结果就拿到了2016年柏林戏剧节的剧本巿集奖(Theatertreffen Stückemarkt)。” 当时他是首位华人获得这个奖项。 这个奖项,可以视为欧洲剧场编剧的新秀赛。所谓新秀,也不是指完全的新人,而是有点经验,但在欧洲还未发表太多作品的编剧。夺奖后,他被德国的出版社签下。“德国的出版社,也许不会立刻帮你出版剧本,但其实它就像你的经理人,把你的剧本推销到德语系的剧院。” 因为夺奖,甄拔涛阴差阳错地打进了德语剧场界。无论英国还是德国,编剧新人如果没夺奖,基本上无人问津,永远也只能留在独立剧场里。不是说独立剧场不好,而是说到底,剧院才是主流。 德国老牌出版社签下他 而签下甄拔涛的出版社,还是德国老牌的苏尔坎普出版社(Suhrkamp Verlag)。Suhrkamp是德语系最大的出版社之一,如Theodor W. Adorno、Herbert Achternbusch、Bertolt Brecht等名家的作品,也是由这出版社出版。“它的规模是,早几年它有一宗丑闻,”甄拔涛笑说,“是这出版社的家族争产。” 2017年,甄拔涛与出版社签约,那是他在德国工作的开端。 身为编剧,他也不一定要身在德国。而他决定在德国居住的开端,是在2021年,他在德国曼海姆国立剧院当驻院作家。其实在2018年时,该剧院已有询问甄拔涛,是否愿意当驻院作家。但延至2021年,他才正式来到德国。 这驻院作家的身份,可以追溯至德国著名剧作家席勒(Friedrich Schiller)。席勒是德国曼海姆国立剧院的第一任驻院作家,也是长久以来唯一一任,之后二百多年,这个位置都悬空。席勒与德国曼海姆国立剧院的合作不太愉快,而他着名的演说〈一座好的常设剧院究竟可发挥什么效果?〉,其实是为了求职而写成的。 直到1996年驻院作家计划重启,甄拔涛是历来唯一一名亚裔的得主。这在德国剧作界,是极少数的例子。德语的艺术圈并不如英语艺术圈般容易进入,尤其在语言成份较重的艺术媒介,例如文学、戏剧,德语程度会是最大的门槛之一,要不你就通晓德语,要不你就有足够的资源翻译作品,否则很难打入这巿场。Suhrkamp Verlag的帮助,让甄拔涛可以用这名义来到德国,而藉着这身份,他也更容易建立更多人脉。“所以我觉得是时候搬过来。” 至今,甄拔涛已有六部剧作被翻译成为德文上演。 当然,甄拔涛也不是对德语剧场一无所知。香港的剧场,以“前进进戏剧工作坊”为首,从2006年左右就引入欧陆的新锐剧作,这个新文本运动对香港剧场影响什钜。甄拔涛曾为前进进戏剧工作坊的一员,曾经对英、法、德的新文本作家有所涉猎,“例如德国的黛亚.洛儿(Dea Loher),读到她的作品时,我就觉得那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又甚至从布莱希特到海纳.穆勒(Heiner Müller),那一派的剧场,也正合甄拔涛的胃口。 探索人类未来的出口 在艺术创作上,德语世界给了甄拔涛一个新舞台及新冲击。甄拔涛的身份不只是编剧,他还兼任导演,换言之,他甚至还要指导演员的演出。“我觉得德国演员理解文本的能力,是他们的强项。在我的剧本中,其实那‘汤头’是佛学思想。如《宇宙到处的声音》,其实就是在说transformation。当有了suffering,到底是否有转化呢?但他们又明白。” 那是全球化的好处,无论是人还是思想,都在世界流动。但对许多香港人来说,在时代转折之处,去留彷彿是一往无前的决定。“我给自己的定位,是在两边走的。当然,许多人就会当我是已经走了。你就当是吧。但我不是不会回去的。我的家人还在香港,我会不停地回去探望他们。” 如他的后人类旅程三部曲:第一部谈的是一个流徙之地的故事,那是一个人类在走难的世界;第二部谈AI对人类的影响;第三部最后谈的是宇宙旅行。所谓的后人类,是指人类必要依附工具的时代。这种流徒的命运,以及在现代科技下的人类处境,让人类必须探索出口,而甄拔涛的出口,就是从佛学探寻。 在三部作品中,甄拔涛是否想要描述现实发生过的事?那大概是有的,但到底他也是一名剧作家,作品转化现实,呈现了一些核心的价值,可以跨越文化界限,同时,也跨越所谓的审查。因为艺术家从来都比监控者来得有想像力。而且剧场神妙之处,是这艺术的真正呈现,只限于指定的时间与空间,许多时间,在演出过后,作品就只存活在观众之中了。 2022年的10月,《后人类状况》仍可在香港公演。穿梭两地之间,甄拔涛日后也将回到德国,继续他的创作。他的猫还在柏林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