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里可喧闹了,你也知道的,这个特别的时候。首先是本地媒体蜂拥而至,再来是海外媒体,紧接又来了许多悼念昆德拉的游客,其中有许多说法语的人。”图书馆管理员一边添置架上的昆德拉纪念卡片,一边说道。 捷克裔作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出生地,捷克第二大城市布尔诺(Brno)在今年四月,以昆德拉九十四岁生日礼物的名义,落成了米兰昆德拉图书馆(Knihovna Milana Kundery)。谁料数月后,图书馆就因昆德拉的去世,成为了的书香灵堂——图书馆的射灯打在昆德拉的遗照上,一旁摆放了红白鲜花,让读者吊唁。七月中旬,昆德拉因久病缠绕,在法国巴黎公寓去世,终年九十四岁。消息尤如闷热天气中的响雷,撼动世界,打开社交媒体软体,尽是友人转发昆德拉名言的悼念发文,及新闻组织整理昆德拉生前恩恩怨怨、引发社会议论等帖文,图书馆在这个时势多了访客也是理所当然。 米兰昆德拉图书馆位于摩拉维亚图家图书馆一楼,馆藏有昆德拉及其妻子Věra捐出的约3,500本著作,包括昆德拉的名作《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玩笑》、《可笑的爱》等中文、英文、日语、韩语、法语、捷克语等译本,皆从昆德拉的巴黎公寓运抵布尔诺,未来仍会不断增加。虽然昆德拉出生捷克,但他作品的捷克语译本,并不见得比其他版本齐全,此话下文再谈。此外,图书馆珍贵之处,是其蕴藏的档案录,包括尚未在面世的昆德拉修改备忘,这些案卷均需电子化后才会供公众参阅。 一手策划昆德拉图书馆的文学史家Tomáš Kubíček 指,这个图书馆有趣的地方是,每周至少会有一至两本书上新,因为昆德拉生前跟出版社签署了备忘录,书本尚未在出版商所属国出版前,其他机构不能率先公布;外界亦会有机会一探昆德拉的书架,其中包括政治家、作家、哲学家的丛书,包括意大利国宝级导演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捷克哲学家卡莱尔·科西克(Karel Kosík)的著作,及昆德拉在布拉格之春时期、流亡法国时期的相集。“我现在也活到昆德拉当初流亡法国的年纪了,人到中年只买自己需要的东西,选择会更加鲜明,所以这个时间的昆德拉书架就更有代表性。”Kubíček解释道。加上昆德拉流亡生活飘荡,居无定所,能在奔波间经筛选留下的书本,对他必定深具影响力。不过这些书本尚在昆德拉巴黎的公寓,搬运时日未定,“可能等Věra(昆德拉妻子)处理好昆德拉身后事再说吧。” 昆德拉的流亡与“家” 捷克老一辈人有个玩笑:“哈维尔坐牢,然后当了总统;昆德拉去了法国,然后当了作家。”可见在捷克某部分人心目中,还是有着某种褒贬;加上昆德拉流亡法国后改以法文写作,拒绝以捷克“异见作家”身份自居,流亡十年后索性拒绝受访,各种关于昆德拉身份认同的问题,也就更多被揣测所定义——他就是个法国人。Tomáš 却斩钉截铁说:“他当然是捷克人。”昆德拉图书馆的成立就是个铁证,因为正是昆德拉拜托Tomáš 的,“昆德拉在巴黎的家堆满了书,公寓是寸步难行的程度,有天他说Věra作了一个梦,说要把家中的书都带回‘家’,于是成就了一桩美事。”Tomáš 指,捷克驻法国大使四年前将昆德拉被褫夺的捷克(前捷克斯洛伐克)国藉亲手奉上,早在几十年前,苏联铁幕倒台,昆德拉一有机会就有时不时回“家”,要切断与“家” 的连结,又岂是几句流言蜚语可以遮蔽的东西。 昆德拉的作品被译成多国语言,唯独母语捷克语的译本,他要求一定要由他本人翻译,事源他一段“创伤”。昆德拉在流亡初期,尚无法以法文创作,《玩笑》首以捷克语现世,由翻译家译成法语,有一天昆德拉被朋友问道:“嘿我不知原来你的写作风格是巴洛克式的呢!”昆德拉大吃一惊,辩说:“怎么会,我明明是批判性的写法!”于是把译本拿来一看,果真看出不对劲,拿起笔来圈圈画画大改特改,其后甚至列出给翻译用的词汇对照表,“因为他用每一个字都是有原因的,他要翻译的,不只是文字,而且要翻译整个文化”,Tomáš 举例,“出生地”、“家乡”、“祖国”的法语是“patria”;德文是“vaterland”,法、德语的文化背景中,这两个字都是阳性的;但在捷克语,承载相若意思的“vlast”的词性是阴性的,阴性跟阳性的“家乡”的语境是十分不同的,前者会让人想起母亲的怀抱,后者让人想起父亲的肩膀,意思表达起上来自然是截然不同,“2019年的时候,我帮他在布拉格策展《Not Lost in Translation》,本来以为要他翻译一句做捷克语,他翌日就可以马上给我,但谁知他花了一个月!”也是因为翻译是个大工程,昆德拉到了九十岁也不得不停止翻译,无法以捷克语展示他所有作品的全貌。 铁幕倒下 Tomáš的昆德拉研究不再是禁忌 对于世界上的人来说,昆德拉是诺贝尔奖候选人、遥不可及的作家,但对于曾与昆德拉密切合作的Tomáš 来说,昆德拉在他心中的形象更为人性化,他思忖良久,道出总结:“他是一个很开明、很愿意聆听的人。”打小看昆德拉“禁书”的他也没想到有一天会与昆德拉本尊共事,“我在铁幕时代第一次看他的书,你只有在某个阅读圈内,才有机会可以看到被列为禁书的昆德拉作品,而且今天早上拿到书,翌日晚上就要传给下一个人看。跟其他人说‘我是昆德拉的书迷’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昆德拉的书本、学术文章,他都逐一咀嚼过;Tomáš 念大学,出于对昆德拉作品的钟爱,他对指导老师说:“我要写昆德拉。” 马上被老师一口拒绝,但世事难料,就在Tomáš 毕业前一年,苏联倒台,指导老师激动地找上Tomáš ,大叫:“是时候了!现在是时候了!”Tomáš 得偿以愿。专研捷克文学的Tomáš 毕业十年后,出的第一本书就是分析昆德拉的写作手法,出版商在没有告知他的情况下,私下把该书寄给了昆德拉。结果没多久后,竟然第一次收到昆德拉的电话,“我那时因为太过惊讶,足足五分钟没说话,昆德拉就在电话那头等,一直等到我回过神来,还说我写的书太过科学性,指我写学术文章可能会更好。”于是又十年后,Tomáš 出版了另一本书,这次他亲自把书寄给昆德拉,并获赞“这次好多了。”一来一往,于是就有了后来为昆德拉策展、开馆之事,也让他成为除妻子Věra以外,隐世昆德拉与外界的桥梁。 “终结即开始。”Tomáš 指,跟昆德拉聊天是一件很棒的事,又指他是思考的引撃,“ 每次我回答他的问题时,他都会叫我‘再想一次’,要我下结论后,试着重新再想,指‘没有问题会有终结的’这可能是昆德拉式的批判性思考吧?。”Tomáš 讲起亦师亦友的昆德拉,眼望远方,仿佛旧时光就在他眼前浮现,他也始终面带微笑。 从昆德拉离开捷克前的最后政治类文章,到他跟Tomáš 分享的“终结即开始”的思考方式,可以看得出他对事物的看法始终保持开放。布拉格之春宣告终结的同年,昆德拉在文学杂志发表“捷克的命运”(Český úděl),认为捷克人在民主运动中,并没输掉一切,反而埋下了希望的种子;哈维尔数月后,发表标题一样的反问文章“捷克的命运?”(Český úděl?),指国民若坐以待毙,拒绝反抗,绝对不能解开困局;昆德拉随之发表文章“激进主义与展示主义”(Radikalismus a exhibicionismus),分析政治形势,认为哈维尔既然否定有希望,还又又呼吁民众反抗,逻辑自相矛盾。随着政治清算开始,两人的笔战无疾而终,但仍然引出了后人一连串的思考。昆德拉也逐渐从公众视野隐身,专心写作,写的作品又或是文学,又或是哲学。 7月中旬,Tomáš 以摩拉维亚图家图书馆馆长身份,率先公布昆德拉的死讯,悼词中写道:“世界自此失去一名文学巨匠,但世人会以再读昆德拉的方式怀愐他。”在昆德拉的文学世界中,思考的空间不会中断,这也可体现在昆德拉图书馆正中央的标志性圆桌,建筑师希望到访者可以坐下来讨论,让图书馆成为思想的引擎,让讨论在这里开始,也可以在别处萌生,这也是昆德拉留下的一份国际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