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捷克的港人寥寥可数,刚刚抵达的笔者施施然,约香港行为艺术家Loretta Lau在查理大桥伏尔塔瓦河畔一间咖啡厅会面,本身只打算闲聊相识,谈笑之间她突然表示:“其实我下周就会回港一趟,不知会否被捕,你要来吃我的送别饭吗?” 香港《国安法》被控的界线模糊,Loretta 的创作多以政治艺术为主,作品投射六四、天安门母亲、香港反修例运动等,在法例实施后的寒蝉效应下,外界实在不知哪一步会踩到红线。Loretta 彼时风风火火,不听阻劝,与海外有联系的好友吃过“最后的晚餐”,毅然登机回港,为了见年迈的祖母,为了完成婚事,也为了丹麦艺术家高志活(Jens Galschiøt)追查“国殇之柱”的下落奔波。 时隔三个月,最终Loretta平安返回捷克,这篇访问得以完成 。在香港的日子,她经历情绪过山车:五度惊恐症发作、成婚、好友判刑、见证“正常化”的新香港,经历过后返捷的 Loretta 显然变得沉着。也许是灰心、也许是更有决心,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生活格言不变:“温柔是改写残酷现实的唯一力量”(Tenderness is the only force to rewrite the brutal reality),这是她与一直陪伴在旁的丈夫对戒内刻下的字句,由她亲自撰写。 Loretta回港前在布拉格的咖啡馆受访。(周记 摄) 曾执教鞭七年的Loretta当时一心只想逃离香港物质大牢狱,赴捷克修读艺术,谁知在布拉格以政治艺术家身份扬名。 身穿白袍,跪在白绢上,手提白蜡烛,Loretta静候一头秀发被一束束剪掉、剃光,黑发散落在白袍上特别刺眼;整个场内一片静谧,只有剪刀铰动的金属声,和理发机的震动声;她潸然泪下,直迳看向着前方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铜像。Loretta享受行为艺术的张力,容许观众一同感受、一同幻想,甚至是共同创作,“我在70人面前剃头,他们(观众)会看着你反思,但他们会否够胆阻止剃发者呢?他们其实也可以出声叫‘不要’,因为这个表演你可以随便参与。” Loretta为自己行为艺术作品的题字:“给人们的信,政权可以剥夺我们的自由,但从未磨灭我们的意志。权力可以铲掉我们的鬓发,但未能削减我们的尊严。瓦茨拉夫哈维尔说过现代人最可悲的不是愈来愈难以明白生命的意义,而是生命的意义对他们来说愈来愈不重要。经常想起一点烛光的歌词:盼可将烛光交给我,愿我也发光芒。人们啊!如果我们恐惧,我们便输了;如果我们还相信,我们就更接近真理;如果我们愿意站出来,我们便会走近理想!”刘慧婷,黄诺翘;2019年6月4日,捷克DOX 当代艺术中心。(影片截图) 2019年6月4日,这是Loretta 在布拉格以行为艺术家出道的日子。同一天,在香港维多利亚公园烛光处处 ,大会公布六四晚会参与人数达18万,破2014年后新高,但也成为六四晚会的绝响。在香港反修例活动打得火热时,Loretta 也在捷克艺术圈风风火火,创作一系列政治艺术作品,“对我来说每一场表演都是一场示威”。 “艾未未有讲过:‘所有艺术家都是一个异见人士。’我某程度上同意,因为作为一名艺术家置身社会议题当中,会用他的资源向社会传达讯息;社会状况的出现,不论好坏都是艺术的推动力,甚至越被打压,创意会越高,人们对至善至美的追求也会越高,我相信艺术有能耐影响其他人,艺术家带出的讯息也可以回过头来感染社会。我亦相信,力量一直在人民手上,人民一旦不容许,就会如前苏联般崩解。”Loretta说。 在“The Yellow Object”表演中,Loretta 穿上黑衣戴上头罩,手持口号,她参照行为艺术之母玛莉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的“Rhythm 0”,定下规矩:在一小时内,任何人都可以利用桌上的物件攻击她,包括胡椒喷雾、塑胶子弹、警棍等。表演当日有约100人到场,最后有两人跟Loretta 一同面向群众站立、有人用塑胶子弹射向投射在墙上的理工大学画面、有人仅驻足观看。“本身都预备了一个紧急方案,如果发生甚么事会需要叫救护车入院。”身体是重要的媒界,时而属于个人,时而属于社会,要怎样使用身体呢?Loretta 一直在探讨。 Wai Ting Loretta Lau - The Yellow Object。为时一小时,观众可以随意用桌上物品攻击或掩护表演者。(影片截图) 塞尔维亚裔“行为艺术之母”玛莉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1974年表演“Rhythm 0”(节奏0),为时6个小时,观众可以用桌上72个物件,任意对她做任何事,不需负任何责任。桌上有枪、子弹、玫瑰、刀、铁炼等,有人为枪支上镗,送到她的手上,正要控制她扣板一刻被制止。(影片截图) —— 11月19日,布拉格初雪翌日,Loretta 登机时间尚余三天。 临别匆匆,Loretta趁两日前捷克国家假期自由民主日 ,马不停蹄举办人权节,请来来自香港、台湾、乌克兰、土库曼、东突厥等人权组织、难民参与,除了有歌舞表演外,也有各地美食品尝交流;除了嘉宾,也有从英、加、德、爱沙尼亚飞来的朋友,人人来到都会问:“Loretta 在哪?”难怪一行人都会笑说:“我是为了 Loretta 来的”。活动后的送别饭会大排延席,足足有五围,除了有流散海外的香港人,也有部分曾经与捷克首个民选总统哈维尔一同签署“七七宪章”的民运元老在场,这些亲历捷克斯洛伐克共产时代的艺术家跟 Loretta 尤其投契,互相抱抱亲亲示爱是家常便饭,也是她在他国的意外收获,“七七宪章距今45年,天鹅绒革命过了33年,他们与捷克其他世代有思想断层,所以来到Loretta在布拉格开的咖啡馆,直说:‘我觉得回到了过去的黄金时代,回想起以前跟哈维尔作战的时光!’” Wai Ting Loretta Lau - 404 page not found。Loretta 影射香港失去三权分立的表演。(影片截图) Loretta指,就好像她来到捷克之前是一只“港猪”,而那些捷克元老级人马,也会觉得当今年轻人是“捷猪”,只要有饭吃有工开,对社会的关注度低微,因此对她这名从香港小地来、理念相同的女子甚是珍爱,对香港社运的处境亦很有同感,突破年龄和国籍界限。这提醒Loretta人本来就是一种善忘的物种,意识(Awareness)的传承尤其重要。 经历过共产时代,捷克元老、学者们深知在极权下,法制根本是形同虚设,而且极权的招数变幻莫测,得知Loretta要走进虎穴,纷纷劝阻;欧洲港人圈子亦分析,Loretta 的艺术作品,及曾出席的讨论论坛大多触及政治敏感红线,回港很有机会会因触犯香港国安法被捕,因此也有加入劝退,不过皆是徒劳无功。 誓要回港的最大主因是亲情。在疫情期间,Loretta未能见上祖父最后一面,只能在捷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制家庭相册悼念,有见自己未来会被卷入更深的政治旋涡,回港就会更难,她决意回港见经已90岁的祖母。“不知你有没有看过《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我真的有那种:‘你觉得你要走(离开香港),走了又觉得要回来(回到香港)’的感觉,加上整个社运期间,我全程都在捷克,一次都没有在香港走过出去,不能跟香港人一起承受的感觉也是一种惩罚,我有好大的内疚感,因此我做行为艺术,也当是在赎罪。” Loretta指,这次回去也想带出一个讯息——海外香港人并非“过了海就是神仙”,亦想证明仍然有很多有承担、有使命感的海外香港人。 —— 11月21日,登机前四小时。 早上七时,只睡了两小时,Loretta 在家梳洗过后,就要领着上门采访的德国媒体,赶到捷克政府机构会见高级官员——虽然她执意要回港,但是欧洲的港人圈子至少要确保她回港一旦被捕,也要掷地有声。“我们展览通常六月举办,因为六四......”Loretta 上机前仍严辞交代同事假若她被补的“身后事”,身边人禁不住说:“哪有人快要被捕,脑袋仍只想着展览?” 在香港“拼命无恙”的三个月:惊恐、悲伤与欢喜并存 Loretta 这次回港亦有特别任务。由丹麦雕塑家高志活(Jens Galschiøt)创作、纪念北京六四镇压事件的“国殇之柱”,在香港大学存放24年后,遭校方漏夜分件拆走。Loretta 要以高志活代理人身份,访香港大学、“暂存”国殇之柱的嘉道理农场,递交律师信,希望可查看“国殇之柱”情况,本想观察国殇之柱的损坏程度并写报告,希望将国殇之柱运回丹麦。这三个月间,走访去遍,可是无果。 与Loretta再次见面时,已是三个月后,她直言整个旅程“超现实”。彼时与她同行回港、共同承受被捕风险的男友仍然陪伴在旁,身份变了丈夫,“因为见过双方父母后,就想在亲友见证下结婚,于是打铁趁热,拍好pre wedding照片、筹备派对。”岂料晚上的结婚派对,却听到朋友因为2019年在理工大学路过扶起人,被判入狱一年的消息,当下心情急跌,但也耐住悲伤与朋友继续办喜事。 “革命是生活,但是生活仍要过。”Loretta 在香港也无奈成为拼命无恙一员,她认为这种就是“大家心照不宜,但眼球在逃避”的“正常化”(normalised)生活,就如捷克斯洛伐克在完成民主化前的社会一样,不过香港要花多少年、或是有没有机会走向民主呢?是一个大问号。 “回港前及在港期间我经历了五次惊恐症发作,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意识到安全是多么的可贵。这就是一个普通人活在自由社会和极权国度的分别:每天提心吊胆自己会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把祖国夸的够不够。”在这个玄妙奇怪的气氛下,Loretta仍惊讶自己可以在香港的大街上自由步行,为自己所拥有的感恩,这次回捷,她觉得自己感到更实在、目标更清晰:“我经常思考海外香港人和居港港人之间的冲突,确实抵港三个月给我很大的启示,回头看那个侨居欧洲的自己和她与巨变中的香港的距离,从无尽的愧疚感到从新脚踏实地为这场长期战斗作准备。” “这三年半时间,有人选择逆来顺受、有人选择愤战到底、有人出卖战友,事实也许比认知的更加残酷,所以我们更应该认清信念的重要性。”Loretta 与丈夫的对戒内侧,写着:“温柔是改写残酷现实的唯一力量”(Tenderness is the only force to rewrite the brutal reality),这也是她政治艺术创作的写照,也是她未来生活的宗旨。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