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9日是第59届金马奖颁奖典礼,其中台湾恐怖电影《咒》( Incantation)刷新了台湾恐怖片得奖纪录,入围包括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新演员等多达13个奖项,仅次于本届入围14项的香港电影《智齿》(Limbo)。此外,从2022年3 月上映至今,票房亦已超过1.6亿台币,也是仅次于《返校》(Detention)的台湾国产恐怖片亚军。《咒》于netflix上映后,也曾跃上日本、香港、新加坡等冠军。 由柯孟融执导、张喆崴编剧的《咒》,改编自高雄的邪教社会案件。故事讲述单亲妈妈李若男,6年前与男友回乡拜访亲人,期间发现自己怀孕。随后因一些事件,若男等人受村内敬拜的邪神“大黑佛母”诅咒,男友与家人都陆续意外死亡。 幸存的若男虽然顺利产下女儿朵朵,却因一连串失去挚爱的打击而精神衰弱,丧失监护权。为取回朵朵的抚养权,若男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却也逐渐发现邪神“大黑佛母”过了多年后,仍不愿意放过自己,更逐渐缠上年仅四岁的朵朵,希望将她“献祭”给邪神...... 《咒》全片大量使用伪纪录片(Pseudo-documentary)方式拍摄,由饰演李若男的演员蔡亘晏,亲自手持镜头拍摄大量画面、搭配第一人称叙事、并打破第四面墙对观众说话、要求一起念咒祝福,让整体观影经验更为立体。 “你相信祝福吗?”故事初始由护女心切的女主角做出的自我提问,最后也成了令观众挥之不去的诅咒阴影。身为母亲,为了保护年幼的女儿,你愿意做出多少牺牲?而饰演“李若男”一角的演员蔡亘晏,自己也是一名母亲,同时兼具母职与演员的身分,她与我们谈了谈自己如何揣摩片中的母职、母爱,以及交织而生的“诅咒”与“祝福”。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小心阅读) “无私的母爱”与“够好的母亲” 上映后,《咒》的电影结局引发不少观众的两极讨论——在影片全程,主角李若男手持镜头拍摄影片,要求观众跟着她一起念咒祝祷:“一起将祝福传递出去,保护我的女儿”。然而在电影最后才真相大白,原来观众所念并非祝福,而是诅咒,女主角希望透过传递诅咒,稀释“大黑佛母”在朵朵身上的强度,由世人共同承受业障。 “六年前的李若男还是另一种状态,她比较有自信、声音清亮,比较像我现在说话的样子。但六年后,当发生了这么多诅咒,她因此变得萎靡,好像整个人被缩得很小很小。”蔡亘晏说。 “我刚接到这个角色的时候,其实很不认同李若男。因为我会去批评,觉得这个角色怎么这么不坚强?怎么就这么懦弱?”心疼女儿生病挨饿,不顾施法的庙公奉劝,依然喂食女儿凤梨;更在电影最后不惜将诅咒传给所有观众——既是母亲,也是演员,蔡亘晏说,到后来她反而可以理解女主角的复杂与绝望心境。 “一开始帮导演读本,还没确定要参演时,我就告诉他,这个(角色)一定会被观众骂。你确定不要改?可是当我接了角色后,我才发现原本我对主角的讨厌,可能是‘蔡亘晏不喜欢这个角色这样生活着’。那李若男自己呢?她会不会在乎自己被讨厌呢。” “有些观众会想说,怎么她一点愧疚的感觉都没有?但如果我是李若男,我一定也会选择先救自己的小孩。所以有些观众觉得主角很自私;有些观众觉得看个电影也要受诅咒很晦气,那我也只能以演员的身分来说‘sorry’。” “身为母亲,没有人是全能的,你也透过这个角色知道,没有人是完美的,谁都有很脆弱很迷茫的时候。但主角在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已经孤立无援、只剩一条路走了。到那个时候,我才慢慢觉得我跟她越来越靠近,”蔡亘晏说。“你会知道,身为母亲,她已经尽力了。” “我可以这样背着你跑一百次” 蔡亘晏自己也是个年轻母亲,和同为演员的丈夫黄健玮育有一个10岁的女儿。在《咒》片中,她与饰演“朵朵”的7岁小演员黄歆庭有大量对戏场面,她坦言,自己虽然已经是个母亲了,但也依然从戏内戏外与黄歆庭的互动,一次次重新体验演员与母亲的角色成长。 “有一段戏,是我要抱着她在海边放风筝,其实她已经不轻了,因为她一直都是个食欲很好的孩子。那场戏的安排是我要背着她放风筝,在沙滩上跑步。沙地本来就很难奔跑,那天风又大,要背着小孩,还要拿着一个娃娃,娃娃里面藏着针孔摄影机,镜头一定要拍到自己。当天我来来回回跑得喘不过气,都快要吐了。后来我们两个坐在堤防上休息,那时候我已经累到快要死亡。” “但在那个时候,她突然在旁边告诉我说:‘若男妈妈,你好像我真的妈妈。’我的眼泪就开始在眼眶打转。我心里就想,我可以再这样背着你跑一百次,因为你知道那是一颗小小的心,愿意相信你。” 尽管看来很擅长揣摩母亲心境、也在戏中与黄歆庭相处融洽,但她坦言,自己原本非常害怕小孩,是生了孩子后,在生活中日复一日的学习,才终于能够放下心中的成人,把孩子当成平辈相处:“我在生小孩之前,我自己也是很怕跟小孩相处的,我害怕跟小孩社交、怕自己不被小孩喜爱。我怕自己没有那个心脏,去承受小孩子们的不喜欢,就像是怕失败的感觉。但生了小孩之后,你不只要跟自己的小孩相处,她还会有很多幼稚园同学,他们会童言童语的跟你讲话。后来我只好试着把自己当成他们的朋友,我想呛他们就呛、想聊天就聊天、我累了不想聊天就说我现在累了,你们自己去玩。” “当你很明白跟小孩表达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他们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并没有我之前想像的那么可怕。” 演员成为母亲之后,被定型的难题 在好莱坞电影业,过去便有许多女星提出抗议,认为一旦自己怀孕生子,角色就会被定型(typecasting),除了母亲之外难以再拿到其他角色的剧本。 而回顾蔡亘晏的演艺之路,过去亦多次接演母亲角色,例如2018年舞台剧《妈妈歌星》饰演流落日本歌舞伎町街头的单亲妈妈蝶子、2019年的台湾电视剧《镜子森林》则饰演车祸脑伤女童泱泱的母亲。对于角色定型的问题,她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我不会排斥当我真的生了小孩,就一定不演妈妈的角色。因为当我的生命经历就是这样,很多事情其实都(像是冥冥之中)已经安排好了。也许你当下不是最满意,但你还是可以在局限的框架里面,发现更多潜力。”她说。 “创意很多时候的来源都是这个样子。因为有时当一点规范都没有的时候,我们反而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从何开始;但当有人给你一个规定,说‘你今天只能演受苦受难的妈妈!’你就会突然开始想说,好,那其实受苦受难也有很多种,我今天要表现的是哪一种,从而让观众去理解,原来世界上有妈妈长这样,长那样。”她举例道,与传统对母亲形象单一的想像不同,妈妈的模样可以是各种各样的:有的妈妈很荒谬、无厘头;也有的妈妈是传统的、也有进而变成开始情绪勒索其他家人的。 “这些面向都非常珍贵,因为人性本来就有很多面,而且人的一生也会改变很多次。今年的我跟明年的我,也许因为经历了一件事情,想法就开始不同,如果以演员来说的话,当你的内在想法变了,你看世界的想法变了,你的表演也会开始不一样。”她说。 “母亲”与恐怖片中的阴性怪物 而在电影当中,引起讨论的还有邪神“大黑佛母”的意象——一个怀孕的母体形象,袒胸露乳,看不见面孔,拥有操持台语的女人嗓音,脚边围绕孩子并要求儿童“献祭”。 母亲与生育的角色,也在东西方恐怖片中时常出现: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执导的《异形》(Alien,1979)系列的女性生殖器与生育意象、戴伦·艾洛诺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执导的《母亲!》(mother!,2017)的大地母亲之怒;到程伟豪导演的国片《红衣小女孩》(The Tag-Along)的婴灵诅咒、乃至于《咒》的大黑佛母喜爱孩童献祭。 在大众文化研究中,将这些形象称为“怪物化的女性”(monstrous-feminine),其中,母亲的角色时常被描述阴性且未知力量的强大力量,却也有研究认为,这同时也无形中巩固了传统母职想像——一体两面地展现了阴性恐惧的能动与不能。 蔡亘晏分享,自己在拍摄期间做的一项功课,就是看遍各式各样的恐怖片。她举例,台湾“鬼后”王钏如的《鬼嫁》(1976),剧中里面的女鬼力量非常强大;而也有许多的台湾复仇电影翻转了过往的女性形象。 “过去我觉得那个对我来说是种手段,以长久要经营鬼片来说,是一种技巧。因为大家觉得女性容易情绪化、做错事、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或者是常常被跟精神疾病做连结,这都是很好操作的。”她认为,外界对女性的这种印象被运用在恐怖片这类主题下,是一种看上去简单、容易操作的模式。 但她也认为,过去传统文学或影视中常见的“怪物化的女性”,在各种当代的叙事中,能够得到赋权(empowerment)的新翻转。 不仅女性形象,各类性别议题也在创作中突破传统。她以最近台湾将上映的另一部恐怖喜剧电影《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2022)为例:“里面的林柏宏跟许光汉,就是很好笑很翻转的同志喜剧。以前台湾习俗都是‘捡地上红包’是要跟死掉的女生冥婚,但这部片就是捡了红包,但跟男同志‘冥婚’。” 她认为,从这些作品中,也可以看到台湾恐怖片正在逐渐尝试不同角度,结合传统元素与平权价值,去重新诉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