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十天时间,东伦敦那面涂鸦墙,已经被覆盖了四次。来自中国浙江的留学生一鹊,以一己之力,在华人圈及艺术圈掀起了一次声势浩大的讨论。当然这并非他的初衷,事件发展至此,已远远超出他的想像和控制范围。就像一个只是拿起火柴偷偷抽一根烟的顽皮小孩,莫名其妙地烧毁了一整幢大楼。 这二十四个字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从未经历过走出国门的考验。经此一役,西方世界对中国意识形态管制及输出,有了更为具体的认知。社会主义就是要消灭资本主义的,这是社会主义的本质所决定的,哪怕仅仅只是一面墙,也会成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驰骋的艺术疆场。 “里外不是人”的涂鸦艺术家 很多艺术界的人士,在社交网站替一鹊打抱不平,甚至认为他喜欢艾未未,就一定是反贼。很多人还替一鹊解释了他的创意:他就是以自己为社会主义的化身,粗暴覆盖了那些漂亮的涂鸦作品,并预见到了一定会让北京的宣传部感到万分尴尬的二次创作。而且,他也预见到了这样的行为引发的大规模争议,这也让这次涂鸦区别于那些刷在中国城市乡村的一模一样的宣传语,而成为一个“艺术作品”。 而很多对中国持反对立场的网友并不这么看,认为这就是小粉红对西方言论自由的滥用,以及对中国宣传话语的主动输出,一鹊就是俗称的“自干五”——中国网络上对那些主动支持官方话语人士的嘲讽之词,即“自备干粮的五毛党”。他的底色就是小粉红,他就是想让海外华人“一秒回国”,就是粗暴地在海外自发地写下那些令中国人“入脑入心入魂”的标语。 虽然一鹊使用了很多后现代的艺术及哲学语言试图解释他并不是小粉红,他不是所谓的离岸爱国主义分子,但这对那些指责他是小粉红的人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值得注意的是另一边,他的更多精力则要放在对北京的解释上,他需要坦诚地、认真地向北京表达和自证,他不是一个旅居海外的政治反对人士。相对于前一种解释,这种“自证清白”显然更为费力、更难办。 新浪微博的“广东五毛师团领袖”孤烟暮蝉,在一档节目中,毫不费力地把一鹊称为“殖人”和“反华势力”,为他扣上了很多帽子。这位知名的意识形态女打手,此前曾多次在一些政治事件中疯狂攻击温和派人士,甚至莫须有的给他们戴上各种可以进入刑法的罪名。这样的“扣帽子”显然让一鹊感到相当紧张。 而被视为中国言论风向标之一的环球时报前总编胡锡进也下场了,他认为一鹊有在伦敦刷这二十四字的自由——如果西方标榜的言论自由真实存在的话。他在评论中倾向于认为一鹊是一位爱国青年,这大概是胡锡进几十年来和海外反对派人士唯一达成的共识,这也显示出了这件事的荒谬之处:孤烟暮蝉和胡锡进竟然观点南辕北辙。 一鹊,这位来自中国浙江的留学生,被海外政治反对人士认为是小粉红,而被国内小粉红头目认为是海外政治反对派。他像一只西方寓言中的蝙蝠,被兽认为是禽,被禽认为是兽。其结果却变成“两面不是人”。这也显示出这件事虽然事实简单明了,但阐释空间极为广大,而这种阐释空间虽然也给了一鹊腾挪的机会,但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不能取悦任何一方,尤其是取悦北京。 我也不认为一鹊是反讽,因为一个敢于反讽社会主义价值观的人,不仅应该有使用自由言论的勇气,也应该有诚实面对自己的勇气。从一开始小红书的发布语言以及后续他的自辩来看,一鹊显然是一个缺乏勇气的年轻人,相比自由的表达,他更喜欢“安全的表达”。 到底什么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一鹊的问题在于,他并没有真正理解“社会主义价值观”。核心价值观这一组12个词汇,最早来自2012年中共十八大,被认为是新一届中共集体的意识形态新动向,从国家、社会、公民三个层次上规定了核心价值的目标、取向以及准则。 如果单纯把其中每一个单词翻译成英语,恐怕没有任何西方国家人士会反对,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单词,但是这一组词汇放在一起成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时候,则脱离了每一个词汇的单独意义。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上海、外交、大学这三个单词大家都明白,但放在一起,“上海外交大学”,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 很多中国访民曾经把“民主”、“自由”的字样写在胸口或者写在额头,但这里的“民主”、“自由”和核心价值观里的“民主”、“自由”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不一样?写在额头就涉嫌颠覆国家,只有刷在白墙上面,底下有本地宣传部的签名,才是一个合法的政治标语。这一点,相信很多没有中国生活经历的西方艺术家无法想像。易言之,只有“真理部”才掌握这些重大词汇的使用权和解释权。 比如“民主”,一定是“社会主义民主”,而不是西方政治学辞典中的民主。如果你再问什么是“社会主义民主”,那里将有无数云山雾罩的解释在等着你。很多年之前,中国的网络流行一句话:互联网分两种,互联网、以及中国互联网。民主也是,民主、以及中国民主。未来很可能物理学和统计学也是,即统计学将分为数学和中国统计学两个种类。 所以那些对中国知之不深的西方人士千万不要只望文生义,但这也是理解当下中国问题的复杂之处。正是这些表面光鲜的词汇成为主流乃至唯一的真理。中国还有句调皮话:什么叫主流?主流就是和主流保持一致。核心价值观的存在,就是为了摒弃其他价值观的,这是核心价值观唯一的、主要的工具性。 你也配姓赵? 中国主流话语的传播逻辑 年轻人一鹊不明白中国有这样的潜规则:即主流话语由谁来说,在哪里说,都是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 首先是,内宣和外宣的区别。也就是,中国官方对中国民众和西方民众的话语体系是完全不同的。回想四十年前的计划生育年代,农村有句着名的口号叫,“该流不流,扒房牵牛”。这就是对中国民众的粗暴,你没有什么思考的空间和时间,只有“服从”与“绝对服从”两个选项。就像新冠疫情最早在武汉的时候,医生李文亮在讯问笔录上写下的“明白”二字。内宣的更多的是服从性测试以及可执行命令,不会在乎对方的感受和文字的内涵,往往是很直接的价值判断——社会主义就是好,就是好,可以说一万遍。 外宣则不同,外宣重视让对方相信,更多着墨于事实层面的有无,倾向于呈现一种事实判断。比如,上海的高楼大厦很多,比伦敦多,比东京多。这是一个事实判断,而且也的确是一种事实。外宣话语,说到这一步就够了,无需深入,有时候只是提供一种暗示的空间就够了。 同样的事实,如果换成内宣的价值判断:上海的高楼大厦很多,比伦敦多,比东京多,说明社会主义好。这句话放在上海,它并不要求普通市民去过脑子想一想其中的逻辑谬误。但这句话放在伦敦,很多人就会问,这样的因果关系是如何证明出来的呢? 说到这里,我想表明,很多话,尤其是主流的文宣话语,其实只能放在中国境内来说,拿到境外,很难成为真理或是被其他人认可的话语。德国首相俾斯麦早就说过,“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在真理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他们的真理才是真理。如果把这样的真理拿到境外,会露出它不成为真理的原本的样子,而这恰恰是对真理最大的、最恶毒的攻击。 当这二十四个字在境外被二次创作,被改为“不公正”、“无民主”的时候,境内的真理就很尴尬。这也是孤烟暮蝉为什么那么生气的原因。这也是一鹊当初没有预料到的结果。中国的白墙只能宣传部去刷,普通市民是不能刷字的。而在一个言论自由的地方刷白墙,只能是大家都拿言论自由来练手。 其次,主流的宣传话语,是要靠信得过的人来讲。如果不是根红苗正的媒体或者媒体人、自媒体人,你擅自讲述主流话语,往往会被怀疑为阴阳怪气和不怀好意。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笔杆子在谁手上,也是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不要说在伦敦,就是在北京,他刷一面白墙写上这二十四个字,恐怕也是要被警察讯问的,因为他并没有获得这样的授权。一鹊在错误的地点做了本不该他做的事情。 最后我想说,他的自辩很糟糕,他表示有香港人买他的人头,这显然是一句谎言。要知道在英国只见到有港人挨打,从曼彻斯特领事馆到南安普顿集会被中国留学生袭击,哪怕发现了打人的行凶者也只是偷拍然后再报警而已。一个撒谎的艺术家是不可以被信任的。而且,哪怕是香港黑社会,也最多是先买一只手,哪有直接要人头的?